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卫国与王睿他们果真是来闲扯的,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自己出警时的趣事。 临近子夜,他们方才带着一肚子的茶水离开,顺带又掏钱买了两张保命符。 之前两张符已经被他们用了,消耗在一伙亡命之徒身上。 也正是靠这两张符,师徒二人绝地翻盘,以少博多抓住了这伙亡命之徒。 卖符的一千元钱,李寂然转手借给逍遥,他才从鬼狱出来,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 逍遥也不客气地伸手接过,这时他通过与简卫国与王睿的聊天,基本上确定自己在这凡人的世界中,不大可能被抓去切片。 而且自己天赋异禀,只要舍得下脸面,很容易就能赚钱。比如供人参观,比如给商家站台,比如去街头表演个杂耍什么的,钱就会哗哗地流入口袋。 到时候这一千元钱,随便就还给李寂然了,逍遥暗想。 …… 第二天一早,逍遥拿着钱就去街上购物。李寂然洗漱干净,拎着旧藤箱,也出了门。 和逍遥不同,李寂然的目标是城外。昨夜简卫国当趣事讲的一个小故事,令李寂然留了心。 这故事距今已经有七年了,其实也是简卫国听同事讲述的。 大意是有一个姑娘,被她一位邻居带去了古代的长安城,在里面生活了一段时间。 后来她独自归来,因为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变得十分内向孤独,也不再婚嫁。 家人着急,认为她是被人迷惑欺骗了,于是报警求助。 警察调查一番,结果自然是毫无头绪,不了了之。 …… 按照简卫国讲述的地址,李寂然走入城外的一片巷陌。在有些年头的巷子里行走良久,最终他停在一扇涂着红漆的旧木门跟前。 抬手轻扣门环,李寂然略等了片刻,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者是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女人,穿着一袭天青色的古装,头上斜斜挽了一个发髻,发髻上还插着一枚挂铃铛的金钗。 女人看见李寂然,明显一愣。大约她也没想到,门外人的穿着与自己一样古旧,只是一个是汉唐,一个是民国。 “你是陈沉吧?”李寂然先微笑开口询问。 “是,我就是陈沉。”女人把守着大门,疑惑反问李寂然:“你是谁?” “我叫李寂然。”李寂然报上姓名,身影一闪,就穿过女人,出现在门后的院落中。 “拒人门外,可不是待客之道。”李寂然随意四顾,欣赏院落内的花草。 女人脸上浮现惊讶之色,转瞬她惊喜地关上大门,迫切地又问李寂然道:“你是那长安城里的人?” “不,我不是。”李寂然摇头。 “但我见过长安。” “我指的,不仅仅是一座城……”女人也跟着摇头,神情重新变得失落。 “我知道,他们还是一群人。” 李寂然寻了院落里的一张竹椅坐下,竹椅边有一张小竹桌,上面放着一壶凉茶,旁边摊开着一本日记薄。 日记薄入眼的那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能拜读吗?”李寂然抬头问走近的女人。 “请随意。”女人回答。 她提起地上的喷壶,继续给花草浇水。 …… 淅淅沥沥如同细雨洒落的浇水声中,李寂然拿起日记薄,开始阅读:。 下面,便是日记薄里的原文。 …… 我是在夏初时节搬入这栋旧公寓的。 搬来的第一天,我就遇到裘梦生。 说起来我们的初遇平淡无奇,不过是彼此隔着阳台相互客套了几句,然后就各自回屋了。对于这个住在自己隔壁的年轻人,我当时唯一的印象就是他似乎十分腼腆。 后来我和裘梦生在楼道里也碰了几次面,都是客气地点点头便擦肩而过。 真正发生故事是在一天深夜。 那天夜里我莫名烦躁,我失眠,睡不着,回忆了许多让人沮丧或让人开心的往事。最后我穿着睡衣,推开家门,走到楼顶的平台上想透透气。 入夏的夜空星光璀璨,站在楼顶,我惊讶地发觉自己的邻居裘梦生居然也没有入睡,他坐在楼顶的一张旧竹椅上,悠然地眺望着星空。 这时裘梦生也看见了我,他转过脸冲我一笑,神情无比风雅闲适,竟然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内向腼腆。他主动向我招了招手,一阵恍惚,我仿佛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向他走去,一直走到他的身旁方停下脚步。 “你看,这人世间的灯光就象天上的星辰。”裘梦生指着远处的一片城市灯火,微笑着对我说道。 “但是它们可没有天上的星辰干净。”我撇了撇嘴角,我心情终究不好,所以忍不住抬杠。 “你不开心?”裘梦生收回视线,再次打量我的脸色。 “有点。”我毫不掩饰地点点头。 “那我带你去散心吧。”裘梦生忽然站起身,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向前迈了一步。他面前就是楼顶平台的边缘,这一步,自然超出平台,跨入虚空。 我来不及发出尖叫,就被裘梦生带出了楼顶。 “要死了!”我紧紧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声高空坠落的巨响和疼痛。 然而良久之后,那一声巨响尤未来临,倒是裘梦生可恶的声音再度出现在我耳畔。 “睁开眼睛吧,已经到了。” “到了天堂?还是地狱?”我愤怒地暗想:“你这个变态的疯子,想死也别拖着我呀。” 不过愤怒归愤怒,我还是依言睁开双眼。 触目一片碧波涟漪,却是身在一座石桥上。“这是奈何桥吗?”我没好气地问裘梦生。 “不。这叫霸陵桥。‘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的霸陵桥。”似乎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讥讽,裘梦生耐心地向我解释。 “你看,那边就是柳堤。” 我顺着裘梦生的手指望去,果然在桥对面看到一堤绿柳。绿柳之下,还对坐着两个垂髻女童。 “她们在干什么?”我好奇地询问。 “她们在饮酒,我们也去。”裘梦生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领头向前走,我无奈,只好也跟随着他。 走过石桥,走上柳堤,走到两个垂髻女童附近,裘梦生随意地席地而坐,对其中一个女童说道:“阿绿,你又偷了裴老的酒,小心他不依不饶。” “你猜错了,这次可不是我偷的,是小白出的手。”面朝裘梦生的绿衣女童可爱地摇了摇脑袋,嘴角悄悄向另一女童呶了下。 “小白也会偷酒了?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裘梦生大笑,伸手拿过酒壶,又从两个垂髻女童面前的竹篮里取出两个酒杯,给自己和我各倒了一杯。 “尝尝吧,裴老酿的酒滋味还行。”他将酒杯递给站在身后的我。 我接过酒杯,扑鼻一阵酒香。 我低头轻嗅,却没有饮。莫名地从公寓楼顶摔下就来到这里,我尚有一肚子疑惑,不想如此草率地喝下这杯酒。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盯着裘梦生的双眼,认真问道。 裘梦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懒散地笑了笑。 笑得又狡猾又沧桑。 而我在看到裘梦生的笑后,忽然也没有了再追问下去的心情。我想起自己是出来散心的,对于一个出来散心的人,就算遇到再奇怪的事情,又有什么好诧异的呢? 所以我最后终究还是喝下了那杯酒,并且不止喝了一杯。 当我从宿醉中清醒,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我躺在被窝里,忘了自己是如何回来的,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是一个梦,也或许真的是一个梦。 我出门上班的时候,再次与裘梦生在楼道内相遇,我们匆匆擦肩而过,裘梦生的神态还是那般内向和腼腆。 我望着裘梦生远去的背影,确定了昨晚的经历肯定就是一个梦。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常。 半年后,我与裘梦生已颇有些熟稔,毕竟天天碰面,是隔着阳台就可以相望的邻居。 话说有一次,我们又趴在彼此的阳台上闲扯。我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似梦非梦的场景,便笑着对裘梦生说:“你知道吗?我刚搬过来时,曾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你拽着我的手从楼顶跳下,然后莫名地落到一座石桥上……” 我把那晚的怪异经历向裘梦生详细叙述了一遍,说完,自己也觉得荒诞,嘿嘿一笑道:“是不是很好玩的梦?” “你真的认为是梦?”裘梦生听了我的叙述,在阳台那边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当然,难道还是真的不成?你又不是神仙。”我撇撇嘴。 “或许是真的呢。”裘梦生没理睬我撇嘴的神情,他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说道。 话音未落,我眼前一花,就见裘梦生已经穿过阳台间的铁栏杆,站到了自己面前。 “长安已经很久没去了呢,真还有些想念。”说完,裘梦生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拽着我穿出阳台。 我再次没骨气地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身在一片无边无尽的旷野中,裘梦生松开紧握着我的手,领头向旷野的一个方向走去。 “我们去哪里?”我紧跟着裘梦生身后,大声问道。 “去找长安。”裘梦生头也不回地回答我。 不知道走了多久,旷野中没有日升月落来判别时间的流逝,也没有肉体的疲倦来计算光阴。当我觉得自己的双鬓都似乎要被寂寥染得有些灰白了的时候,终于在一片虚无的天地间看到一个醒目的东西。 这东西是一条头角峥嵘的龙,它盘旋在旷野的高空,双眸微闭,巨大的尾巴垂落地面。 裘梦生径直走向巨龙,一直走到巨龙的垂地长尾跟前,他曲指在巨龙尾巴上轻轻叩了叩,就象在叩一扇门。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巨龙在我眼前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旷野中却突兀地冒出了一座城池。并且还是一座古代的城池,有高高的城墙和苍青色的苔痕。它敞开的城门正上方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长安。 我跟随裘梦生进城,城内的风光和城外截然不同。城外是一片茫茫的旷野,城内却如同阳春三月一般,街肆两旁都是灿若云霞的桃花和垂绦万千的绿柳。 这些桃树和柳树下面,或行或立,或坐或卧地有不少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翁亦有孩童,他们或买卖,或嬉戏,或赌弈,或吟哦……总而言之,都是市井的姿态。当然,他们都身著古装。 “这就是长安?”人群里我悄悄扯了扯裘梦生衣角问道。 “是的,这就是长安。”裘梦生悠然前行,微笑着回答。“它是一座城,也是刚才的那条龙,不过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群人。” “一群人……”我不解。“一群什么样的人?” “一群隐迹在现代社会,却怀着古旧的梦的人吧。” “那你是不是长安?”我好奇地追问。 “我不是,我只是他们的朋友。” 长安的中心是一片小湖,湖边有高堤和酒楼。酒楼上自然有明媚的红袖招,酒楼下自然也有斗酒的游侠儿…… 然而这些并不是最令初入长安的我关注的,最令我关注的居然是酒楼旁的一间小庙,以及小庙里一位正在喃喃念经的年轻和尚。 从小庙外经过的我听的清晰,年轻和尚闭目念咏的居然是老子的《道德经》。我忍不桩扑哧’一声轻笑,扭头对裘梦生说道:“那个和尚是假的。” “哪里有和尚你看错了。”裘梦生漫不经心地纠正我。 “那不就是!”我再度转身向小庙一指,但接下来我的动作却生生定住。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原先的小庙已经变成了一座道观,念经的年轻和尚也变做了手挥拂尘的小道士。 “走吧,他最爱这般逗人玩儿,你不是第一个上当的。”裘梦生轻笑着压下我依旧伸得笔直的手臂,拖着尤还在发呆的我离开。 一路上我又遇到不少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情,当走到长安城一处黑瓦白墙的巷陌深处时,我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了这里。我背靠着一户人家的大门感慨:“真想在这儿住下来!” “那就住下来好了,想住多久都行。”裘梦生立刻接过我的话,随意说道。同时他伸手推开我身后的门,走了进去。“就住在这一家,看,正好空着。” “真的能住下来吗?”我兴奋地跟着裘梦生进门。 “当然。”裘梦生转身盯着我,认真地回答。 “可是……”我的神情忽然变得扭捏,“可是我身上没有钱,我又不会织布什么的……” “你考虑得太多了。”裘梦生打断我的话,语气酷得让我气恼。 接下来我便在长安住了一段时日,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轻松的时光。 白天,我在长安的街肆中游荡,和那些桃树下的孩童们一起嬉戏玩耍,也或与三两少女一起坐在柳堤下,一边开心地洗脚,一边放肆地评鉴路过的某位书生的衣冠。间或我也去城墙上怀古,与抱剑倚着城楼的某个旅人一同发呆。 当然,有时我也什么都不干,就托腮坐在窗后,看窗下池塘里的鸭鹅游来游去,一直看到日暮西斜。 那曾欺骗过我的小道士的道观,我也去玩了几次,不过人家不愿意欺骗我了,不肯变化成小和尚与我看,我便有些无聊,不再去骚扰他。 夜晚,我则常央求裘梦生带自己去长安最高的高楼楼顶,然后抱膝坐在被月华浸得温润的屋瓦上,眺望月色下的长安城。 这时,那些隐约飘浮在夜空中的笛声、空气里氤氲起伏的桃花香味都是我的最爱,令我深深陶醉,不可自拔。 不过我终究还是惦记现实中的生活。 一天,我在门前沟渠旁洗衣,看着沟渠里清澈的流水,突然想起自家阳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自己离开这么多天,它们会渴成什么样子呢?还有挂念自己的父母…… 我不禁越想越慌,越慌心越乱,最后我一把扔下手中洗干净了的衣服,急匆匆地跑到正躺在院子里竹椅上打瞌睡的裘梦生跟前。 “我要回家!”我冲裘梦生大喊。 “你终于想回家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裘梦生睁开眼睛,笑看调侃我。 “你送我回去。”我没理他的调侃,直接说道。 “其实你想回去很简单,根本不需要我送。” “你只要闭上眼睛,想着我要回去,然后再睁开眼睛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我目瞪口呆。 “就这么简单。” “不过你记住了,回去之后,便无法再来长安。” 裘梦生的话让我有些犹豫,但是最终我还是闭上了眼睛……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果然回到了自家的阳台上,并站在裘梦生拽走自己前,自己所站立的那个位置。 忘了带走的手机静静地躺在一旁,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告诉我,我其实并没有离开多久,大约只过去了一分钟不到而已。 我抬起头,向裘梦生的阳台望去,很遗憾,那里没有他的身影。 我忽然有一种预感,他不会回来了。 我的预感很灵,裘梦生果然没有再回来。不久后,我的邻居换做了另一个男孩,一样内向而腼腆,但他不是裘梦生,我知道。 不过我还有另一个预感,这个预感比第一个预感还要感觉强烈。 我预感自己还是会遇到裘梦生,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至于相遇的地点,则可能是在这尘世中,也可能是在那个长安。 …… 读完日记的李寂然放下日记薄,望着犹在给花花草草浇水的女人,他忍不住说道:“你的预感很对,你会再次遇到那个家伙的。” “不过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长安,还是在这尘世中。” “但你如果想再次去长安,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什么时候确定了,什么时候来这里找我。” 李寂然在日记薄后的空白页上写下黄泉酒馆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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