低首、侧颜、柔弱、羞立,洁白的兔绒裘衣,还是那位妙龄女子。月儿从云间稍稍露了点光亮,映在女子白皙的侧脸上,白地诱人,白地渗人。

江山喉咙动了几下,未开口。少女怯弱弱腼腆问了一句:“老板,你家有胡萝卜吗?”,声音酥嫩,宛若呖呖莺声。

江山干笑一声,指了指门匾,恂恂道:“对不起,我这是笔行,没有胡萝卜”

少女听完,头低地比刚才还要厉害。江山恍惚中有一种错觉,那头,低到几乎快掉下来了。少女转过身子,飘着走了。

江山一把合上门缝,冲回屋中,猛灌了几口冷茶,喘着粗气,颈间有细毛毛汗浮了出来,凝成一颗,滴到衣上。

江山发誓日后不再看那些怪诞诡奇、乡壁虚造的孤谲杂书,此刻脑中所想,尽是些聊斋志异、孤魂野鬼、书生破庙、倩女幽魂,顿觉寒意凛凛,隔衣透骨。

幸好此时林少又翻了个身子,想到身边好歹有一高手,不仅武功高,而且上得了瓦房,下得了土炕,经得起风浪,写得出华章,当得了色狼,耍地起流氓,思来便是女鬼也怕流氓吧,一时稍稍心安。又故意咳嗽了几声,试试能不能“无意中”把林少吵醒,这种幼稚的想法郭芒曾经有过,但太过温柔,对于野蛮生长的江湖少侠总是不适用的。

林少睡地像个死人,半天一个呼吸,才让江山觉得这是个活死人。一时全无困意,夹着衣服,对着灯火发愣。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咚咚;

咚;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门板发出了窃笑。

江山犹豫了半天,才抖弄个身子,颤巍巍举着油灯,走到店中,慢慢地拉开一条门缝,整个头埋在门后,不敢伸出。

门外人怯懦懦扭捏说了一句:“老板,我买笔”,声音呢喃,宛如雏燕语梁。

江山听到要买笔,瞬间从诡秘妖异的气氛中恢复过来,一种重见人间光明的感觉:对嘛,定是小姑娘和家人怄了气,不谙世事半夜乱逛。女孩嘛,生气了就一法儿:买买买!只要把钱花出去,把气消了,买胡萝卜和买笔没啥区别。

哎,这世间哪有什么女鬼妖魅,都是杂书惹地祸。江山一边劝慰着自己,一边定下心来,将油灯置于柜台,重新拉了一下门,门板开了一半,江山探出头来,赔笑道:“笔墨纸砚具全,姑娘您要哪些?”

少女轻飘飘地立在哪儿,柔若无骨。低眉颔首,抚弄着裘衣上的兔毛,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唇齿微动,窃如私语:“我要两支笔,一方砚台”

借着灯火,江山在店中翻弄了几下,将笔和砚台递了过去,手指握在笔砚的后方,仅仅拿捏着一角。深夜时分,江山不敢与这女子有任何肌肤相触,以免坏了她人名声。目不斜视,彬彬有礼,正容道:“姑娘,请接好”

少女伸出皎白更胜兔绒的纤手,缓缓接过,娇滴滴说了声:“谢谢”。倏忽间,掩嘴一笑,轻柔而语,似在江山耳边温蔼呢喃:“那么,你家有胡萝卜吗?”

江山一楞,茫然抬头时,那姑娘正好也抬起了螓首,掩嘴玉手轻轻拿开,露齿一笑,玉骨冰肌,迎风怒放,比方才梦中的刀光还要惊艳三分。四目相视,一抹妖艳的红色在少女的灵眸中铺展开来,如鲜血般染红了整个瞳孔,红瞳,鲜红的红瞳。

江山不自觉地笑了,哦,原来还是在做梦,不然人的瞳孔怎会是血色?一股透心的倦意逼入脑门,江山打了个哈欠,站在那儿,眼睛慢慢的、徐徐的、悠悠的、渐渐的闭上了,眼缝中只余下灯火的一线光亮。

这光亮,很弱,但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耀眼地江山不想睡去,他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他的身心开始挣扎,整个人抖成一团,几欲站立不稳。

脑海中却突然冒出容随斋所著《冰鉴论》中的“冰鉴破障”口诀:一眼根谓眼能于色境尽见诸色,能观众色;二耳根谓耳能听闻众声,数由此故,声至能闻。三鼻根谓鼻能齅闻香气,数由此故,能尝于香,是也。四舌根谓舌能尝于食味,能尝众味,数发言论。五身根谓身为诸根之所依止,诸根积聚。为身者,一识有多故。非一眼识名眼识身,要多眼识名眼识身。如非一象可名象身,要有多象乃名象身。谓无明力不觉心动故,依于动心能见相故,能现一切境界相,犹如明镜现众像。五识尽去,心如明镜,叱喝破障,般若自来。

口中跟着念动起来,斗转之间,神思逐渐清朗,倦意稍退,眼皮欲睁。

——风不动,灯笼不动,一切都是心在动。心中光明,世间哪有黑暗?

只要心中有一片光明,便无惧于一切黑暗。灯火不灭,苍穹不尽。

那少女惊奇地看了江山几眼,轻轻抚了下额间的细汗,红瞳血色渐浅。歪着头看了下柜台上的灯火,微微一笑,顽皮地吹了口气过去,焰火浮动,矮成一线,摇摇欲坠,奄奄一息。

突然,灯火猛地一亮,如火树银花一般绚烂升起。那灯火,掌在了一人手中,那人带着倦懒的神色,从黑暗中慢慢走来,映地蓬荜生辉,漫天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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