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她很疼爱冯润,她把冯润当作了她的女儿,她为冯润梳汉家双鬟,为冯润绣莲花纹的南朝襦裙,教她念绮丽的诗赋,教她焚香弹琴。骨子里,她是个汉人。她甚至替冯润扫平了她自己死后冯润将要面对的灾患忧虑。 年轻总有年轻的坏处,譬如那时的我,就算察觉到了蛛丝般的痕迹,嗅闻到了阴谋的血腥味,亦不过以太皇太后,我的姑姑,她老了,糊涂了,生出血脉温情了,来安慰自己。 冯润被封了贵人,而我,不过区区椒房。 在后来流离的日子里,我常常问自己,你后悔吗?后悔杀了南平王,杀了贺夫人吗?答案总是不后悔的,虽然从那以后,我拒绝穿红色的衣裙,哪怕是最清浅的织染的红襦。但这些黑暗无人时的苦痛,哪比得上拓跋宏,那个眉目灼灼的绰然君王。 他将会是鲜卑最伟大的帝王,我坚信。他雅好读书,手不释卷。史传百家,他无不该涉。他少而善射,有膂力,年十余岁,能以指弹碎羊膊骨,他性情宽和,至年十五,便不复杀生,射猎之事悉止。 见到他时,他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羞得满脸通红:“陛下取笑了。” “濯,你的濯是哪个?”他问。 我一愣,随即应道:“自然是‘濯吾缨’的‘濯’。” 他低低地笑了,然后,赌书泼茶,在夜阑时分捡过窗下的一支水鸟遗下的纯白羽毛,挠着还在睡梦中的他,在我自觉无趣拈着羽毛玩时,他便大睁了黑黑的双眼,吓唬得我忙不迭丢掉羽毛,一脸温顺。 这算是我梅雨般淅淅沥沥的阴晦生活里的第一缕阳光,天,亮了呐。 日子相处得久了,我不敢说他是否对我有丝毫感情,但我是爱极了他。这番心思,我从未说过,我也不敢说,只得压抑着我心底纷繁的思绪。 一日,他翻着史记,突然问我:“濯,你以为秦为何而亡?” 我惊了惊,他从未与我谈起过这类事,我亦识相地从不提起,只因我是太皇太后的侄女。我静了静,“臣妾愚驽。” 他温和地看着我:“无妨。” 我看着他的眼睛,漆黑如砚上的墨。踌躇复踌躇,我道:“臣妾以为,秦二世耽于声色,残杀血亲,赵高指鹿为马,弄权专政是重要原因,这使得秦朝统治没有变通改换。但朝重用法家,臣妾以为,若在秦国时,法家是最好选择,但既已是秦朝,天下一统,莫如汉时的道家、儒家更为妥当,这是内因。秦朝屯兵于南北边塞,而地方兵力不足。秦一统六国后,没有处理好百姓之间的隔阂,或许说,对关东地区有所歧视,关东百姓忍无可忍,最终走上了起义的亡命之路。这是外因。现在看,陈胜于大泽乡起义,项羽出身下相,刘邦于沛县起兵,可不都是关东吗?地方兵力既不足,一呼自然百应!” 我不想显摆,也不想隐射朝政,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不是苍白肤浅的人,我也有思想,也有或许正确或许错误的见解。 我心有惴惴,望了望拓跋宏。却见他黑漆漆的眼里尽是惊喜。 “濯!”他道,“重用法家,歧视关东……现今鲜卑可不也是如此境遇。” 我见他开心,窥着他的神色道:“既说到歧视。陛下,那么臣妾呢?臣妾是庶出,又嫁过人。”我咬重了“嫁过人”。 “这没什么,濯,朕的爷爷文成帝,不也娶了嫁过人的元皇后吗?”他宽慰着。 是啊,元皇后李氏,永昌王的妾,得幸于斋库中。 我望着他,在平城的雪天里,竟平白生出了暖意,我看着明亮的灯火,平城日落得快,早早便有宫人点上了灯。相顾无言。他揽着我,在噼里啪啦的灯花声中,模模糊糊便生出了奢望,他当是喜欢我的罢? 阴山晦雪的日子里,长日无聊,守着窗儿,扳着手指头,听着滴漏,不过等着拓跋宏罢。 我央着宛珠教我弹琴,她是没落的南朝小姐。我母亲是南朝人,她教我看书,教我写字,却没有教我弹琴跳舞之流。 但我明晓,他当是喜欢这些精致的玩意。 “冯椒房。”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太皇太后请您往她那边坐坐。” 我对宛珠使了个眼色,她立即上前笑道:“椒房身体不适,这……” 我不愿去,往常哪怕是太皇太后来请,我也以病婉拒。我不想与她扯上太大瓜葛,毕竟,我幼稚的心思,哪能与她沉浮魏宫多年的机谋心智相比较。 我咳了两声,正欲说些什么推脱,那嬷嬷却道:“椒房娘娘,冯公子可是回来了。” 走在廊道上,傅玑轻轻说:“椒房,阿肃回来了?”我笑着应道:“阿肃啊,可有些日子不见了。” 太皇太后到底信守承诺。我心底开满了欢喜的花儿,重重叠叠,阿肃。 进了殿内,我见着了我的弟弟,他服饰端整,身量拔高了不少,我欣喜地想要握住他的手,满以为他会笑着扑到我的怀里。他却避开,转而疏离地来了句,“冯椒房。” 我愣住了,若不是相似的眉眼,我断断不敢相信这就是过去那个缠着我笑闹的小男孩。“肃?”我试探着问,试图唤起他对我的记忆,“我是你阿姐……” “椒房自重。”他拱手。 “好了,肃,你先下去。”太皇太后于锦茵上道。 “是。姑母。” “ 我的阿弟,生活得可真好。”错愕,迷乱的我出言讥讽。 “是啊。”她的声音散散漫漫,“想不到罢?朕待他如此之好,好到连亲姐姐都不认识了。” “不过,也不能怪他,他与你分开时,才几岁?”太皇太后少有地霭声道。 对,阿肃与我分开时,才是个咿咿呀呀的孩子,便是现今,他也不过是个孩子。我叹息着。 “感情这东西,是要培养的,以后啊,多来看看他。”她道。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迷惑,我无法相信太皇太后真会如此善良,真会为我们姐弟着想。但若不是,我亦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她特殊的目的。 “椒房,许是您想多了罢。”宛珠道,“毕竟,您是她的亲侄女,公子是她的亲侄儿。” 我摇了摇头,大约是我多思多虑了罢。 后来,我便常常去太皇太后那,像过去母亲那样,陪他玩耍,教他识字念书。 感情果然是慢慢来的,他开始叫我“阿姐”,会偎依在我身旁跟着我看书,会在我绣花扎了手时取过素帛为我包扎。 我很高兴,也很感激太皇太后。 多年之后,每当我想到那时的我,就不免为我的愚蠢放声大笑。 我一门心思扑在肃的身上,却忽略了拓跋宏。他许久不来了,听宛珠说,太皇太后将部分权力还给了他,太和六年末,吐谷浑遣使朝贡,太和七年,于冀州定州施粥,放开了关津禁令,任商贩去来。 他很忙,闲时,亦只是在林贵人袁贵人或冯润那歇下了,听宛珠说,他最喜欢冯润。 “椒房莫要恼,太皇太后可是斥了冯贵人。”傅玑道。 斥了冯润?我正对着铜镜比划着,一惊,手中的玉簪“嘭”地落地。太皇太后与拓跋宏明面上祖慈孙孝,一派和乐,可她杀他父亲献文皇帝,依祖制杀他母亲思皇后,杀他外祖南郡王一家,大权独揽,他拓跋宏难道不恨吗?他拓跋宏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戒备吗? 他必是以为我是太皇太后的亲信了。 愚蠢啊,我真是太愚蠢了! 久而久之,我亦无心解释了。他恨太皇太后,也恨我。当然,碍着太皇太后,他不会废黜我。然而这一世,他是绝不可能再与我赌书泼茶了,与我吟诗作赋了。他连话也不想与我说。我幼稚地想,兴许,他之前的那模模糊糊的喜欢,亦不过是为着我不得太皇太后喜欢。 后来啊,寒山孤寺里的我回想起这件事,不过淡淡一笑。我还是太年轻,还是自作聪明。看,偏执的人的一生,注定是疲累的,他们猜疑着旁人,猜疑着自己,累了自己,累了旁人,便如我。做人呐,还是少思少虑好。 当然,那时的我,幼稚,胡乱猜测,蠢蠢地堕在迷途里,不知归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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