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衙门大多是年逾三十的文人,有些甚至年过半百,却有一人年岁不过二十,一袭素青色长衫,儒雅俊秀,十足的书生气。    此人名为张相如,乃是洛阳一介才子,年少心气颇高,听闻江玄之才名,不惜千里跋涉赶往颍川,只为与其一较高下,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他一败涂地,傲骨被折,却也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央着要追随江玄之左右。    那时,江玄之被征召为博士,身旁缺个得力之人,见这少年意气风发,眉宇间有不服输的昂扬斗志,便将他留下了。后来,他们偶有切磋,但江玄之却从未败过,倒叫这心气高的洛阳才子顺服了,忠心做起了他的下属。再后来,江玄之一路高升,任为御史大夫,张相如便任了御史长史。    御史长史又名御史中丞,为御史台主官,掌图籍秘书,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员十五人,受公卿奏事,按章举劾。    寻梦对这洛阳才子是存了好感的,相处了几日,她发觉这人行事有条不紊,自成一套手法,只是平素里不爱说话,不善言辞,见了女子仿佛见了毒蛇猛兽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她暗暗在想:若有朝一日,他得知她是女子,又该如何地震惊愕然?    这日,寻梦正在整理文书,不速之客刘晞来了。他神色平静,眉梢含笑,仿佛全然忘了当日乘舟闹出的不快。寻梦却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看到他,她便想起了崔妙晗,想起了那一幕。    寻梦去探视崔妙晗,却在她的居室门口听见“哐当”一声,她快步走进屋内,只见崔妙晗披头散发缩在一旁,面色发白地盯着地面上的水迹。地上翻着一个铜盆,盆里的水洒落一地,侍女呆呆站在一旁,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先下去。”寻梦福灵心至,打发走了侍女,轻轻唤了一声,“妙晗......”    “寻姐姐......”崔妙晗仰头望她,明眸之中蓄着盈盈的泪光,“我好像病了......”    寻梦安慰道:“你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治好你自己的。”    崔妙晗咬着唇摇头:“医者不自医。我明知这水没什么可怕的,可是碰到它就觉得痛,仿佛又回到落水的那一刻,无法呼喊,不能呼吸......”说着说着,她不能自己地落下了泪。    寻梦见她这般摸样,莫名觉得心疼,上前抱住了她,而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抓着寻梦的手臂道:“快,让侍女收拾干净,不能让师兄知道。”    “为何?你师兄也是医者,或许......”    “不要。”崔妙晗打断她,徐徐说道,“你不知道。幼年时,师兄也患过心病,他惧火,见也不能见火光,可他偏偏要逆着本性治好那心病......”她却忽然封住了口,自觉说了太多,只道:“他若知晓我也患了心病,怕是会想起那些往事,你不要告诉他......”    望着她祈求的目光,寻梦不忍拒绝,说道:“好。”她虽未能言明江玄之那一段往事,但寻梦却嗅到了其中的曲折与痛苦,只是江玄之为何惧火?    “喂?发什么愣?”刘晞重重拍了拍寻梦的肩,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寻梦继续理着手中的文卷,语气不善:“六皇子,我正当值呢,没闲心与你玩乐。”    刘晞抢过一卷文书:“整理文卷?倒真不像你这性子会做的事。”    寻梦一把抢回那卷书,抱着书卷去一旁的书架上,根据卷上标签的分类,一卷卷摆好,自始至终没理他一句。    刘晞却不死心地跟了上来:“整理文卷有什么意思,宫中那般多武职空缺,不如我替你谋一个?”他虽然是一个无实权的皇子,但这点事倒是难不倒他。    寻梦忽然顿住了,宫中有武职空缺?可昨日,江玄之还道宫中无空缺,他为何要骗她?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信谁,她追问道:“宫中有武职空缺?”    “自然,宫中日日都有空缺,有什么稀奇的。”刘晞笑着答道,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她丢下手中的书卷,向外跑去,却在御史衙门的门口停住了,或许江玄之有他的意图呢?她这样跑去质问实在是太冲动了,还是待冷静下来了,再心平静气地问问他。    她又回到了屋内,将丢在地上的文卷捡起来,一卷一卷摆好,却让一旁的刘晞莫名其妙,忍不住拉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六皇子,我今日身体不适,你还是请回吧。”寻梦出言打发他。    刘晞松了松手,踌躇半晌道:“她......怎么样了?”    这个她指谁,寻梦心知肚明,他今日真正的来意,寻梦也清楚了,颇有怨气道:“不好。”见刘晞眼底滑过一抹恸色,她却恍若未觉,继续道:“六皇子,她不是灵儿,请你不要再试探与纠缠了。”刘晞这人喜怒无常,行事全凭喜好,崔妙晗已经受到了伤害,她不希望她再受伤害。    打发走了刘晞,寻梦又胡思乱想起来,整日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了回府。    江玄之尚未回府,她便脱履进室内等他,却久等不来。她心焦地在屋内走动,忽然窗外狂风大作,树枝晃动,看天色似乎要下雨了,夏日总是如此,时不时便有一阵暴雨。    她走过去关窗,还未阖上又是一阵狂风,吹得她眯起了眼。她缓了缓,待风小了才关上了窗户,却见桌案上的笔被吹落在地。她捡起毛笔摆放好,又随手整了整案上的书卷,却意外发现书卷下搁着一张细小的布帛。    她好奇地瞥了一眼,却挪不开眼了,不由自主拿起那张布帛,越看脸色却越白,忽然背后一道声音犹如晴天霹雳,惊醒了梦中人。    “你怎么来了?”江玄之踏入内室,意外地望着寻梦,却见她浑身一颤,双手环于身后,好像刻意藏了什么。他瞥了一眼桌案,只一眼,却笃定她动了案上的东西,因为他所用之物摆放有一定规律,旁人不知,而他却能一眼察觉。    他不动声色地越过她,卷起桌案上的书卷,却找不到书卷下的小布帛了。往日这种传递消息的小布帛,他阅完便会焚烧了,可这次碰巧临时有急事,他便搁在了书卷下,想来也无人敢动他的书案,可惜他遗漏了眼前这人。    书卷既已卷起,他便顺势拿到一旁摆好:“有事吗?”    寻梦的手心冒出了一层汗,紧紧捏着布帛,试探道:“宫中近来有空职吗?”    江玄之翻了翻书卷,却没有拿起一卷书,而是缓缓走向她:“你的心思都摆在脸上,何必学旁人虚言试探呢?”    寻梦越发捏紧布帛,指甲泛白,那布帛上记着她的身份讯息。原来,他早就开始怀疑她,派人去查证了。她豁然举起那小布帛,颤着手一字一句问道:“这是什么?你派人查我?”    在此事上,江玄之并无半分愧疚,公事公办道:“不查,怎知你是南越人?”    寻梦的心很乱,江玄之已经知晓她是南越人,势必会阻止她入宫任职,那她又如何能入柏梁台?可是,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她缓了缓情绪:“你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三江膳坊初见之时。”江玄之平静道。    寻梦睁着浑圆的眼,初见?他怎么可能识破她是南越人?    江玄之的视线落在寻梦发髻上的木簪:“这簪子气味独特,据我所知,乃是木棉树所做,而木棉树盛产于南越。”    原来初见之时,她便已暴露了身份,这一瞬间,她的心思忽然通透起来:“当日你将我下狱,并不是因为我殴打官差,而是因为我是南越人?”她眼珠微晃,艰难地问出了连她自己都不信的一问:“后来......你故作好心将我留在身边,却......阻碍我去宫中任职,因为......你怀疑我是......南越探子?”    江玄之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问道:“你是吗?”    四目相对,她从他的瞳孔中望见自己的虚影,却如水中月瞬间碎裂,落进一汪碧湖之中,平静却又深不见底。她忽然笑了,笑容里有淡淡的嘲讽与悲凉,枉她将他当成好人,满怀感激,可结果他却罗织了一张密网,将她困于迷幻之中。    她提步往外走,却因他一句冷冷的“站住”顿住了脚,她扯了扯唇,露出冰寒的笑意:“江御史要送我去京兆狱中坐坐?”    院中狂风呼啸,树影飘摇,江玄之意味深长道:“宫廷,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此刻,他任何的好意在寻梦眼中都是别有目的,她不服气道:“你待得,我为何待不得?”丢下这句话,她就跑了出去,头也不曾回,与刚进院子的崔妙晗擦肩而过。    崔妙晗唤她不应,便走向江玄之,奇怪道:“师兄,她怎么了?”    江玄之凝视着空荡荡的院子,沉着眸不言语。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照得小院亮如白昼,而他的神情暗沉如夜,一双眼眸深沉如渊,叫人辨不清他真正的心思。    雷鸣声骤起,豆大的雨珠随之而来,崔妙晗缩了缩脖子,躲进了室内,望着院中风雨交加,担忧道:“师兄,这般大的雨,派人去寻一寻吧?”    “不必了。”江玄之冷漠转身,随手拿起一卷书,专心致志地坐下看书了。    寻梦一阵狂奔,直至倾盆大雨兜头淋下,她才恍然惊醒,为何这般激动?站在江玄之的位置,他怀疑她也属常理,换了旁人,或许早将她丢进京兆府了。    这是一处山林,道上漆黑,路面被水浇得泥泞不堪。她浑身湿透,茫然地前行,脚下冷不丁地滑一滑,却幸运地没有摔倒。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熟悉的院落,她不曾细想,便上前叩门了。    院门一开,一个熟悉的青衣身影站在她的身前——林宁。    寻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这衣衫是林宁的,穿在她的身上略微宽大。她提着衣摆走向明王刘济的居室,还未踏入便听见一阵杵臼相撞的铛铛之声。    一束昏暗的光影中,那人跪坐在案前,双目覆纱,手持杵臼徐徐碾着一物,一袭薄薄的蓝色曲裾溶于昏黄的烛光,让人恍惚坠入了朦胧的睡梦中。他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白色的干花瓣,旁边置放一只小香炉,清甜的香气从炉里飘出来,令一室充斥着馨香。    寻梦上前施礼:“见过明王。”    刘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那规律而清脆的撞击声立时停了,独留满室寂静,他温雅道:“坐吧,我让林宁备了姜汤。”话落,他从桌案上摸了几片花瓣塞入臼中,又继续捣了起来。    原来,他不是在捣药,而是在捣花瓣。    寻梦捡起一片花瓣,水滴般的形状,凝白的色调,让她不由想起花圃中的那一簇簇繁花。她放到鼻尖闻了闻,馨甜而馥郁,与室内的熏香无二,开口道:“这花好香,叫什么?”    刘济顿了顿:“蔷薇。”    林宁托着姜汤走进来,寻梦毫不客气地端起来一口喝尽,犹豫着是否该告辞了,可又仿佛无处可去,却听刘济平静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便在此留宿吧。”话落,他又默默捣了起来。    室内很静,铛铛之声格外清晰。    寻梦怔怔望着这个朗月清风般的男子,他明明出身高贵,却为何要守着这样一个宁静的院子?莫名想起江玄之那句话:宫廷,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莫非刘济厌倦了宫廷,这才安居于此?    “宫廷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思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刘济怔住,陷入长久的沉默中。良久良久,他将杵臼放在桌案上,捧起一旁的香炉,摸着上面的雕花纹路:“宫廷就好比这香炉,外人看来雕工精细,实属上品,可真正如何只有内里的香粉知晓,可惜这香粉是死物,无法告知你它的感觉。”    寻梦似懂非懂,又好似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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