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邑未村宗庙的祭品已经连续三日被窃吃了,贞人看见的时候,祭台上那只乳猪只剩下骨架。这令族长颇为恼火,他悬赏三朋贝擒拿窃贼。  于是这原本平静的宗庙多了一堆壮汉,日夜蹲守看护,而窃贼也不敢再次现身了。如此几天过去,大家都累了,想着窃贼不会再来,于是都回家去了。  这天夜里,宗庙里安静得像个窑洞。  连续几天只能靠残留的烧猪度日,她已经极度饥饿了。腹中的疼痛已经超越了身上的伤痕,她不得不昏着头再一次铤而走险。  在打起精神接近食物的时候,她异常地警觉。四周是一片黑压压的夜色,她试图从黑暗中看到潜伏者的身影。  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将手伸向祭台的祭品。她已经闻到了食物的芳香,她满足得有些眩晕。正在这时,地面砰地一声震动,一个声音传来:  “哎呦,地上有根木头。”摔倒的潜伏者懊恼地喊道。  她吓了一跳,护着手上的食物连忙飞身而去。然而后背却受到了重重的一击,那原本便伤痕累累的后背张牙咧嘴地进行了反抗,开始刺骨的疼痛。她感觉尾骨像木头一般绑地裂开,然后她像一条脱离大海奄奄一息的鱼一样倒在地上。  幸而在倒地之前,一个潜伏者死死抱住了她,生怕她逃跑似的。  “阿昭,你抓到了?”另一个人惊喜地说:“来,用麻绳绑上,明日可以把他交给族长了。”  同伴没有做声,他感觉怀里的生物气息微弱,像是濒临死亡。他害怕起来,松开手摇摇她:“你没事吧?”  火光倏忽亮起,将宗庙里三个人照亮了。  阿昭低头看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她吃力地张开眼睛瞪了他一眼。  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脸都是刀伤,伤口发炎流脓,十分恐怖。拿着火把的阿余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怀中人的丑态也将阿昭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腰折了,已经没有行动的能力了,不禁泪潸潸。眼前的罪魁祸首令她愤怒,于是她张大嘴往他细长的脖子上用力咬去,像怪兽一样撕扯着。  阿余连忙跑上来给她一击,她没了知觉。  她也曾有过幻想,幻想自己被商国的将士救下,被送到燕国和君主团聚。可是每次醒来迎接她的都是漫无边际的饥饿和痛苦。  这一次也一样。  可能更糟。  她狂叫一声,把那个正在给自己上草药的男子推倒在地,又气又恼地抓起被子掩盖裸露的身体。  “姑娘对不住······”他红着脸结巴着说:“我们也是才知道······你是女子。”  “滚。”  她扔下这个字,眼泪却滚下来。  “直接拿去领赏多好呀,瞎折腾什么。”一个老头子走进来。  “我把她打伤了。”男子愧疚地说。  看到她鼻青脸肿满脸伤痕,老头子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对男子说:“阿昭呀,你下手这么重?”  她对他们的问话爱答不理,也不肯让他们给自己上药,可是自己行动不便,难免要受别人摆布。  因为担心她的身份会惹来邀功的人前来抓捕,于是疗伤的草药都是他们之间调配的。老头子充当医者,给两个年轻人指明草药他们上山采取。  “你们也别费工夫,等到我好些了,我就偷偷跑了。你们就领不了赏了。”雁看着阿余阿昭在屋里为自己忙碌,冷冷说道。  “呀,原来你不是哑巴呀,你现在才说话,我原本以为你是哑巴!”阿余笑呵呵地凑过来。  雁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可能是之前没有力气说话呢。”阿昭也高兴地上前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雁觉得很是气恼:“我之前没说话是因为我不想搭理你们。”  “那你现在愿意搭理我们啦?”阿余依旧笑呵呵:“我叫余,他是昭,你叫什么?”  雁对面前热情的两个人感到恼怒,转过头来不说话。  雁在照顾之下慢慢好起来,也深知想活下去,还得接受别人的好意,于是也不再拒绝他们给自己疗伤。只是依旧没怎么说话。他们问她家在哪里,她摇摇头。  “你没有家,我们把你送去哪里呢?”阿昭有些苦恼。  “不送去宗庙领赏?”雁问道。  两个人都摇摇头。  等到可以走路了,她就偷偷实施报复。她趁阿昭在树下睡觉的时候在他脸上放虫子。但是阿昭把虫子拿到手掌上看,习以为常地将它放在草地上。她在他的水壶里加糖和醋,阿昭喝着一直没觉得有异样,雁自己喝却一口喷出来。  “这傻子!”雁骂骂咧咧。  阿昭摸着后脑勺照样笑,甜甜的,很好看。  雁的伤疤结痂落下来之后,模样好看起来,用心地梳妆,终于像个女孩。她这才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大雁的‘雁’。”  “那我叫你小雁好吗?”阿昭依旧勾起嘴角笑道。  原本说好了要走的,老头子为雁的出行占卜却是大凶,于是大家都建议将出行缓一缓。雁看见老头子会占卜,缠着要学。然后又求阿昭叫她写字。求阿昭自然是容易多了的,于是她便学起写字。  阿昭先教她写自己的名字。雁学会了便将全屋上下全写满了歪歪扭扭的“雁”字,写在沙地上,刻在案上、榻上,写在树干上,画在酒坛子上。  学会了雁又缠着阿昭学他的名字,于是又是铺天盖地的“昭”字,写满了整个屋子。  老头黎立都有些生气,怒眼圆睁地喊道:“这个臭丫头,在我的尿壶上刻了个‘昭’字和‘雁’字是什么意思?”  “我的木枕也是。”阿余委屈地应和着。  只有阿昭在一边偷笑。  雁和他们一起到田里种地,上山浇菜。刚开始是雁跟在阿昭阿余身后满地跑,后来是雁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后面两个比她个头高的男子像她的贴身保镖。  阿昭是田邑里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面如冠玉,眸光昭昭,朗润如天上明月。原本他应该是有贵公子的清雅的气质的,但兴许在民间长大,因此傻气居多,天真无邪的模样,还很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很可爱。  雁和阿昭走在路上常常能见到一些妙龄少女的目光,在阿昭走过时,总有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阿昭已经习惯了,他一直觉得那是别人热情的招呼,于是点头微笑。而他不知道自己的同伴阿余单独走是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那时雁总会拉过阿昭的手,宣誓主权一样对四周的女孩投去冷冷的目光。  雁愈来愈熟悉阿昭的性情,并且利用它为自己谋取福利。她知道他单纯善良,便肆无忌惮地让他干东干西。夏天让他为自己扇风,冬天让他给自己烧火,累了让他给捶背揉肩,他是来者不拒的,而且一点都不觉得烦。  “臭丫头,把我孙儿当奴仆一样使。”黎立看着阿昭为雁干活就来气。  “我自己都不舍得使唤他!我养了他这么大,反倒服侍你来了。”  “喂,丫头你听到没有?”  雁正享受着阿昭的按摩,洋洋得意地看着老头,嘴上说着:“阿昭,往右一点,用点力,对了。”  当黎立知道雁的身份并且记起她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将阿昭和自己的身份对她说明,可是想起殷王的嘱咐、考虑到王子的安全,还是闭口不言。他有时候很忧愁,负手走出房门时,总是看见那两个人坐在地上写字。  满地都是“雁”字和“昭”字。  “你看我写的对不对。”  “对极了。”  “我学会的最早的两个字是我们的名字。”  “是的,小雁都写满了。”他用树枝把沙地重新铺平,满地的字被抹去了。  “现在我正式教小雁六书啦。”阿昭高兴地说。  “什么是六书呀?”  “就是象形,指事······”  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闭着眼睛匀称地呼吸着。  睡着了?阿昭木然地僵坐着,生怕自己动了一下把她吵醒。  没多久就醒了,抱怨似的:“阿昭太瘦了,肩膀扎得慌,我不舒服。”  阿昭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是有些硬:“我应该吃胖一点的。”  雁哈哈哈地笑起来,掐他的脸蛋:“傻小子。”  “阿昭有没有婚配呀?”  对方摇摇头。  “好巧,我也没有呢。”雁投去一个媚眼。  然而阿昭并没有看懂,只是说:“要是小雁不介意,爷爷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好人家。不过小雁这么率性,一定难得有喜欢的。”  雁颇感失落,问道:“那么老头会给你安排个什么姑娘呢?”  阿昭应该脸一红的,但是没有,他同样失落地说:“不知道呢。”  “我想睡了,明天再学六书吧。”雁站起来轻声说。  声音没有什么精神,可能真的困了。“嗯。”阿昭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在蒲阴山上,已经很难再假装高兴了,但她还是坚持着,一如往日笑呵呵地掐他的脸,他也放任着,依旧唤她小雁。似乎一切都没变。  “等到小雁会写字了,就写信给我吧。”  雁不想说话,只是无力地点点头。  “小雁找到了君主,就有依靠了。”  “莫名其妙。”  “我会到风府看小雁的,到时候在殷都我们还能见面。”  “知道了。”  “其实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他笑了笑,把话止住。  “你有老头子和阿余陪着呢,还有那三个客人,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应该很靠谱。到了殷都,你一定还会发现很多同伴。”  “小雁说的对。”他安心了些。  “我想睡了。”雁站起来。  “我明日要走了。”阿昭第一次着急地挽留。  “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也会来看我的。”雁把他的话重复出来,大声地说:“所以我现在要睡觉了。”  阿昭被雁突然的无礼吓到,愣了一会又追上去拉她的手:“小雁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  “我们再说一会话吧。”  “说什么呢?”  “说······”阿昭被逼得有些难受。说什么呢?他死活想不出来。  “到了殷都再说吧。我现在要睡觉了。”雁转身就跑了。  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下来了。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假的,没有当面揭破却又故意气他。原本以为会稍稍好受一些,可还是难过得要命。她后悔自己自私地惹他难受了,他一定在苦恼自己哪里做错了。可是她不要向他道歉,也不想和他说话了。  中秋那天在风府终于见面了。但是两个人并没有怎么讲话,他给她道歉了,当着风府一堆人的面,她接受了。没事了。  然后他和风秦聊天,没多久就被叫走了。赶着回宫参加宴席,连和雁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也的确没有,因为雁陪着子暮去了。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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