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蜉蝣一场梦,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终。  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人间尚且有四时变幻,人生大抵也是如此。那么现在,是冬天了吗?时间的海淹没每一个曾经挣扎过的灵魂,只有放得下过去的人才能上岸。    吴文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棵桂花树,小时候,奶奶常带着她敲桂花,桂花回家了会被揉进面团里做成桂花糕,软塌塌的,她总要偷偷藏一点面团在手心捏着玩,一会儿是小兔子,一会儿是小猪,直到厨房里飘来香气,她才会乖乖的坐在饭桌前。    桂花糕还没有吃到嘴里,就听到外面剧烈的动静。吴文予跑出去看,树上的桂花突然全都自己掉下来,往相反的方向飘,她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追着那些飞得很快的桂花跑,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想停下来,心里却好像有什么无法停下的理由。就这样追,再没有尽头。追到筋疲力尽时,来时的路突然不断下陷,她没有力气了,直直地往缝隙里坠。像一片等不到春天的叶子,落下的那一刻,只觉得自由和解脱。    原来是噩梦啊。就像她的人生一样,有一个幸福的开始,却潦草地坠入噩梦。  人间似梦却不醒,回路满霜无人停。    醒来的时候,不是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没有吊瓶滴滴答答地打着好像永无休止的节奏。  “该给奶奶换吊瓶了。”  “不对,我明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吴文予每天清晨的第一个念头依然是那些改不了的旧习惯。    “奶奶,我昨天梦见小时候家里的那颗桂花树。其实我小时候每次总是想要很多桂花糕,却又都吃不完,最后就偷偷扔掉。我喜欢和您去敲桂花玩,喜欢用面团捏兔子。”吴文予专心削着一个苹果,自顾自说着话。    “小时候不知道幸福是有限度的,每次浪费和透支一点,就会离不幸更近一步。就像被我贪心索取却最终浪费的那一盘桂花糕一样,曾经轻易拥有的幸福没有好好珍惜,现在才会梦到桂花自己长了翅膀,离我而去吧。”    “我知道我应该追上它们的,可我追不上,我很努力追了。我也不想放弃,可我真的觉得坚持不下去了。离我而去的幸福,如坠深渊的人生,对我来说都是无法摆脱的噩梦。”    “您能不能带着它们回来?”  “能不能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吴文予停下了削苹果的动作,呆呆地坐着。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削苹果,明明自己也不爱吃的,倒是奶奶很爱吃。    以前的吴文予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削一个苹果,这样如果奶奶醒来,就可以立刻吃到,可惜  最后都是进了自己的肚子。  习惯了的事,好像并没有因为奶奶不在而终止。  没有人等着她削苹果了,没有人像个可爱的老小孩一样和她撒娇说“再多让我吃一小块”吧,没有人再跟她唠叨吃苹果的好处了。    此刻的吴文予,做什么事情都能自然而然的联想到奶奶。即使这些天一直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可是梦魇总在提醒她,一切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假象。    这几天吴文予还是惯常做着该做的工作,似乎比以前更加坚强,看不出有太多的情绪。    明明也很努力的生活了,不管经历了什么事,有奶奶在这里等她,奶奶就像是风筝线,外面的风再大她也不怕,可是如果那条线断了,哪怕一点点风,她都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    吴文予约了顾清,她早早地到了,一直到半杯咖啡喝完才等到顾清。  “顾医生,我这几天总是失眠,或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想了想也没有人可以问,就来打扰你了。”  “别客气文予,我很希望我能帮到你。”  “我最近常常做噩梦,或是有时候突然不知道自己上一秒在做什么,还会不自觉地走到医院,就是我奶奶住的那间。虽然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照常工作生活,可是这几天,好像反而连维持正常的精神状况都困难了。”    “文予,你要明白,人在受到挫折的时候会自然而然的产生消极和退避的心理,其实你可以顺其自然一点,不要逼自己那么紧。难过也可以,绝望也可以,没有人要求你立刻治愈创伤,你这样逼自己,反而是一种自损。”    “我没有资格活在消极当中,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我也想让奶奶放心,我怕她牵挂我。”    “其实你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只是逃避,如果说你前几天是在装作若无其事,那你这几天就是在装作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你想放弃痛苦的伪装,从心而为,却害怕承担从心的后果,是吗?”    “我不知道。”    “文予,试着停一下,跟着自己的心走,难过就痛哭,绝望就疯狂。情绪的洪水如果被堵住出口,也许现在看似平静无澜,可总有一天会决堤。以你现在的状态,也不太适合工作。我站在心理医生的角度,也站在朋友的角度,希望你能听我的,休息一下。”    吴文予想到这些天工作上的心不在焉,她决定听从顾清的建议。    晚上她又走到了医院,奶奶躺了许久的那张病床住进了新的患者,熟悉的护士见到她微微有些惊讶,却像是彼此默契般沉默擦肩。以前总是希望生活能给她一点喘息的时间,可以不用每天都过得那么累,现在才知道,比起不知道该如何虚耗这漫无目的的时间,她更愿意把自己的全部交给奶奶,照顾她,陪伴她,等待她。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好几天没有动静的手机突然跳出一条信息,提示她一百米之外有一位乘客。    “明明设置了休息不该有订单的,也不知是系统故障还是自己又出错了。”吴文予心想。    她并不准备接下这一单生意,手机里机械的女声让她很烦躁,她伸手去按手机,想要关掉这恼人的声音。几天没有操作,加上有些心不在焉,吴文予错按了接单,她踩下刹车,手忙脚乱地按着手机界面。    这时候已经有人拉开车门坐了上来,吴文予一转头,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乖乖坐在副驾驶。  吴文予本来想让他下车,但天色已晚,小男孩一个人也挺不让人放心的,于是她打算送小男孩到目的地。    “姐姐,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女司机哦!”小男孩自来熟地跟吴文予聊起来。  “是吗。”吴文予敷衍地回答,并不想继续无聊的话题。  路越开越偏,即使吴文予心里觉得自己是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管别人的闲事的,应该早一点结束这个意外的插曲,回家睡觉。可是小男孩一个人晚上来这么偏的地方,她实在做不到不问。    “你的家住在这里?”吴文予问。  “不是,我的家在刚才上车的地方。”  “那你这么晚一个人来这儿干嘛?”  “我的朋友住在这里。”小男孩不自觉地撇了撇嘴,玩了一整路的手机游戏,手机嘟的一声,终于消耗完了最后一点电量,自动关机了。  “也好,这样就没人找得到我了。”小男孩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吴文予正打算接着往下问,突然她看见前面有一辆冒烟的车,还没回过神来,身边的小男孩已经尖叫起来。  “姐姐!前面好像出车祸了!”    死亡。这个词突然蹿到吴文予的脑海里。她痛苦地拼命摇头,她只有一个念头,要离开这里,立刻回家去。  “小朋友你到了,快下车吧。”  “姐姐,前面出车祸了,我们不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吗?我们老师说了……”  “别说了!我只负责把你送到目的地。”吴文予下车要把小男孩从副驾驶拽出来。  “姐姐,你看到车祸居然不打算救人吗?”小男孩的声音有一些颤抖,“我的手机没电了,姐姐……”  “你的朋友不是住在这儿吗?你找他吧。”吴文予打断他的话,发动车子。  “姐姐我是骗你的,你别走你别走,这里没有人的!姐姐……”小男孩快要哭出来了。    吴文予渐渐听不到小男孩的声音了。躺在地上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都没有看清,她害怕看到那个画面。一个人停止呼吸和心跳,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冰冷地躺在那里,那样的场景,她不想再面对。  她开始想象躺在地上的伤者家里有什么亲人,会不会也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她会不会也走上和她同样痛苦的路。  那一瞬间她觉得上帝很公平,并不是只把绝望带给她一个人。她在人生的泥潭中苦苦挣扎的时候,别人又凭什么恣意快活?  如果不是当初家里破产,众叛亲离的状况下奶奶因为钱错过了最佳治疗的时期,导致奶奶变成植物人,她现在又怎么会彻底失去奶奶?那时候没有人帮助她,现在又怎么能要求她帮助别人?  “也许那个人伤的很重,一切救治本来也是无济于事。也许那个人是恶人,因果报应。也许马上会有其他人经过。也许小男孩会从那个人身上找到电话。”吴文予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些念头。    “说到底,是我不想救他。是的,我不想。”吴文予一团糟的念头突然平静下来,承认了自己的内心,反而轻松。  “我的人生已经是一片黑暗了,我没有任何指望了。努力也失去意义,比活着更痛哭的是没有希望的活着。我想让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不幸。”  “所有人都该死,包括我自己。活着的痛苦总也数不尽,今天侥幸避开了,明天也会直直地撞上去。不如一起毁灭,像梦里落下的那片叶子,自由而轻松。”  何必要那么辛苦地挨过冬天?春天不会来了,即使还有下一个春天,也不是属于任何枯枝败叶的。  不如落下。    车子开出去几百米,吴文予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痛哭的陌生人,麻木地机械地流着眼泪,用头撞向地板。不知是在哀伤逝者已矣,还是在哭她死去的良知。  吴文予看了一眼天空,一片漆黑的夜。    “喂,是120吗?这边春熙路的101工地附近发生了车祸,有人受伤了,请立刻派救护车过来!”吴文予一边往回开车一边打电话,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  一瞬间的恶意也是恶意,是内心的一处沼泽,横生枝蔓,困住自己。吴文予想,她可能确实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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