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那卫士的同袍听了,伸头来看。 那卫士却赶紧别过脸挥手,示意戎焕放下面纱:“别看了,可怜。” 他那同袍越发好奇,伸长脖子对戎焕命令道:“掀起来,掀起来,让军爷瞅瞅咋回事。” 戎焕无奈,只得再一次撩开薄纱。 只消一眼,就让那人吓得蹭蹭后退了两步:“咋回事?恁的狠心?一张脸整个儿划花了?” 戎焕急急将面纱拢好。 容秋阑便说:“这位军爷大概不知道。我家的缓缓,身世可怜得紧。她幼时在云州,与母亲一道被羯人掳回去做奴隶。羯人抓到奴隶之后,会用烧红的烙铁在额上烙一个徽记,以示此人身份低贱,牲畜不如的意思。缓缓她那时还小,挣扎不休,这烙痕就偏到了眼下。再后来,缓缓虽然被救了回大景,但是这烙痕……也已无计消除了。” 那军爷十分同情:“年纪还这样轻,就已经毁了。” 等盘查那两人绕到后头的马车上去挑开箱笼来看,戎焕低声问容秋阑:“都是真的吗?” 容秋阑眨眨眼:“你是指,羯人会在奴隶脸上烙印一事?” 戎焕点头。 戎焕浑身上下,最容易叫人看破他身份的特征,一为发色,二即是他左眼眼下一道细而长的横疤。改易发色倒是容易,但是在霏霏用指腹匀了妆粉,要替他遮掩那道疤痕时,却被容秋阑推开了。 “蠢货。”容秋阑轻蔑道:“这样显眼的瑕疵,你越是想着遮掩,越是欲盖弥彰,变成明晃晃的破绽。” 她一挥袖子:“拿笔与墨来。 很快,容秋阑提笔在戎焕眼下绘出一个圆形纹记,落笔沉稳,仿佛那图案早已被她描摹过千百遍。她又将螺子黛碾碎成粉末状,等墨汁干了以后,用黛粉晕染那纹记的边缘,作成是烙痕的效果。 这样一来,果然叫人一见悚然,大受刺激,不敢细看。原本的那道长疤,就此消匿于无形之中。 那时戎焕揽镜自照,只是模糊的猜测,容秋阑在他脸上弄的伪装,大概是烙刑的一种,却没想到,竟然会与羯人有关。 容秋阑冷笑,凛冽杀意在眼中一闪而过。 “自然是真的。”她说。 她永远不会忘记,羯人为折辱容时,竟然在容时濒死时,不忘以奴隶的红铁烙其面容。 “不过羯人诸部,奴隶印记各有不同。”容秋阑慢慢地道:“你脸上所绘的,是其洛部奴隶的标志:雪顶莲花。” 雪顶莲花。在给时哥哥收殓时,每看一眼,都刺痛得仿佛要在眼里留下永远的痕迹。 “那,”戎焕若有所思:“础鲁斯部,也有奴隶徽记吗?” 容秋阑低头思索了一阵:“我依稀有印象。好像是……焚城烈火?你若想要,我可以画出来给你。” 等到终于出了城,太阳已是肉眼可见的偏离了头顶正中。那一队颇为聒噪的偶戏班子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容秋阑与霏霏、戎焕就爬上马车,沿途景色单调,没什么值得看的事情。三人就倚着软厚的茵枕褥垫,打起瞌睡来。等到他们被摇醒的时候,天地漆黑一片,不辨时辰,原来是码头到了。他们要在此弃车登舟,走水路去往江州。 虽然事先已经知道是要转水路的,但是没想到登船的时间来得这么快。戎焕望着在水面上起伏的舟船,嘴角抽动,欲言又止,良久才道:“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我不会水性。” “没关系呀。”容秋阑嫣然一笑:“我会,到时候我救你就成了。” 容秋阑的外祖父李望隆既然是江州船运局老板,运河上的船务,基本就是李望隆的家事一般,断没有再叫容府遣人护送的道理,容勇及一众护卫家丁,只要将容秋阑的箱笼搬运上船,差事就算完毕,可以回去了。 夜风微凉,容秋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等着登船。 “小小姐。”长风忽然送来一个清爽明朗,仿佛流泉的声音:“你现在挑人的眼光啊,真是越来越清奇了。到底是从哪儿拣来的丑东西?这样的人,你也敢留在身边伺候,日夜相对,就不怕做恶梦的吗?” 容秋阑猛然转身,果然见到穿着一身蓝色劲装的高挑少年,嘴里衔着一根芦苇,正歪着头,一脸惊诧地端详着脸上墨汁已经晕开的戎焕。而戎焕只是忍耐地后退了一步,立刻把手中捏着的帷帽戴回头上。 “余音!”容秋阑气恼道:“不许胡说。”又赶紧看了看左右。幸好容府的下人都登船搬东西去了,刚才余音的话才无人听到:“这个人不是我的婢女,只是要借我的道,一起去江州而已。你对着他,得客气点,懂吗?” 百里余音啧了一声,促狭地逗她:“小姑娘瞒着爹娘,又要偷摸摸做什么坏事了?” 容秋阑被他这样一闹,睡意全飞,环顾四周片刻,奇道:“怎么不见百里宁?” “最近船务局事多,老爷子有意历练她,让她留在江州帮忙做事。”百里余音笑着说:“你这次回江州啊,怕是真的没人陪你玩了。” 听到百里宁未来接自己,容秋阑松了口气。此次江州之行,她的目的若能实现,受到伤害最大的,就是百里宁了。但是……重活一世,她必须得为自己,也为容氏,争上一争。 虽然迟早是要与百里宁碰面的,但是能晚一点,也好。 想到这里,容秋阑从容笑起来,对百里余音道:“怎么会呢?就算别的人都不肯和我一起玩,余音你总会始终陪着我的。” 听到这话,百里余音不觉一愣。 容秋阑又扭头对戎焕介绍道:“这位,是百里余音,我外公收的义子。”至于戎焕的身份,三言两语一时说不清,容秋阑只得语焉不详地道:“这一位,是戎——缓缓。” 戎焕却忽然痛呼了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咦?”容秋阑见他叫的那一声连女声都忘了装,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扶:“你怎么了?我们这还没上船呢,你就晕了?” 戎焕冰冷的手指在容秋阑腕上握紧:“我失去它了。” “什么……”容秋阑还要追问,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子明白了。 这样,其实也不是坏事。 容秋阑虽然只是远远瞥了一眼戎焕的狼,但也知道那狼能咬能战,身手敏捷,又极听命令,是个非常好的帮手。只是戎焕现在背负的罪名,可是刺杀镇北大将军。不出三日,缉拿戎焕的文书与画像定会送至各城,全境张贴悬赏。 而经过今日一闹,苏钦解想必会在通告上重重地提笔添上两个字:与一匹孤狼同行。这样一来,若还带着苍凛行走,目标就太大了,极易被人盯上。苍凛就此折损,倒是提前解决了一个隐忧。 只是容秋阑才与戎焕结盟不久,这时候断不能这样冷静地分析给戎焕听。她连忙道:“别慌,我先扶你上船歇着。”又柔声安慰道:“江州遍地珍奇异兽,可比帝都有意思多了。像雪豹猿猱,熊罴岩羊,等你见了,一定又惊奇又喜欢。” 戎焕却抖得厉害,仿佛正受着万箭穿心的痛楚,几乎在上船时一脚踏空,掉进水里去。容秋阑见了,心下便也生出一丝不忍来。 江州船运局所造的船只,以尽可能高的运载货物为首要目标,李望隆派来接她外孙女的大船上,能搁得下床、面盆架与小小妆台的客舱,也只有两个,空间紧促而昂贵。 容秋阑不假思索,将戎焕送到规格最大的两间舱房之一内,掩了门,叮嘱戎焕:“这一路上,你就缩在舱房内装病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去走动。每天早上,我会来替你重新描绘一遍脸上的奴印,在此之前,你千万不要随便洗脸或者把奴印摸花了。” 戎焕正伏在桌上冷汗涔涔地打摆子,艰难地开口:“为什么?” “你以为出了京城,就从此安全无虞了吗?”容秋阑忍不住敲敲他脑袋:“你现在可是举国通缉的人犯。水路上,也是有关卡巡检的,你的伪装不能卸。对了,你若不晕船,也可以试着绘那雪顶莲花的纹样,尽量在抵达江州之前,能自食其力、自己伪装为好。” 戎焕苦笑:“所以,我今后……就要始终顶着这一脸丑陋而又费事的奴印,无法摆脱了?” “这你不用担心。”容秋阑解释:“等到了江州,我会送你到寻香老人处,求他教授你谋略武艺。寻香老人独居深山老林之中,那里没有眼线,到了那时,你自可以洗去脸上的奴印。而等你学成之后,官府那边,早就忘了还有你这么一档事,还有你这么一个人了。就是不用易容,你也可以光天化日,大摇大摆的出来逛。” “寻香老人是谁?” “你在镇北将军府邸当下人,竟然没听说过寻香老人吗?”容秋阑惊异:“苏白大将军就是寻香老人教出来的。不过寻香老人淡出养老许久了,你没听说过,也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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