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有不少在外跋扈飞扬的子弟、襄文公有不少不可一世的门生——但这些人只要是幼时和褚淮一块长大的,很少有不怕褚淮的。    七岁时褚淮被襄文公接来洛阳时,大眼睛、削瘦身量,怎么看怎么无辜可怜,那时心眼坏的以为身边多了个可以随意揉搓的白团子,心地好的可怜这孩子将会吃不少苦。    但后来随着褚淮年岁渐长,有人慢慢发现不对。  这孩子……好像没那么好欺负。  不对,不止不好欺负,简直是个小坏蛋。  不不不——这不是小坏蛋,他简直是个天生的混账。  饶命!这是个变态!    褚淮的笑永远干净明朗,得罪了褚淮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前方褚淮给他挖的坑在哪。也许今日褚淮还言笑晏晏,一副不计前嫌的大度模样,明日就能言笑晏晏的将人推进坑里,再填一捧土,对了,填土的时候他一定也还是笑着的。    更可怕的是他记性绝好,好到你在他七岁时将他揣进了水池子,他能在十四岁时还记得这事,并在某次游湖时不动声色的命人凿穿你的船。最可怕的,是他行事永远周密,毫无破绽,你找不到办法反击,甚至你都意识不到坑是他给你挖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恶名远扬的林公子在听到褚淮的声音后就开始发抖,最终落荒而逃。  他不傻,褚淮虽然笑得一如往常,可话外的意思显然是——你敢碰那个女人我就废了你哟,联合钟离侯、太常一起废了你哟。    褚淮目送表兄走远,缓缓扭头看向魏琢。  这个女人正看着他笑,在林仁等人眼中“凶恶无比”的褚小混账有些心虚,撂下一句“告辞”就要走。    但他走不了了,魏琢蓦然用手里的簪子将他的衣袖钉在了案上。  褚淮看着这根赤金簪子,毫不怀疑魏琢原本是打算用它戳瞎某人的眼睛。    “为什么急着走?”魏琢幽幽的看着他。  “我……”  “陪我喝酒。”    林仁想要魏琢陪他喝一杯,险些惨遭不测,褚淮这却是魏琢主动开口。她那样不容置疑的口吻,让褚淮怀疑自己是否成了被调戏的那一个。    “你怕什么?”魏琢看着他冷笑。  “你喝了多少了?”褚淮皱着眉将她手里的酒瓶拿过去晃了晃,“醉了?天色已晚,快回去吧。”    的确是有些醉了,魏琢撑着额头,手一软,脑袋便重重的磕在了案角。  “你答应过陪我喝酒的。”她喃喃:“你说我难过了,你就陪我喝酒。你说你永远都在。”  褚淮不记得自己答应过他什么,因此谨慎的没接话。    “你被流放辽西时,我在梅树下埋了一坛酒,等你回来,可我等了三年……”  褚淮素来机变,可他看着此刻的魏琢,却感到不知所措。她伏在案上,束发的珠钗长簪滑落,乌发散落,如水般流泻,铺开一朵黑色的花。她眼中含有泪,凄然绝艳。    他静静的看着她,魏琢笑了下,眼中的泪霎时滑落。她忘了,她面前是十四岁的褚淮,他们才相识,还没有到那种可以举杯共饮,相拥取暖的地步。    魏琢慢慢坐起,正想要说什么,褚淮却已经取来了一个空杯,满斟了一杯饮尽。  “虽然不知道你把我错认成了谁——”褚淮说:“但我才替你赶走了林仁,不取些酬劳实在有些对不起自己。你既然盛情邀我喝酒,那我也却之不恭了。这回酒钱你付!”    魏琢莞尔。  褚淮是个很好的酒友,推杯换盏中,他们二人可以做到真正的默契无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褚淮酒量差了些。第三壶酒见底时,他斟酒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醉了?”魏琢得意的用木箸戳了戳他。  “总比你清醒。”褚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想他恐怕要被这个不知姓名的女子给带成酒鬼了,今日他心情烦躁,本想去郊外散散心,顺便再赏个雪做个诗,结果不知怎的就到了酒肆,他想来都来了,那就喝一杯再走吧,结果遇上了这人,又醉的手都抬不起来。    “你这人怎么一醉就愁眉苦脸的。”魏琢不满的用木箸敲酒案,“这回又是谁抛弃你了。”  “我和人打了个赌。”  “输惨了?”魏琢同情的将盘中的枣饵递了块褚淮。  “不,我赢了。”    他和袁涧打赌,赌执金吾、卫尉会被换成太子的人,这场朝堂斗争的赢家会是东宫。他赢了,还赢走了袁涧最宝贝的那套棋具,但却越发的心中不安,总觉得这次风波像是某件大事的前兆。    “赢了你难过什么?”  “谁说我难过的。”褚淮反驳。  “你又想瞒着我。”魏琢用指尖点了点他的眼角眉梢,“你知不知道你的喜怒哀惧,其实都会表露在神情细微处,只是大多数人不能发觉,然而我可以——”    褚淮悻悻的扭过脸去。  但同时,他又用余光悄悄打量着魏琢。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他之前对林仁说她身份不凡,以此来警告林仁不要随意欺辱她,但这句话并非胡说,魏琢的确看起来华贵非常。褚淮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认得出她身上的裙裳乃是蜀地锦绣裁成,钗上明珠产自合浦一带的深海、腕上的镯子乃是羊脂美玉——而她本人就算没有这些身外物,那种尊贵雍容的气度也无法遮掩。    他向来喜欢分析推断他接触到的事物,这大概是一种本能了。  “听说过西汉卫太子的故事么?”魏琢问。    当年她被废后在冷宫成日酗酒,褚淮一度收走了她藏着的酒,她只好在无聊中翻起了经史古籍,她记得诸如《汉书》、《史记》之类的书卷还是还是褚淮托人悄悄给她送入冷宫的。    “孝武帝那个倒霉儿子?”褚淮晃了晃浑浊的酒汤。  孝武帝刘彻二十九岁方得子刘据,因其母姓卫,故后世又称卫太子。他也曾受尽武帝的器重,年幼即被册为储君,但却在武帝晚年,因巫蛊之祸而亡。    “汉书中说,卫太子为江充所构陷,因无法自白,于是趁武帝在甘泉宫养病之际,起兵长安。武帝听闻消息后,派兵攻打自己的亲生儿子,最终刘据兵败身死。”魏琢幽幽道:“我在想,若他没有起兵,又会如何?”    “不起兵,他也难逃一死。”褚淮看了她一眼,道:“那时卫皇后已失宠多年,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卷入巫蛊之乱时,以皇女之身尚不能幸免,卫氏一族势力在此祸中元气大伤。刘据成为了江充的目标,毫发无损的可能性很小。”    “也就是说,太子刘据的兵变,实际上是无可奈何之举。”魏琢之前还半睁半阖的眼睛猛地睁圆,“他并不想反,是因为江充的逼迫他才反的!”    “这是当然,如果不是地位甚至性命受到了威胁,谁愿意以身涉险。”  魏琢感觉好像有把刀子正架在脖子上,她被冯良娣挟持的那次,夺刀杀了一个人,还刺伤了冯良娣。因为如果她不动手,就会死。    所以太子造反,也一定是因为有把刀横在他脖子上,他不反抗就活不到登基那一天。  可在魏琢前世,即便是他死后,她也没听说他犯下了什么会让他被废的罪孽。如果太子真的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那么他在暗处的敌人也该将此事抖出来,让太子死后都遗臭万年。这说明……那件事是不能摆上台面的把柄。    要么这是件阴私之事,不能公诸众人,却因与太子密切相关,所以能逼得他铤而走险;要么就是这事牵连甚广,一旦披露出来,就会搅起风云动荡。     魏琢她用力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然而还是没有头绪。  “你做什么!”褚淮握住了她的手腕。  魏琢茫然的抬头看着他。    “又发酒疯了?”褚淮冷着脸,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躺了一小缕被她拔下来的头发。    “如果——有人要杀我,我不得不杀了她,可我一旦抢下那人手中的刀,我就犯下了大错,那我该怎么办?”魏琢反手抓住了褚淮的手腕。  “杀了那个人咯。”褚淮面无表情。  “我杀不了。”    “那我帮你啊。”褚淮摇了摇胳膊,发现魏琢仍死死攥着他的腕,“你捅一他刀,他死不了我再帮你补刀。要是有我帮你,你还死了,就算你命不好,来年春我去给你坟前烧纸。”    “对,有道理。”魏琢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像是明白了什么,“杀了他,一个人不行就两个人。”    “杀了他、杀了他……”魏琢有如魔障一般。  “你到底怎了?”褚淮问。    魏琢却不回答,渐渐的闭上了眼,倒下。  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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