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程月有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窗帘笼盖下的房间，沉寂在一片黑暗之中。几秒钟过后，闹钟的电子显示屏突然亮起来，淡蓝色的灯光照亮了正在上面的跳动数字：6：00。铃声也在同时响起。 大学毕业已经三年，她依然保持着读书时的生物钟，并且也保留了在早起后进行阅读的习惯。只不过原先手里的纸质书本换成了如今的电子刊物。 父亲程广之也会每日阅读新闻，但是他并不习惯像年轻人那样使用电子产品，而是多年来依旧坚持订阅纸质报刊。每天芳姨都会提前将报纸放在餐桌的上座旁，也就是程广之的固定位置。所以程广之总是会一边看报一边缓慢地进食。一个星期里，可能会有两次，他会在碗勺偶尔的碰撞声中开口，问一句，“你看到报纸上说至诚建设投下城北那块地了吗？”或者，“你看到报纸上报到世佳今年的小股东人数减少了吗？” 当然，问句中的公司名称可以在本市各行业的顶级公司范围内任意转变。程广之很少会让他觉得没有价值的人或事浪费自己的时间。 然而纵使他每次这样问话并不看人，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餐桌上剩余的两个人还是能很好地分辨哪一句话是在对他们之中的谁说的。所以这种时候，程星有就会继续默默地吃着早餐，听着姐姐回答问题。 “看见了。”通常程月有会先这样回答，“至诚投下的那块地在城北的开发区内，地段目前来看算不上好，但是听说那附近在三年内有修建地铁的打算，所以升值空间很大。虽然消息不是很确定，不过至诚一直有内部渠道，所以可信度非常高。”或者，“林华珍董事长在接手世佳后的两年内，公司的小股东数量减少了百分之三十。这样大量收购，一方面是为了公司便于管理，另一方面，应该也是想掌握绝对的话语权。” 其实很多时候，这种消息他们不一定要从媒体上知晓，几家公司之间对彼此的业务活动都关注得十分密切，他们能掌握的消息远比这种公开给世人的要更加准确更加详细。但是程氏父女之间却一直是借由第三方平台来交换自己的信息，因为这表明他们的谈话只不过是对公众事务的一次讨论，而不是什么私人间的交流。 但也有一些时候，程月有并不会回答得这么具体，只会说，“看到新闻里提到了。” 她每天阅读新闻时，会先粗略浏览一下标题，只有在遇到重要的或者感兴趣的企业新闻时，才会仔细阅读下面那小号字体所写的具体内容。不过也很少会有什么新鲜的新闻能引起她的注意。常年占据经济新闻报版面醒目位置的，无外乎是程氏，叶氏，至诚建设，还有世佳，都是本市经济行业的龙头公司。 内容也多是这些公司新旧项目的未来规划或者发展现状，有时会提到公司人员变动改制，但在没有真正纰漏出现的状况下，新闻里总是充满了积极鼓励的词汇，毕竟这些企业对拉动这个城市的经济增长做出的贡献是不容小视的。 而今天，程月有打开本市的每日经济新闻，却一眼看到原本注重文字表述的该报，在第一版面刊登了张巨大的人物照片。照片上有着好看眉眼和英挺鼻梁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黑色合体的西装坐在办公桌前，他的面前摆着一摞厚厚的文件，而从他正微微皱起的眉头可以猜测到应该是在思考工作上的出现的问题。 如果不是已经确认过自己没有点错刊物，她几乎都要以为这是经济报旗下延伸发展出来，专门用来为企业家子女征婚的婚恋版块。尤其是在这张照片的右下角，还用特意加粗的黑体字标注着：“叶自敏，男，24岁，未婚。” 就连该篇报道的正经大标题——“叶氏集团二公子成功达成与美国著名建设公司NYAC的跨国合作”——也显得不那么瞩目了。 程月有仔细看了一下报道内容，除去前面用大量笔墨描写的叶氏二公子是如何英俊潇洒，器宇不凡，学成归国，能力超脱，是本市“最闪耀的未婚公子”——是的，原文中的表达——剩下正经提到关于这场跨国合作的内容，不过寥寥数语，几行字的篇幅。大意就是叶氏成功达成与NYAC集团跨国合作的意向，这意味着将会给叶氏在美国上市的计划提供非常大的助力。 程月有非常有理由怀疑是叶自敏自掏腰包请记者写的这么一篇报导，为了欺骗大众，营造他是积极努力的正经人物的假象。然而真相是什么呢？她想起自己有时候下班，看到公司门口，无所事事的，将一双长腿斜倚在那辆夺目的亮蓝色跑车上的，向着偷瞥他的女孩子们大方招手的，一见到她就像一只自认为貌美如花的树懒一样咧开嘴的叶自敏……真是亲身见证了一场虚假营销。 她继续浏览着接下来的内容，在阅读完后报纸自动返还到小窗口，同时在下面出现了一排推荐读物。往常的推荐栏中，一般都是与经济报类似的商业新闻报刊，而今天却出乎意料地跳出来一本花花绿绿的娱乐周刊。 周刊封面上，出现在本市著名夜店门口，一身休闲装扮，被一个身穿红色低胸短裙的妙龄女郎挽着胳膊的男人，不是叶自敏还会是谁？ 而那同样花花绿绿的标题也正证实着这一点——“牡丹玫瑰海棠，一个都不能少！——叶氏集团二公子又现夜店，身边佳人再度更换。” 照片里的叶自敏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将双手插着口袋平视前方，而他身边那朵玫瑰却笑得明艳动人，宛如正在阳光下绽放着毕生的灿烂。 不过玫瑰却要变昙花，只开一夜就颓然凋谢。不知下次又会是什么样的娇花能站在叶自敏身旁。 程月有没有停留地点开其他几份商业日报，发现每本居然都给了叶自敏那条新闻最重要的版面，同样的配图，同样的溢美之词，同样的“未婚”提示。 不出意外，这绝对是程广之今天的饭桌谈话内容。 等程月有七点准时出现在饭桌上时，程广之已经坐下了。程星有也跟在她之后下了楼，对着两个人问好。 报纸就正放在程广之右手边的桌子角上，平时芳姨会为了不占据太多桌面，将它对折着放下，今天却刻意将正面叠出来，工工整整地摆放在程广之面前。而叶自敏那张看似深沉可靠的类似写真的照片，就明明白白地进入桌子上每个人眼中。 程星有还稍微凑了过去，想确认是不是自己眼花。程广之用手点着报纸，一副登报的人才是他的儿子一般，“看到没？自敏这个小伙子，年轻有为，前途无限。” 程星有偷着去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那个人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搭话。倒是一向不参与他们对话的芳姨经过的时候说了一句，“是啊是啊，未来姑爷真有本事。而且这张照片照得真俊，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还想，这简直就是电视剧里男主角嘛！” “哈哈哈，自敏模样生得好，气质也很不错，是有这份派头。这么看起来，倒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七分相似，难怪受叶兄器重。” 程月有听着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表面上没动静，心里却在想，程广之应该学学怎么用软件看报了，这样才会方方面面都更加了解这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小伙子。不过程广之怎么会什么都不知呢，又有什么大不了，男人嘛，工作那么辛苦，在外面逢场作戏不是正常？女人连这种小事情都要在意，怎么做贤妻良母帮衬事业？说不定提出来之后，还会被他用这些讲不通的大道理教诲一番。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依旧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餐。她胃口小，吃几口就饱，为了配合其他人的速度学会和食物玩点兵点将，每吃一口之前都要拖拖拉拉上好一阵。 程广之对那篇报道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然而他的女儿却反应冷淡，于是他又略微有些不满地说道：“女孩子家有些姿态是应该的，但姿态也不应该摆得太高。自敏这么优秀，对你百般示好，你整天一副拒人千里的像什么样子？” 还能像什么样子？拒绝的样子。 可惜程广之听不到她的内心独白，又接着吩咐：“对了，我提前和你们打声招呼，自敏明晚要来家里吃饭，你们俩都早点回来，不要让客人等。”他盯着程月有，加重语气，“尤其是你，准时下班，脸色也好看些，听到没有？” 程月有没有表情地点了个头。 半个小时后，她和程星有同时站在程家的庭院里。程星有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说着“我去学校了”，就出了门。 程月有没有回应，转身走到车库里去取车。 她还有一个习惯是每天提前一个小半小时出门，但并不是立刻出发去公司，而总是会在路上磨蹭一会儿。她夜里向来睡不安稳，所以习惯了早起喝咖啡提神，而程广之决计不信任这种让人有瘾的外来包装产品，只说对身体无益，不如喝茶来得好，于是家里不见这种非健康饮品。 所以程月有在经过街边的一家咖啡店时，总是会买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再坐上一会儿。多半只是静静发着呆，看着玻璃外人来车往，心里什么也不想。是她一天之中难得自由安逸的时光。 当然前提是不要遇上叶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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