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暖风熏人,春光正盛。    西郊的沣河水岸,一个身着本色麻衣的少年趴在水边,掬起清水往脸上泼,连泼了三下,总算降了暑气,清凉了不少。他疲惫地瘫坐在地,清秀的脸上沾着水迹,发髻松松有些凌乱,俨然经过长途跋涉,一身的风尘仆仆。    他仰着头,炫目的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脸颊上的水珠顺着脸廓往下流,滴在衣领口,瞬间晕成一个深色的圆点。他遥遥望着远处,那里有一座高耸的铜柱,柱顶有一个铜铸的仙人,掌托玉盘,慈悲地俯视众生。他舔了舔发白的唇,展露出一抹愉悦的笑容。    传言不虚,未央宫有柏梁台,台上有铜柱,柱上有仙人......那么,柏梁台暗藏天下奇珍,擅闯者无一生还,到底是真是假呢?    寻梦咧开的唇收了回来,无论真假,他都是要去探一探的。母亲寻樱害了心疼病,无药可医,而柏梁台是最后的希望了。为此,他不惜女扮男装,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从南越来到了长安。    不错,她是女子。    说起女扮男装,倒不是她故意如此,而是自小跟随外祖父习武,久而久之,习惯了这种麻布短衣。外祖父寻天盛曾是南越将军,一身武艺,骁勇善战,后来伤重隐退,闲来无事将毕生武艺传授于她。母亲也会武,尤其擅长箭术,但害心疼病日久,很少动武了。    “咕噜”一声,寻梦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紧了紧背后的布包,坚定地往长安城中走去。    寻梦从雍门而入,踏进了长安城,却被城中景象惊住了,长安果然比南越繁华。南越是炎朝的附属国,也有城池,但街上行人远不及长安城这般多,也有屋舍,但布局设计远不及长安城这般恢弘大气。    她站在西市街上,眼前是往来的行人,熙熙攘攘,耳边是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鼻间是混杂的气味,馥郁芬芳,心中反复的感叹:不错不错,果然繁华。她新奇地左看右看,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菜香,她吞了吞口水,循着香味走去。    面前是一家酒舍,牌匾上刻着规整的篆体“三江膳坊”,门口客人进进出出,店内人满为患,座无虚席。她摸了摸肚子,再也抵不住五脏庙的叫嚣,提步踏了进去。    酒舍内大多是身着麻衣的平民百姓,个个矜持有礼地跪坐在长形矮桌前,一言不发地用膳。寻梦逮着一处空桌坐下来,点了一菜一汤,一碗粟饭。    酱汤刚端上案,她迫不及待喝了一碗,她实在是饿极了,端起粟饭,一顿狼吞虎咽。她狠狠扒了几口饭,觉察到几道怪异的目光,眼珠子转了转,放缓了吞咽的速度,看起来多了几分斯文模样。待那几道目光收了回去,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暗暗安慰自己:哎,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寻梦重重地放下碗筷,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桌案上的三个陶碗都空了。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布包,从里面掏出几枚五铢钱,还不及招呼小二过来,却被一声巨响吸引了视线。    邻桌用膳的短衣男子重重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嘴唇发紫,胸脯微微起伏,似乎是中了毒,但是尚未气绝。同行的男子扑到他的身边,摇晃着他的身子,不停地叫唤着,却怎么也摇不醒他,猛一抬头,恶狠狠嚷道:“掌柜的出来,你家饭菜毒死了人!”    食客们惊惶地站了起来,原本就安静的店内,此刻静得有些诡异,空气中涌动着不安与躁动,却偏偏无一人发作。所有的食客面色古怪,估摸在怀疑自己吞下的饭菜是否也有毒?寻梦一松掌,将掏出的五铢钱尽数丢回布包,绑上布包站了起来,饭菜有毒?为什么她好像并无异样?    掌柜的闻声赶来,那是一个年近四旬的男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眉眼有商人的精明气,却被眼前的中毒现场惊得目瞪口呆。他温言劝慰,企图息事宁人:“客官消消气,我......先派人请医工。”    店小二得了命令,还未踏出店门,却被一群官差堵了回来。来人个个黑色深衣,主动让开了一条道,一个年约三十,身材矮胖,头戴法冠,身穿墨色官袍,腰上别着青绶的男子,倨傲威严地走了进来。这男子故作正派,身上却透着一股佞气。    “令尹。”那个面色凶狠的同行男子伏跪在地,先发制人,“这三江膳房的饭菜有毒,望令尹彻查,还我们公道。”    寻梦正疑惑官袍男子的身份,听闻“令尹”二字,猜出他大约是掌管长安的京兆尹,但她又隐隐生疑,男子中毒才这么一会儿,又无人去报案,为何京兆尹这么快便来了?而且,京兆尹就算要抓人,又何必亲自上门?    不容她深思,满店的人伏地跪拜,她左右看看,急忙装模作样地跟着跪下。南越的跪拜礼仪与炎朝略有不同,寻梦不太懂炎朝礼仪,只能滥竽充数糊弄过去了。    掌柜的颤颤巍巍伏跪在地,抹了抹额头的汗:“令尹,食客中毒昏迷,不如先让人去请医工吧?”若食客被救醒了,他尚有转还余地,若食客中毒身亡,他便是百口难辩,死罪一条了。    京兆尹轻轻咳嗽一声,对掌柜的所言充耳不闻,打着官腔说道:“来人,将三江膳房内所有人带回府衙。”    见死不救?果然不是好官。    话落,官差得令,上前拿人,食客惶恐不安。寻梦素来看不惯这等仗势欺人的昏官,一个不知死活的官差押住了她的肩膀,她反手一握,拽住他的手臂,将人重重撂倒在地。    那摔在地上的官差疼得哎呦直叫。    这动静鼓舞了店内食客,他们挣脱了官差的束缚,拼命往门口涌去。他们无心与官府作对,但他们本就没有犯罪,实在不愿平白走这一遭。府衙是什么地方?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没罪的人进去,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店内乱作一团,食客哄乱地挤向门口,推搡之间,撞倒了数张矮桌,陶碗碎裂在地,食客用剩下的酱汤粟饭洒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不忍直视。官差堵在门口,像一堵坚固的城墙,楞是不让一个食客跑出去。    京兆尹被人群挤到一边,衣衫不整,头冠歪斜,惊慌又害怕地叫着:“反了!反了!”    寻梦不由咂舌,事情好像脱离了轨道,她......不小心闯祸了。这么发展下去,没准会成为一场不大不小的□□,她还是赶紧找个空隙溜了吧,只是,她尚未有所动作,一声清寒的男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住手。”角落的插屏之后走出两个男子,哄闹的店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    当先的男子头戴束髻小冠,穿着月白色云纹曲裾,腰上系着丝制锦带,身形修长如山中翠竹,行止优雅,风度浑然天成。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俊美的容颜,白皙的面容如玉一般,隐隐有光泽流动,淡红色的薄唇轻轻抿着,仿佛沾了春雨的杏花,狭长的凤眸掠过众人,好似和煦的春风拂过心湖,泛起一圈圈柔和的涟漪。    身后的男子穿着墨色曲裾,手提一柄环首刀,紧随着白衣男子,看模样应是他的护卫。他的容颜冷峻如雪,轮廓如刀刻般精致,眼中空无一物,宛如修罗地狱的阎王,俯瞰人世间蝼蚁般的众生。    这墨衣男子武功奇高。    京兆尹看清了来人,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喜不自胜。他迅速整了整衣冠,谄媚地凑上去,肥胖的双臂前伸,左手覆于右手,吃力地弯了四十五度的腰,竟行了个揖礼:“江御史。”行完礼,他的头冠又歪了。    “钱令尹。”被称作“江御史”的白衣男子轻轻颔首,算是回了一礼。    寻梦来长安之前,大致了解过炎朝的官制。炎朝采用三公九卿制,设左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官职,其下分设九卿、列卿等官职。她暗暗吃惊,这个年轻的白衣男子竟然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炎朝御史大夫位上卿,佩带青绶,具有双重职务,一则为丞相副职,辅佐丞相统率百官,一则统领御史刺史,监察百官。此外,还有复核郡国上呈的会计帐目,评定天下刑狱等责任。    寻梦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暗叹:真是年少有为啊。店内食客却不大明白官场关系,只愣愣地看着白衣男子,一动不动,却也没有再闹腾了。    白衣男子的视线扫过店内,落在地上的狼藉,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却转瞬即逝,他的反应落进了寻梦的眼中。白衣男子见不得污秽?她狐疑地想着,不期然撞上他投来的目光,那不经意地一眼,轻飘飘如微尘轻羽,仿佛大雁掠过苍穹,蜻蜓点过水面,让她不禁有些恍惚,他看她了吗?    他转眸看向中毒昏迷的男子:“店内可有皂角水?”这话问的是店掌柜。    掌柜的是个精明人,意识到他身份高贵,急忙应道:“有有有......”他遣了小二去后堂取皂角水,不多时,一碗乌黑的皂角水被端了上来。    “灌他喝下去。”他站在店中,清越的嗓音柔和淡雅,却让人不自觉遵从他的指令,仿佛他天生就该站在那里,如一尊玉雕的仙人,指引着迷茫的苍生,脱离苦海。    店小二在他的指挥下,成功催吐了中毒男子体内的毒素,却弄得一地污秽,满店怪味。    白衣男子偏了偏头,好像躲避毒蛇猛兽一般,看也不愿看一眼。寻梦时不时好奇地偷瞄他,碰巧捕捉到这一幕,她肯定了一件事:白衣男子有洁癖。    短衣男子醒了,解毒后,他那暗紫色的唇淡了些,茫然地看着在场的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京兆尹缩着头,躬着背站在一侧,姿态如一只胆小的千年老龟,犹豫良久,他鼓足勇气问道:“江御史,这人虽然醒了,但三江膳坊涉嫌毒害食客,下官想将他们带回府衙,不知您意下如何?”    “嗯,蓄意下毒害人,不可轻饶。”白衣男子沉吟,话锋却忽然一转,“不过,你带下毒之人回去便是,其余人就不要牵连了。”    “诺。”京兆尹谄媚应了,挥了挥手,“来人,将掌柜的带回去。”    掌柜的战战兢兢站在一旁,一颗心好似供人玩乐的蹴鞠球,一会儿被高高踢起,一会儿又重重落地,反反复复地踢起落下,这一刻,又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疼痛难当。    “且慢。”白衣男子眼角微挑,狭长的凤眸流露出一丝寒光,曼声道,“我何时说过,你可以带走三江膳坊的掌柜了?”    京兆尹迷惑了,他学识不深,才智一般,当初被举荐为官,纯粹凭一腔对母亲的孝道。闻言,他迟疑问道:“您不是说,将下毒之人带回去......”话未落,他似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了。    “我何曾说过,掌柜的是下毒之人?”白衣男子幽幽道,“你身为京兆尹,破一个小小的中毒案竟然如此费力?你是不能破?还是不愿破?又或者是不敢破呢?”    三个问句,一个比一个犀利。其实,他的语气清淡温和,并无怒气,也不阴冷,可旁人听来却觉得寒凉,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一瞬间就抵达了心底,叫人无处遁逃。    京兆尹浑身冒汗,后背湿了一片,脚底虚软,忍不住就要跪地求饶,所幸旁边的心腹官差拉了他一把,他撑着几欲摔地的身子,抚了抚额头,断断续续道:“下官......请江御史......指教。”    白衣男子扫了他一眼,手臂微微提起,宽大的袖袍中露出一只白葱般的手,那修长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一人:“将他带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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