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朝中竟然起了大波澜,数名官员联名上书,开始弹劾唐覆白,罪名是结党营私、贪功喜大。    结党营私说得很含糊,但“与陕西监军交往过密”这一条倒是指名道姓地讲得非常清楚了。    蔚饮一听说此事,吓得红黑脸都白透了,飞也似的就去向饶公公求证。    饶公公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说道:“慌什么,皇上不会问你的罪的。”    蔚饮本就不是为自己的安危揪心,听了忍不住反问:“为什么?”    饶公公昵了她一眼,“合着我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九大条你都忘记了?”    “没有九条。”    “第九条就是这个!”饶公公拍了一下桌子,“羽翼丰满之人,不可令其独大。”    蔚饮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这政治的漩涡活活淹死,有些惶恐地问道:“为了除掉唐大人?”    饶公公伸出手指晃了晃:“用词不当,用词不当,应该是飞鸟尽,良弓藏。”    蔚饮不再说话,饶公公心细如发,知她不敢问,便也说:“死是不会死的,流放也不可能,就是贬一贬,国家还是有用得到他的时候的。”    她不太相信,但又毫无办法。    只好惶惶不安地等着,终于等到了皇上的决断。    果然不出饶公公所料,唐覆白遭夺封除名,贬到了湖广安陆。    饶公公看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嫌弃地说:“瞧你那不成气候的样子,唐覆白已经被弹劾过三四次了,再多这一次,他也能翻身。而你呢?你的禄米已经从每月七石降到了五石,好好想想西京的哪个山头可以开荒种地吧。”    此刻的蔚饮,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终日谋算着找机会再见唐覆白一面。    结交宦官的罪名不轻,她不能再让别人发现自己又与他相见,所以她换上女装,在唐覆白的别馆附近蹲守。    蹲了几天,终于让她逮住了胡中。    胡中见是她,仿佛见了鬼一般,转身又想走,蔚饮连忙恐吓道:“你要是走,我就直接去找他了。”    胡中捏了捏拳头,又折回来,两个人兜兜转转进了一个无人的后巷。    不等蔚饮说话,胡中就先发难:“你嫌害我家大人不够么?”    蔚饮自认的确连累了唐覆白,却还是说:“他就是这么对你说的吗?”    胡中满肚子的火气,想发作却只能压着嗓音说:“总之你以后不要再缠着他了。”    蔚饮心中也有气,反问道:“是我缠着他的吗?”    “你不知他那夜在废土堆里挖你挖了多久,不敢找人来帮,挖得手上都是血才把你挖出来!他为了照顾你,不知道怎么装的病,在堂上都吐血了!才唬得那些人准了他一个月的假。”    蔚饮却不知这背后还有这样的事,胡中絮絮叨叨地又要开始数落她时,她忙说:“我真不知道这些事情,你说得对,是我连累他了。”    说完她只觉得如鲠在喉,将将就要哭出来,但她强忍下去,低声说:“我原先的确想见他一面,赔个不是。现在看来,还是不见的好。”    胡中见她两眼泛红,又想到自家大人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心中的委屈又上来,便心软道:“我代你同他说一声。”    “别说,在他面前什么也别说。他这个人,任性得很。”她说到最后一句,倒是无奈地笑了起来。    当下她再没有什么话,对胡中摆了摆手:“你先去办你的事吧,我待会再出去。”    在后巷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回了自己的宅子,打开门,却见一张字条飘然而落。    捡起一看,字条上简简单单地画着一个七层的塔,画功可谓粗陋不堪,像是随意而就的。    她感到这很有可能是唐覆白的暗号,是要约她在飞光塔相见,可是,这纸条上也没写时间,她也没有把握。    这下一来,本来已经劝自己放下的蔚饮又开始心猿意马,吃过晚饭就开始眼巴巴地等着天黑。    入了夜,她换上夜行的黑衣,急急就来到西郊飞光塔处候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到塔下有动静。但那动静很快消失了,只有风吹窗门的细微声。正当她忽觉害怕时,一个巨大的身影靠了过来,不等她有应对,来人就将她拉进了怀中,低声道:“我写了一更,傻丫头你是不是没看出来?”    蔚饮听着唐覆白的声音近在耳畔,一颗心扑通直跳,忙怨道:“我认出那画的是塔已经很不错了。”    唐覆白将她裹在自己的大氅里,低着头道:“是我的错。”    蔚饮抬头去看他,见他双眼明亮有光,也仔仔细细地瞧着自己。她想开口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许久才说道:“是我的错。”    唐覆白轻轻松开手上的劲,说:“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并不是一件好事。你看,我都不怪我自己。”    蔚饮拿起他的手,在月光下照了照,又摸了摸,唐覆白就伸着手任她来回地翻弄。    看她瞧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出什么,他复地握住她的手,道:“若是我辞官,你可愿跟我走?”    蔚饮一滞,没有言语,只有也回握住他的手。    她将头靠在他胸膛,喃喃道:“你辞不了这个官,我也离不开这边塞。今次一别,许是再不能相见了。”    唐覆白看着她,道:“你之前说我放不下这一官半职,确有原因。小的时候,爹娘对我们的管教都很严。我与我哥哥,终日都是在他们的鞭打下读书奋进的。自我八、九岁起,家里就已经成了水火不容的地方。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总是吃着饭就开始争吵,我娘在气急时,甚至一下子就把桌子给掀了。”    蔚饮没想到他突然如此坦白地陈述自己的心迹,虽然他的语气沉静,隔岸观火一般。    她忍不住问道:“把桌子掀了?”    唐覆白捋了捋她的头发,“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总是能有超乎自身的一种蛮力吧。后来,摆脱家里的钳制,就成了一个夙愿。读书有成、在朝为官以后,我才真正能够在家里说得上话,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极力地想要保住这个位置,想要向上爬。现在让我谪居湖广,我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普天之下的男儿,谁不说自己此生誓要为了民族大义,忠孝报国。唐覆白也有此等抱负,绝不比其他人少半分。可他从不将这民族大义挂在嘴边。不仅如此,他偏偏还要说,自己这一路走来,心中有苦,虽然这苦在泱泱山河面前实在太小,小得人们都认为一个铮铮男儿,怎能允许一个渺小的哀愁作祟。     蔚饮慨叹道:“我原以为你是一个英勇无畏之人,现在我觉得……”    “觉得什么?”他凑近了问。    唐覆白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蔚饮一下子便忘了自己要说的是什么。    她连忙退后两步,道:“大人,人说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蔚饮无甚文采,唯有此诗相赠,望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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