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晚风不负初春的名号,冷得叫人牙关直打颤,摆宵食铺的小贩收好最后一副桌椅板凳放在驴车的车板上,被驱跑的驴蹄踏在地上发出的“咵嚓”声因着万籁寂静而幽幽回荡着,像鬼魅的呼吸一样一分分揪紧人的心。小贩赶着驴,瞧见了前方一处府邸,便吹了颤巍巍的油煤灯去,路过那府邸好远了,都还不时回首投去感激又感动的目光。 淮京城中人人皆知,他们骠骑将军所住的肖府灯火连夜不断,只为了给路过的人投上一分光亮,照亮一段不长不短却足够暖人心扉的路途。 今日那肖府的旁殿却也亮着,橘黄色的灯光打在紫檀木牛筋纸所制、覆的窗框上,映出两抹身影绰绰。看似寂寥二人,风平浪静,可若有绝顶高手仔细观察聆听着,便能发现林庭树荫至那旁殿屋顶的十余抹融于夜色之中的人影—— 良音已是第三杯茶下肚了,搁了那玉盅在红漆描金的梅花茶盘上,一时无声的勾起嘴角,颇有几分无奈。曾几何时他到这肖府坐着只是闲情逸致的喝茶,又曾几何时他巴不得自个儿执在手里的是一杯毒鸠。 肖又的指有律地敲在那桌上,一成不变的节拍和沉闷的调子,听去他心里个却生生转出个山路七十二弯来,只得重重咳了声,终于打破寂静,道:“你有话便说话,别像个主刑官刽子手似的吊着,要脸不要脸?” 良音为了引起注意,还大剌剌地竖了竖自个儿的衣襟。肖又却连余光都没流过去点,唇邪邪地勾着,声音慵懒得像在阳光下烘烤了许久的细沙随风拂扬,道:“我只把脸子给要脸的人。”短短一句,却叫良音放在衣襟上的手豁然一顿。 坐炉里传出香灰断倒的轻轻的“咔嚓”声,肖又终于撤了放在桌上的手,抬起眸瞧着对面的人儿,笑是笑得挺好看的,只是那眼中的阴郁和暴戾实是叫人不敢去欣赏,道:“良音,你他妈的够出息啊,干脆这大将军你来当得了,肖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的主祭位你也跟着拿去跪算了。” 良音尽己所能的扯出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也不是不可以……” 肖又不惊不动,比他笑得还灿烂,“我瞧着你这身皮拿给我做件护甲也挺可以的。” 他说这话时良音正强做镇定地喝着第四杯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就被呛得咳嗽起来,片刻停下的唇微微喘着,脸上也蕴着抹红润,那眼中更是波光潋滟,叫女人都能生生看呆了去,却咬着牙关狠声道: “你到底在抽什么疯!你把那丫头送进皇宫不就是为了让她睡在天王老子的枕头旁边吹枕头风的吗!我为你挑的日子哪里不好?!丞相要去衔接神宫事务,一个时辰!御林军那日收编排查,两个时辰!钦卫不再围在皇帝身边,而是分部安插在各个外使涌密的地方,一整天!举国欢庆,边庶皆乐,那简直是城门大开欢迎你的铁骑去踩!” 肖又本来还一派暇逸着,唇角的笑豪飒英毅得教塞下千嶂都失了辉魄,却随着良音言语一分分后推,眼中便一分分蒙上一层狠怒,到最后直接一拳打在那傅粉郎面上,叫良音后脊狠狠撞到桌桩上,一时竟是痛得立不起身来。 良音抬眼瞧着粗喘着气满额青筋的男子,用力揩去唇角淌下的血,露出的笑容尽是刺人的嘲讽,挟着几分悠然的笑意,道:“怎么了?心疼了?当初你送她去军营又送她回宫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马后炮有这么贱呢?” 肖又眼中猩红闪烁,猛的俯至他面前一把揪紧他的衣襟。良音生生被提拽起来,却根本反抗不了,只死死盯住那双暴怒的眼,笑得越发冷嘲热讽:“你作这般戏演给谁看啊?给你那狗吃了的良心看么?哦,将军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我给小怜说你对她再无情意的时候,她那副失魂落魄泫然欲泣的模样,啧啧啧,我看了都心生不忍,我……” “良音,你他妈要是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你死得哼都哼不出一声。” 肖又缓缓道,低沉的嗓音与平时一般无二,连停顿都没有任何异样。若不是他手上凸起的青筋和眼中写满的“说到做到”,良音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人正处于暴怒的状态。 虽然心里的不满与愤怒翻江倒海着,但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心态良音终是住了嘴。肖又瞧见他抿直着嘴唇,又微微笑起来,问:“不说了?”,良音懒得理,只因肖又根本不用他的回答,果然听他接着道:“你屁放干净了就老老实实的听我讲。” 肖又一把提起良音丢回到座上,粗暴生硬的动作把良音疼地直倒抽冷气,亏他今天还穿了他们王子赐予的骑士剑纹袍,这下只能拿回去当他寝殿的抹地布,一时恨得牙根都发痒,恨恨地盯着中式衣袍的人。 肖又一概忽视,抬起茶盅浅啄慢饮的润好了嗓子,方才不紧不慢道:“你擅作主张,一点不与我商量就偷偷干了这么混账的事儿,老子觉得把你搁在面前好好说话已经是你前世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而积来的善报,你最好把你那张嘴给我闭得牢牢的。否则我不保证明天的太阳普渡众生的时候你还是众生其一,”说罢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接着道: “这非你所选日子的问题,我送阿怜入宫,从未计划过让她真的嫁。助了你当天师,也是为了到时候若齐皇有任何此类打算时你尽全力推脱或赖着,直到我一朝掀了他的窝。你呢?你他妈可真够给我长脸子的啊,怎么着了,肖家先祖和我爹娘到你梦里去掐着你的脖子让你给他们报仇了?嗯?” 肖又眉梢眼角微挑,直把良音看得几分悸动,颤着心肝捋了捋自己完整的袖子,方才干笑着,道:“没,没……” “既然如此,我不管你是跪着爬到皇宫去还是把脑袋割下来送到朝堂上,去把齐皇的打算劝消了,收回你的话,”顿了顿,瞧了眼欲言的良音,立刻斩钉截铁道:“其余时候都能随你几分恣意,独独这事儿,一分没商量。” 说罢起身便走。良音静静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终于彻底散了那分吊儿郎当,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唤着:“肖又。”,见那人大步流星丝毫不顿,随即眼中划过一抹凌厉的杀机,沉声低喝道:“肖又!” 走至门边的人终于停下来,却没有回身。 良音盯着他的背影,像要直直把他看穿一样,声音已然冷若寒冰,早无方才的风流恣意:“你一旦登上大将军的位置,便是五成兵力在手,可接下来呢?你以为你的日子会好过么?齐帝盯着你,朝野百官备着你,黎民百姓猜着你,你以为,你有多少时间?” 他的声音很轻,却宛若投入深水的炸/药,时机一到,水花迸溅,旁坐之人狼狈彻湿,无一幸免。良久,门边人的声音才幽幽传来,听不出情绪:“我自有我的分寸。” 良音冷冷一笑,眼中的寒光快要冻成鳞雪飞落,道:“你忘了肖府上下是怎么死的了吗?你忘了齐国皇室是如何负你肖家的了么?百年守他齐家江山,代代皆是功臣良将,结果呢?还不如城郭外一条野狗死得体面!多可笑又可悲啊,被至死都守护的人反捅一刀,败得不清不楚,冤得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 “良音!” “肖又!你看清楚!” 良音震怒一喝,竟是迫得人不由地怯与之共站一地。那双比火焰还灼亮,比血液还猩红的一双眼正狠狠地钉在门边处的人身上,像遍体冰冷的蟒蛇闪电一般缠绕在猎物的身上—— “时局至今,一子不慎,满盘皆输。”良音看见那魁梧的背影渐渐轻颤起来,眼中一痛,缓下声沉着道。他怔在原地片刻,终是忍着背脊上的痛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去,拍拍他的肩,蕴着些叹息,道:“其实你内心深处是有这番打算的,只是不肯负了小怜。若不因此,你何须要了她的身子?你分明知道齐帝会娶她,会与她共枕一榻,方才把她并非处子的戏码落实,教齐帝信服……肖又,我知你舍不得那丫头,但你终须看清楚你的心,她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能致齐帝性命的棋子,你再多不舍,再多愧疚,也终究……” “我当初已然放过她。”不等良音说完,肖又缓缓道,沉沉的声音已平息了一切怒意,只留下处变不惊的淡然,带着运筹帷幄,带着算计谋略,还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良音眼里闪过一抹微光,却只是微微眯起眼,半句不答,只听肖又沉沉笑出声来,道:“她始终不肯,我便已决意放过她,她骂我不如三教九流,甚至街头乞丐,说今时今日,哪怕是齐商之,也绝不能是我。” 良音掩下满眼震惊,只觉得开口都有些艰难,道:“放过她?你可知你一个放过,是彻彻底底的前功尽弃!”他有些慌了,乱了,到最后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流淌着不安。他勉强稳住心神,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问道:“肖又,你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念,还是全盘大局?”却久久没他回答。 良音怔了会,似反应过来什么,豁地笑开了,是眉梢每一寸都落满生动喜悦的笑,是眼瞳里由浅到深一层层渲进推开的欣然,是唇角俏灵生姿的活韵,是整张脸乃至整个人都乐得微微颤抖,好像他真的连灵魂都在畅笑着,连每一滴血液都在欢喜着。而后就着眼中笑出来的薄泪,朝着眼前早就一动不动的人,轻轻掀开唇,悠悠道:“你乱了。” 没有勾心斗角的言外之意,没有试探的小心翼翼,没有疑惑不解的提问,而是平平淡淡的陈述,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虎狼之宴张着血口吐到他们手上的邀请函。 肖又一步步往前走,撞到良音的肩也丝毫摇晃都没有,他像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塑,只晓得往前走——往前逃。 月光淡薄得像烟雨,笼在肖又的身上,泼在良音的面上,一个挺拔魁梧却孤峭苍凉,一个温文尔雅却杀机毕现。 夜风沉沉的,再也没有刮起一声声响。 是啊…… 乱了。 第二日十余暗卫都面面相觑,他们昨个守在旁殿,自然都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只是听得动静挺大,却没料得自家主子居然真的下了狠手,瞧瞧往日那绝代风华的良音主子,今儿个是背也挺不直腿也打着哆嗦,连那张潘安见了都要自惭形秽的俊脸都泛着瘀青……都说打人不打脸,何况他们交情实在是扉浅,怎么的就像仇杀似的…… 一干窄袖便袍的暗卫心里的嘀咕声都能赶上鸭子叫了,却一派沉稳地直身立着,只是那眼角终究不受控地悄悄往肖又那瞟。只见他一袭暗红宽衣,长长的发因还未着人束起便披散着,分明是雅韵无限的翩翩公子,却怎么也掩不住那文人墨客难以撑起的威严与杀肃。 肖又听见良音走进来的声音,连眼都没抬一下,漠声道:“往北,去南,送良天师归府。”,往北和去南连忙跪在地上,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是”字,只因他们这群暗卫都知道,良音在肖府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得罪了良音,那就相当于得罪了半个肖又…… 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沉重,往北去南额际渗出些许汗来,终是道:“是”,而后起身立至良音两侧,硬着声儿道:“良天师,请吧——”。 良音始终不置一辞,眸光复杂地看了眼肖又,转身缓缓离开,却听得他声音又淡淡传来,道:“往北,去南。”眼微微一睁,心中生了零星欣慰,正准备转过身,却听他继续淡声说:“回来后,自己下去领罚。” 往北去南互相看了一眼,立马抱拳垂首应了声:“是。”,良音霎时攥紧双拳,再也忍不住,吼道:“肖又,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弥补什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就别他妈喊痛!这件事儿我绝不退让,你自己做的决定到头来却扇自己的脸,真是还不如街头妇孺的几分敢作敢当!你……”声音戛然而止,只因被肖又飞过来的茶杯击昏了过去。 往北去南再也不敢耽搁,扛起不省人事的良音就往肖府暗道赶。肖又默了片刻,站起身来微微昂视头顶一块“尽忠报国”的黑木巨匾,长身竖立,流泻着逼人的俊朗豪毅,忽而狠狠摔下手中瓷杯,眼中的肃杀刹那骇浪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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