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云泽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目光却钉在纸上怎么也移不开。 墨色与白纸相映,简单几笔就将画中人的神态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作画的人明显有些漫不经心,笔尖却满含爱意。 透过这薄薄一张纸,他几乎能看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懵懂地看过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写满了信任和喜悦。 幼童天真纯粹,那是面对真心喜爱之人才会有的眼神。 沈绮竹端着汤盅走近就看到云泽正在怔然发呆。 她幼时便见过云泽,即便是沈臻的死都没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她一直觉得云泽颇受上天偏爱,时间都不愿意在他身上刻下纹路,直到苏辰走后这三年,她眼睁睁看着他眉梢眼角被岁月的风刀霜剑割伤,这才恍然惊觉—— 岁月无情,怎会不忍。他不曾老去,不过是没有遇到那个能令他老去的人罢了。 目光从云泽染上霜色的鬓角收回,沈绮竹顺势低头,一眼就看到他手中的画像。 三年了,每次有信从大昭送来时都是如此。 云泽发呆,她暗自嫉恨,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恍若一个怪圈,将他们平白拘在其中,苦海沉沦,自救无门。 沈绮竹摸了摸自己细瘦的手腕,想到下人们越来越轻视的态度,重重将汤盅放在桌面上,语气饱含恶意:“孩子是不是你的还两说,你就如此牵肠挂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可怜。” 第一次,云泽查看画像的专注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沈绮竹心中快意,索性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你就是一个瞎子,和沈臻做了七年夫妻,自以为恩爱甚笃,却不知她不过是为了侯府的权势对你虚与委蛇。那玉扣你当成宝贝似的捂了几年,却不知道那其实是我做的吧?!” 斜睇着他苍白的面色,沈绮竹状若癫狂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喃喃道:“我做那珠子时控制不好力道,一道斜了直接在小人脚底戳了道口子……而你心心念念的沈臻,当时正陪着别的男人花前月下……” 说够了,她又咯咯笑了起来。 “最爱你的人明明是我……可你怎么总是看不到我呢……” 刘忠送完信还没出院子,察觉不对立刻让人将沈绮竹打晕送回后院。看着云泽平静至极的样子,他一时竟有些踌躇。 落日鎏金,阳光斜斜落进屋中,却不带半分温度。 云泽慢慢伸手捂住心口,指尖发白,声音低哑飘忽:“查。” 昔日被忽略的蛛丝马迹重新翻出,刘忠将整理好的证据送到书房,担忧之下一直守在门外。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屋中安静至极。 他心中担忧,小心翼翼扒着门缝往里看,却见云泽垂头坐在一片阳光中,影子被拉得细细长长,瘦骨伶仃。 心中一酸,刘忠险些落下泪来。 沈臻难产而亡后,云泽一直挂念着她不曾娶妻,好不容易长宁公主嫁来,一腔热血洒尽也没捂热这颗石头心。 眼下兜兜转转,记忆中人面目全非,所爱之人为此远遁。绕了一圈,什么都没得到,拥有的却已尽数失去,他身为局外人,都觉得不能接受。 作为当事人的云泽……心中恐怕早已千疮百孔了。 打击太大,云泽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侯府主院各处散落着东倒西歪的酒壶,烈酒入喉,辛辣绵长,却麻痹不了他的神经。往事历历在目,他越想大醉一场,神志却越清醒。 何其悲哀,连喝醉都无法做到。 副将寻来时,云泽正抱着酒壶痴痴望着天上的月亮,目光悠远苍凉,恍惚落在一个不可触及的地方。 听到动静,云泽骤然惊醒,目光欣喜地看过来。从欢喜到黯然,不过一刹时间。 副将眼眶酸胀,生生挤出话来:“侯爷,陛下下旨,拔营西征。” 大漠孤烟,长河月圆。 入了夜的荒漠大幅降温,云泽领人躲在沙丘的暗处,嘴唇因干渴起了一层白皮,浑身血液在严寒天气中几乎凝结成冰。 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大半夜,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机会。 副将有些担忧地看向云泽,自这一仗打响,云泽就如不要命了一般,冲锋陷阵在前,刺探敌情在前,受他身先士卒的影响,将士们战意高昂,一路势如破竹直抵敌军腹地。 战胜的消息辗转传回帝都,齐帝赞许的信件雪花般飘向军营。举军欢腾,人人都觉得云泽不愧为大齐战神,副将却隐觉不对。一如眼下,环境恶劣,云泽的一双眼睛偏亮得惊人。 就好像……在透支燃烧自己的生命一样。 心中大骇,副将嘴唇微动,还没开口就先捕捉到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侧耳去听,能明显察觉那脚步极分散,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意味。 云泽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风沙在他身上落下一层浅薄的金色,衬得他如雕塑一般。 所有人都学着他的样子放轻呼吸。 抱着此战必胜的决心,他们静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云泽眼中的光芒几乎化作实质,如勾如箭般穿透沙区射向远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的瞬间,蛰伏已久的众人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立刻动了起来。 久未活动的骨骼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格外瘆人。 云泽一马当先,趁乱步步逼近队伍中央。护卫们自顾不暇,慌乱暴露出的防卫缺口给了他可乘之机。不顾安危的,他孤身杀入,扬起的长剑对准一脸惊骇的敌方将领。 寒芒闪过,云泽看着面前轰然倒下的身影,缓缓露出一抹笑容。低下头,染血的刀剑从他心口处透体而出,将铠甲染红一片。强撑着最后的力气,他转身将偷袭之人杀死。 看着对方瞪大的眼睛,云泽动作缓慢地跪倒在地。厮杀声、叫嚣声缓缓远去,他耳边只剩下温柔的女声。 “我喜欢你,所以想嫁给你。” “你,很好。” “祝侯爷和侧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被利器贯穿的心脏在这一刻爆发出尖锐的痛意,云泽眼前模糊一片,双手却不屈不挠地伸向前方,试图再前进一些。 昭国……他最爱的人,终究被他弄丢了。 将领身死,敌军大乱,副将率人将余党剿灭,一回头就看到云泽身体前倾,双膝跪地的样子。溃散的瞳孔已经没了半分神采,却仍定定望着昭国的方向。 只是,这一眼的距离,穷尽他这一生,再也达不到了。 担忧变为现实,副将咬牙上前,伸手将云泽搀起来。借着清幽的月色,他看清云泽一手紧紧攥着的东西—— 一张边角已经翘起的画像,殷红的血将纸张彻底染红,正中,一道裂口和云泽心口处的伤痕如出一辙。 无端端的,副将突然想起和离书被送到侯府时,云泽似哭还笑的神情。两道身影渐渐重叠,他胸口发闷,突然落下泪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琉璃镜中的画面逐渐飘散,归于黑暗。红线精闷闷不乐地揪着自己发梢处的分叉,浑身写满了抗拒。 苏辰将属于长宁的情感封印好,这才看向面前半透明的魂体。和来时的狼狈不堪、目若癫狂不同,她此刻盈盈立在原处,静谧如月色朦胧。 “我从来不知道秦晋他喜欢我……” 苏辰懒洋洋靠在软椅上,半抿着笑:“公主面向福泽无双,本应是夫妻和睦,子女孝顺的一生……只……秦晋他自幼体弱,断不肯拖累于你。” 怨气淡去,黯淡的眼睛重新漾起清辉,长宁躬身诚心行了一礼,身影渐渐消散在原地。 红线精犹豫再三,别扭出声:“你是如何发现沈臻有问题的?” 在原本走向中,长宁被云泽冷漠以对,心中郁郁,又兼之不适应大齐水土饮食,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沈绮竹则凭借肖似其姐的样貌博得云泽好感,渐渐将沈臻取而代之,两人在一起后琴瑟和鸣,感情甚笃。 沈臻这条暗线埋得极深,就连它也没发现端倪,苏辰又是如何发现的? 它满心满眼抓心挠肺的好奇,苏辰却不欲过多解释,想到云泽临死前悲凉的神情,她伸手揉了揉额角,语气寡淡:“开始下一个任务。” 造型古朴的雕花琉璃镜泛起一道白光,光晕浅浅散开,定格成一道瘦弱不堪的身影。 春风和煦,吹杏花满头。 本应美好的春日之景,却被树下的人影破坏殆尽。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手中拿着长长的棍子,一座精美却冰冷的牢笼被他们围在正中央。 无法撼动的铁栅栏中,一个瘦弱的女子蜷在角落中瑟瑟发抖。 神情憔悴,下巴尖细,一张巴掌大小的脸上写满不安。即便如此,她的美貌也足以令人侧目。 但在没有自保能力时,美貌带来的不是福泽,而是罪恶。几个锦衣玉带的男人站在铁笼外窃窃私语,间或看过来的眼神带着肆意的打量,露骨至极。 少女目露绝望,眼底多了决绝的死志。 就在这时,一道淡青色的修长身影缓缓靠近,声音温润如玉:“你们又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却令一众公子哥儿老实得如受惊的鹌鹑一般。隔着笼子,她看得分明,这人眼神澄澈清明,不带半点淫.邪。 如山巅明月,深谷幽兰,哪怕只是看她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极度的自卑窘迫中,她紧紧缩成一团,却猝不及防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低垂的目光中,多了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我是沈言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彼时,她以为自己不过途经绝境终获救赎,却不过眨眼间就跌进更深的深渊,碎骨粉身。 琉璃镜快速闪过,归于平静。苏辰眉心半拧,看向镜旁人影:“姑娘所求何事?” 少女饱受创伤的嗓子沙哑异常,如杜鹃啼血:“我要以最卑微的身份,让沈言念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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