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蒲阴山上满地枯黄,清霜把落叶包裹得像个晶莹剔透的梦境。雁打开门,便感觉到隆冬的气息向这深山又逼近了一步。她像往常一样到厨房找侍月。这个时候都会有一堆仆人在做朝食,他们一边做着一边欢快地闲聊。侍月却必定是沉默无声的那一个。 奇怪的是这天厨房里却出奇的安静,只有一个人在轻声地说话。说话者是雁从未见过的男子,气若幽兰,谦如君子,一身出尘的儒雅气质。他就站在侍月身边,给她递香料或碗碟,时不时蹲下来看灶里的柴火。侍月痴傻,被烧红的铲子烫到还不自知。他便抓过手来给她吹,低声问她疼不疼。 雁犹豫了好久方才叫侍月,侍月知道是找她写字的,便甩开男子的手走了出去。侍月写字还如往常一样专心,雁好奇地问她那个男子是谁。侍月便木然摇摇头,依旧低眉写字。 朝食时雁又看见了那男子,男子见到老者和阿余,撂下碗筷便和他们匆匆走到门外去。而后男子又去见了卧床的阿昭。雁听见阿昭唤他“阿谌”,才知道他便是有名的谌昔。而且阿昭和他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谌昔留到日中便要走了,雁急忙跟上,眼见要截住谌昔。此时殊伯却走到谌昔面前。 “如今大人贵为少保,不免引人注目。蒲阴山还是少来为妙。这样对大人好,对她也好。”殊伯的话客气中带着些许冷意。 谌昔脸色变得为难,珠玉般的脸也变了暗淡的颜色。他沉默片刻,方才点点头。又叮嘱道“他们两个,还请您多加照顾。” 殊伯走后,雁便抢上来说道“大人留步!” “姑娘何事?”谌昔问道。 “我是子暮君主的侍人,在鬼方抢婚时与君主分开了。也曾让人带书信到燕国去,可是至今没有回音。不知君主在燕国是否安好。还望大人能够代我向君主问候一声。”雁说道。 谌昔闻言微诧,说道“子暮君主不在燕国。她在殷都,嫁给了大亚风秦。” 雁大吃一惊,连忙问道“君主过得好不好?大人可否给我传信给君主?” “假若你想见她,我可以带你一同回殷都找她。”谌昔爽快地说。 “不劳烦大人了。阿昭的伤还没有好,我放心不下,还是先留在这里照顾他吧。这封信还请大人送达。”雁奉上书信。 谌昔接过,说道“你说得也对,阿昭还要你多照料。毕竟······”他没有说下去,而后从容告辞。 雁立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琢磨着那‘毕竟’二字。 寂寂庭院里升起一缕青烟,袅袅而上,直入青天。风秦凝视着火光,一言不发。子暮安静地站在身边,也一声不响。子暮知道被祭者是两个风秦无比亲密的亲人,正如自己的母亲于自己而言那般重要。她便这般一声不响地陪着他,送挚爱之人更远的一程。 “大人,少保大人求见。”培相走上前来轻声说。 “少保大人······谌昔?”他轻轻咀嚼着最后两个字,嘴角泛起难以琢磨的笑意。很快他又正色道“我有要事在忙,不见客。” “少保留下一封书信······”培相才说了一半便被风秦打断了。 “书信你收着,我迟点会看的。现在请他回吧。”风秦终于忍不住冷冷地说。 子暮见到风秦如此,便劝解道:“既然少保大人有意来访,还是见见他吧。何况他素有才名,与之结交是好事。” 风秦勃然大怒,对子暮喊道:“你闭嘴!” 子暮花容失色,一个踉跄将地上乘瓜果的坛子踢倒了。果子掉落了一地。子暮正想把果子捡起来,却听见风秦低沉的声音“你还是走吧。” 子暮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愣愣看着他清冷的脸,木讷地转身离开了。 只剩下风秦和培相站着。培相还是头一次见到风秦发怒,往常他纵有不悦也不露声色,而这次明显是子暮触犯到他的逆鳞了。而子暮与风秦,中秋夜之后渐渐亲厚的关系又变得有些冰冷。 这天夜里,寒意泠泠,锦衾凉薄。子暮冷得睡不着,屋外时不时传来巨响。她翻身起来披上麻葛披风,打开窗板,雨雪霏霏。隐约看到庭院里几棵梨树被大雪压断了枝条。她想起和雁一同围炉而坐,听着殿外的风雪声。这一切似乎在眼前,似乎又很远。 她很想念她了。 “而今天气寒冷,大雪纷飞,一则气候恶劣,二则道路受阻。儒人还是等到来年春天再去吧。”培相分析着说。 “从这里到北塞道路遥远,假若等春暖出发,恐怕赶不上姐姐的祭日。”子暮坚持要出发。 “那小人和大人说说吧。有大人陪同儒人一起去会安全许多。”培相说道。 培相很快回话,说风秦并没有反对,但是风秦并没有同去的意思。事实上培相说话的时候,风秦还全神贯注地看着竹简,对培相说的话随便应付。 子暮一开始便没有让风秦一同去的意思,得到他同意便已经安心了。绕苓替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儒人是如此重情重义的人,为了曾经的随从不远千里去拜祭。倘若奴婢也能为儒人而死,儒人会不会也这般情深?” “快休说这样的胡话了。”子暮轻声呵责,自己却不禁泪眼朦胧:“假若是我先走一步,会不会也有人拜祭?” 绕苓噗嗤一笑“儒人还说我呢,自己也想歪了。” “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有三个,”子暮抱膝在灯火前坐下:“一个是三公子,一个是姐姐,一个是阿兄。” 绕苓安静地听着,全神贯注。 “三公子已经有了要珍惜的人,姐姐走了,阿兄······自我九岁就没有再见到过他。”子暮低低地说。 绕苓想说风秦,但是又恨起风秦的反复无常,令子暮无故伤心。 流金碎银、白雪皑皑的殷都,有一辆马车踽踽向北塞行去。在广阔的白色海洋里,那黑色很快变成小点,渐渐隐没在漫天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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