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怜一直是信的,信肖又的那句“护你一世”。 在他送她去军营时,她在信。 在他说要送她入宫时,她在信。 在他娓娓道来自己缜密的计划时,她在信。 就连他把自己引到齐商之面前时,她都在信。 可现在她不信了。 就像四岁的自己被齐国的侍卫拖拽着出来,将要处决时,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 可就在那刀已呼啸至耳边时,只差她人头落地时,齐国太后忽地喝了声“且慢!”,而后雍容典雅地走过来,蹲在自己面前,用和蔼的声音问:“何国的小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世间最明亮的一束光,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道:“何,何怜。” 太后拂着她的脸,说不出的慈爱,“何怜,何怜……何般可怜,我见犹怜。哀家保你的命,也不夺你的名,可从今日起,你生是我大齐的人,死是我大齐的魂,更要尽你全力,为齐国奉献。” 她懵然,不知道该不该点头,只是吐语道:“我……不是我见犹怜,是我见不怜。” 太后轻笑,倒是没说什么,却真的把她从那修罗炼狱般的何国宫殿中完完整整的带出来了,带到了后来齐国的东宫,让她为他们齐国,大上她三岁的太子做血药引。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原来世间最明亮的光,往往存在于世间最黑暗的地方。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 从肖又那知道的。 “姑娘……姑娘……” 耳边的低唤声逐渐明晰,何怜猛地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眼中还带着些懵然的迷离:“嗯?” 侍候她沐浴的婢女满眼惧意,轻轻的声音发着抖。都说何怜姑娘是圣上心尖上的人物,半点闪失都能让她们这些下人人头落地,可是…… “姑娘,您在这汤池中都泡了两个时辰了,身子会虚力脱水不说,万一受了风寒……” 小婢女话还没说完就低声哭起来,弱小又无助。何怜仿佛瞧见了往昔的自己,心口猛然一痛。知她在害怕什么,柔声宽慰道:“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何况就算真有什么事,也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 但显然,她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哭得更凶猛了的人儿。 何怜正烦恼,殿门口却忽的响起“圣上驾到!”的传报声,一时惊慌失措地急忙从汤池中站起身想去寻件蔽体的衣物,却刚迈开步子就一个腿软向地上栽去。 何怜下意识地闭上眼,正准备接受摔在金砖地上的痛楚,到来却不是预想中的疼痛,而是一个宽厚的怀抱,其中泛着淡淡的龙涎香,鼻息吸纳间又掺进些沐雨殿中玫瑰桃花的碎瓣缕香,教人微微有些沉溺。 殿中的婢女早已呼啦啦跪了一地,何怜烧着脸,只觉得难堪至极,虽幼年时二人也赤着膀子在池子里欢笑撒泼过无数次,可到了今日却是多了真正的男女之别大剌剌地横在中间。自个儿指甲深深陷在掌肉里,推开他也不是,窝着也不是,一时间没有法子,只得作罢了,紧紧蜷缩在他怀中以求遮挡。说道:“圣上,何怜还未着衣物,难免秽了圣上的眼。” 她话虽对着齐商之讲,眼神却是投给跪在一旁的主侍婢女,那婢子立即会意,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去给她取衣服,却还没跑得两三步就听一道上谕传来:“退下,传旨出去,任何人不得进来。” 何怜霎时有些气恼,截了皇帝的话道:“不准!你就留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主侍的婢女还持着被皇帝喝住的姿势顿在原地,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到底是该进还是该退。依照嬷嬷千叮咛万嘱咐的规矩,万岁开了圣口,那就是掉了脑袋都要照做的天旨,容不得做奴才的半点迟疑,可那盛传的“宁惹圣上怒,不招何姑娘”虽有戏谑,却已是皇宫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一时不禁像是整个人煮在火上的沸水里,煎熬万分。 齐商之未听见动静,看去一眼,淡着声道:“倒是越发会当差了”,直吓得那婢女连连碰头后领着满殿的下人退了出去,教偌大的宫殿里霎时只余何怜和齐商之二人。 腾腾的热气像浪一样铺在面上,四个角落里的琉璃雕空坐炉焚着安息香与海南沉混制而成的香膏,一缕白烟如舞娘抖出去的长绸水袖,直线升到浮掠的水雾下后消散得不见踪影,更往那殿中的两抹影子添上几分旖旎绮丽。 “圣上为何会过来?”眼见着偌大的沐雨殿一时间空荡荡的,何怜颇有些咬牙切齿,却还是无奈地问道。 “朕一直在寻你,来此之前,已是寻了七处宫殿。”齐商之蹲着以双臂环着她,丝毫要挪开的意思也没有,一双眼清澈明亮,俨然是一派非礼勿视。何怜埋着脸,并未看见齐商之规规矩矩的目光,心里气呼呼的,奈何又不能冲皇帝发火,只得压着,却还是有些低喝:“那既然圣上知道我在里面沐浴,又为何要闯进来?难道圣上不知晓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么?” 齐商之应声蹙了蹙眉头,不答,反问道:“朕有何不可进来?小妹自幼时便跟朕一同沐浴,是朕觉得终有不便,方才在你及笄时分开了汤池,难道到了如今是连进来寻你都不成了么?” 何怜听他如此问,更是生了抹倔强,只道:“圣上,这不是您能不能进来寻何怜的问题,是,何怜从小与您一块儿长大,情谊胜似兄妹,但这男女之间终归有别,幼时那是不懂事,可到了今日还不懂事吗?圣上如此,叫何怜日后还怎么在宫中处事做人?朝野大臣又会怎么看我?” 何怜一时气上心头,连恐惧都已忘却,心里的话就这般气冲冲地脱口而出。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话语是怎般的急于撇清关系,撇清与齐商之的关系,撇清与这皇宫的关系。 连她都未意识到,充在她混乱的脑子里的,是那一袭在阳光下如血浓郁的将军战袍,还有一缕不愿传到他耳中的情绪。 何怜还处于没反应过来的状态中,却被迫得抬起头来。她吃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整张脸都诠释着一个“疼”字。齐商之厉着眉眼,像要直直瞧进她心里去一般。压着怒意道:“朕唤你小妹,不过是依着你的习惯,顺着你欢喜的叫法。你却竟真的就把自己看做朕的妹子,自居于‘兄妹’?” 天威施怒,何怜不得已对上他的目光,却只得一眼,那些往日有若覆天黑云的恐惧与不堪入目的画面似放出闸门的凶怪猛兽,瞬间又冲回了她的脑海。她磊实被嚇到了,泪水说来就来,一小会儿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滚落。 齐商之瞧着她哭起来,也不松开迫着她的手,只道:“朕寻你,打发了人去问,个个回报都说没消息,朕便一个宫殿一个宫殿地亲自去寻。到了这沐雨殿,回话的却说你已在里面呆了一个时辰之久。一个时辰,就连公主的及笄礼洗尘也不过半个时辰,朕又如何知道在里面的究竟是个活人还是具死尸?” 他声音低沉浑厚,绕在那金柱雕梁上一圈圈回响盘桓,每一下传回来都像是锤子打在心上般钝痛得厉害,挟着她下巴的手的指甲也全是因用力而泛起的苍白,却瞧见她因疼痛而紧紧聚在一起的眉头,片刻,终是叹口气松开了手,缓着声道:“何怜,我还没你想得那般不堪。” 何怜抽噎着对上他的视线,自知这遭是自己气急过了头,不找个台阶稳稳的渡过去怕是难以交代。忽的灵机一动,发了疯似地挣扎起来,捶打在齐商之身上的力气越施越重。口中尖叫道:“刘少昊你放开我!趁女子沐浴时强闯发难你算什么大将军!放开我!我要告诉商之,让他把你碎尸万段!!商之,商之救我……” 她使尽浑身力气,好似真的陷入了不堪的回忆,在与想要玷污她的人做殊死抗争。齐商之被她这么突然的一下弄得有些怔然,却只是手上稍微加力以用力环着她,防止她踢腿动拳的伤到哪里,却不想看到她唇角淌下一抹血迹—— “何怜!”齐商之又急又气,猛地覆上去制止她继续咬舌自尽。本来只是个情急之下的吻,却愈发缠绵悠长,到最后演变成他覆着她倒在汤池旁。 何怜连眼睛都不敢睁一下,她本未咬舌,只是咬破了嘴皮子做做样子,却不想引得情况这般直转急下。她听见窸窸窣窣的脱除衣物的声音,正想用最后一丝力气反抗,却兀得觉得体肤一暖。 她睁开一条缝,看见只着里衣的齐商之,继而睁开眼。只见自己的身上严严实实的裹着一件金灿灿的龙袍——那是只有皇帝才能穿的衣物。 “小妹,你已经回来了。那姓刘的畜生,朕自当将他碎尸万段。”齐商之看她睁开眼,温声道,像怕大点声儿就会吓着她一般。何怜装成一副才回过神来的样子,紧紧揪着身上的衣袍,一副柔弱的小女子模样我见犹怜:“商之,方才怎么了……” “你沐浴太久,闷热得魇住了。”齐商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低沉的声音微微沙哑。 “是吗,那下次不泡那么久了,现在还真是没什么力气,那些个宫娥体弱娇柔,看来还得麻烦商之我今日才回得去了。”好似真有魇住了这么一回事,何怜羞赧地垂下头,不好意思地刨了刨头发,继而抬起脸,冲默然在一旁的齐商之笑得无辜又真切。 她就好像回到了八岁时,因在汤池里贪玩过久而浑身脱力,腿虚软得路也走不了,唤人又无人应,委屈得蜷在汤池旁哭了许久。彼时见她久久未归,宫娥也只道是去了沐浴,焦惶得嗫喏半天也说不出是哪个浴室殿院。他忙寻了半个皇宫后,才见到小小的缩成一团的她,看她还存有力气啼哭,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方才踏进轻唤了声“小妹”,她一怔,而后惊喜地看过来,刹那破涕为笑,无辜地朝他伸出双臂,还抽噎着道:走不动路,太子哥哥抱我回家。 齐商之睨着她,默了一会,果真弯下身子把她抱起来,一如当年的小心翼翼。何怜把脸埋在他怀里,触及他单薄的一件里衣时,心里瞬间像碰倒了醋瓶子一般酸楚不已。 她利用他们之间无可代替的回忆,利用往昔的渊源纠葛,利用他的用情,只为了遮掩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与谎言。而他毫不怀疑,比奋力游往姜太公之鱼钩的鲤鱼还要奋不顾身,飞蛾扑焰。 那真正残忍暴戾的人,又究竟是谁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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