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云悠悠遮住月光,屋中霎时漆黑一片。    黑暗给了沈庭莫大勇气,摸索着抓住苏辰的手腕,柔软细腻的触感在指尖蔓延,他双目微亮,紧抿的唇线克制不住上扬,半拢的眉峰彻底舒展:“三年前的春天,我在寒山寺见过你。”    夜色寂静,少年清朗的声音响在耳边,如一泓澄澈的湖水,涟漪漾开,温柔的水波一路蔓延到苏辰心底。呆怔半晌,她才渐渐找回丢失的理智。    三年前,她确实去过寒山寺。当时她大哥武试及第,苏母带他二人前往寒山寺还愿,恰逢山寺桃花盛开,便在寺中停歇逗留了几日。    但……    “我并未见过你。”    如夜昙绽放,低低的笑声转瞬即逝,少年宽大的手掌生出一层薄薄的汗意,分明格外紧张,语气却平稳异常:“我当时站在树后……你正缠着兄长要抢他手中的长剑把玩,自然注意不到我。”    三言两语的勾勒,一帧画面突然从脑海中跃出。想到已经逝去的亲人,苏辰眼神一黯,“兄长他……已经不在了。”    指骨一僵,沈庭霍然抬头。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从未放弃过寻找,却未曾想到再见面时会物是人非。    夜色深沉,纵然不过咫尺之距,沈庭也看不清苏辰面上的神情,但那萦绕在她周围的哀伤,却如一把刀子,狠狠凌迟着他的心。    近乎小心翼翼的,沈庭珍而重之将她拥入怀中。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边,灼得苏辰心尖生疼,她一手揪着沈庭的袖子,声音沉闷沙哑:“三个月前苏邵青一案,是你下的命令吗?”    身体一僵,沈庭艰难而苦涩地组织着答案:“王叔摄政,我虽为皇帝,实际却已被彻底架空。”    纵然尚未及冠,沈庭骨血中也有着属于皇家、属于男人的骄傲,在喜欢的人面前自揭短处,不啻于将一颗真心放在苏辰脚下,任由她摔打践踏。    听到这句话……苏辰想必会对他很失望吧?明明坐在龙椅上的是他,明明被山呼万岁的是他,明明应该勤政治国的也是他……可他只是一个傀儡……一个,废物……    想到这,他面色隐隐发白,垂下头,试图遮住眉眼间的不安狼狈。    苏辰并没抬头,静静伸手抱住他,头轻轻埋在他颈侧,声音低得恍若不存在:“陛下……陪臣一起演一出戏吧。”    翌日,沈庭于宫中设宴,邀雍王一聚。    沈言念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身量纤长的少女静静站在御案后,紫色的女官袍服衣领袖口均缀着银边,精密繁复的云纹随她动作缓缓流动,恍若活了过来。似是身旁的人说了什么,她心情极好地勾起嘴角,微微上挑的眼尾漾着丝笑意,眼波流转间轻易就能令人沉醉其中。    沈言念一怔。    平静的心跳骤然欢快,便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打进门看到苏辰,他的目光就再没落在别处。明明不过几天,此刻再度见面,却恍若经年。压抑的复杂情绪一瞬间发酵,令他半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明明是他自己决定要放手,此刻……他却有些不甘……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直白灼热,苏辰下意识看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沈言念心中骤然刺痛。    紫色暗沉,衬得她肤色格外雪白,眼底青黑却愈发醒目。这一刻,之前被他强行无视的暗卫回禀骤然苏醒——    “苏小姐将自己关了一整天。”    “侍女说,苏小姐今日只勉强用了半碗粥。”    “储秀宫的蜡烛,又燃了一夜。”    亲耳听到这些消息时,他内心一片平静,毫无半丝波动。他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是无动于衷的。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他错得离谱。    哪有什么漠视,分明是因为,他没有亲眼看到罢了。    苏辰疲倦的神色和愈发瘦弱的身体化作一柄利剑,将他伪装出的自以为是的冷漠寸寸瓦解。明明……明明他一早就知道进宫对她意味着什么,却推波助澜,亲手将她送了进来。    不仅如此……甚至还一别十日,不闻不问。    狠心无视的时候有多果决,此刻便有多心疼。昔日的冷漠成了最冷酷的惩罚,狠狠鞭挞着他的心。    沈言念僵站在原地,却见苏辰眼神骤然明亮。少女的笑容如清晨朝霞,三月桃花,明艳得不可方物,他被这一抹笑容闪得心头发软,下意识伸出手,指尖颤动的瞬间,余光却捕捉到一角明黄。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发热的头脑霎时间清明起来。    整齐的叩拜声中,他眼睁睁看着苏辰一瞬间恢复成知礼守节的御前女官,面上笑意不再,低眉垂首,随着众人盈盈下拜。    宽大的滚边袖袍在地面扫过,却如同落到他心上,令他骤然喘不上气来。    曾经,面对死亡,面对折磨都不曾弯腰的少女,此刻却恭敬拜在一个无能草包脚下。    ……这一切,皆拜他所赐。    双眼冷漠地自沈庭身上扫过,沈言念藏在袖间的手骤然握紧。    他后悔了。    而挽救的办法,只有一个。    心中杀意攒动,低沉的嗓音却不曾泄露半分,沈言念紧紧捏着扇柄,眉眼带笑:“许久未见,陛下又长高了。”    沈庭不动声色地偏身挡住苏辰,坦然迎上沈言念的目光,字字诚恳:“王叔事务繁忙,朕许久未见王叔,心中甚是想念。”    语气亲昵,却暗含锋芒。    沈言念眼底一寒,心中杀意更甚。    尴尬的静默中,苏辰突然向前,将帝王空掉的酒盏斟满清酒。抬头的瞬间,她目光似是无意从沈言念身上扫过,看得他杀意消散,心中一沉。    明明不过是最为寻常的对视,苏辰却立刻避嫌地垂下头,绷紧的后颈线条如一道天堑,将他二人间的关系硬生生斩断。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迅速蔓延,沈言念半拧着眉,待回过神时,沈庭手中的酒杯已然倒扣,一滴不剩。    少年清俊,唇边笑意清浅,似乎想说什么,却在刹那间,放松的神色尽数变为痛楚。血色刺目,自嘴角蜿蜒溢出。    安静的大殿骤然哄乱。    沈言念定定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宫人慌张地传唤太医,检查饭食,也眼睁睁看着,面色冷酷的侍卫们将准备宴会的所有人悉数羁押,从他面前走过。    明明可以开口,明明可以向他求救,但从始至终,苏辰都没看他一眼。    双手反剪,手腕发青,本该极为痛楚,她面上却平静至极。没有害怕,没有不安,那双疲倦的眼睛中,只有释然。    就好似,前方不是凶险未知的死地,而是她一早预料的归路。    神思纷杂,沈言念不期然想起苏辰倒酒后看过来的那一眼——冷淡、疏离,所有爱意都在之前的笑容中燃烧殆尽,摊开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两人毫无瓜葛的一面。    “此行无论结果如何,我一力承担,绝不拖累王府一人。”    不久前的记忆在这一刻逐渐清晰,缓缓与苏辰被捉走时的神情交叠在一起。沈言念茫然抚上心口,那里情绪激荡,悔意以毁天灭地之势,令他神魂俱颤。    为了罗绮,他亲手将整个苏家摧毁。为了皇位,他命人将药瓶交到苏辰手中。为了那点不想被影响情绪的不安,他亲手将苏辰推入绝境……    而这个傻姑娘又给了他什么?    爱意、信任,以及,最后保全他的义无反顾。    这些都是他渴望而不可求的,却被他自己,亲手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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