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有回到家时,天色稍晚,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客厅明亮的灯光透出来。    她刚走到门口,门突然被打开,还没看清眼前的人,只觉得一个高高的影子覆盖下来,下一秒就被拉进一个怀抱之中。    程星有紧紧地抱住她,声音里半是惊喜半是心有余悸,“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在两个人相处的十一年里,除了必要的生活对话,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私下的交流,可以说相比较姐弟,更像是住在一起的两个房客。所以现在这种反常的亲近,让程月有一时无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以至于就这样呆立着让他抱着。    还是程星有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首先反应过来,放开双臂退后两步,欲言又止,为自己的越线惴惴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程月有的脸色,因为猜不透对方的沉默更加忐忑。    程月有也一时无言。赶了很远的路回来,又饿又累的,只想能够吃点东西休息。正准备进屋,就看到芳姨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走向这边。    “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和小少爷都很担心你,特别是小少爷,一夜没睡,一直在等你。你手机也打不通,程先生在国外又联系不上,新闻里只说了个大概,具体什么情况还不能确认,把我们急得呀……”    程月有在芳姨的解说中进屋,听到她的话脚步一顿,不解,“什么新闻?”    “福金湾出事的新闻啊!”    芳姨不是住家阿姨,每天的任务是打扫以及做两顿饭。因为晚饭通常只有程星有一个人在家,所以简单忙完之后她就可以回家。  昨晚芳姨正在家里吃着晚饭,电视新闻里播了福金湾附近塌方的消息,还提到有人员伤亡。她总听程家父女提到这个地方,所以印象深刻,加上早上也听到程月有说要过去,免不了会担心,所以打去程家询问程月有有没有安全到家。    程星有被这么一通知,慌张了。拨不通程月有手机,打去公司问,那边早已下班,什么都问不出来。他生怕是程月有出了什么事,心神不定,晚上睡不着,白天也吃不下。这么心焦着等到她回来,自然过分激动。  但是现在被芳姨这么悉数道给程月有听,程星有还是有些尴尬,担心程月有会误以为他在惺惺作态,于是暗自拉了拉芳姨的胳膊,小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程月有恍若没有听到,只是“嗯”了两声,没有过多询问。    “没事就好,平安回来就好。”芳姨朝着半空作了个揖,叮嘱道,“你们俩说说话,饭马上就好。”说完又重新进了厨房。    剩下两个人之间气氛重回常态零点,哪有什么话能说。  程月有觉得肩膀僵硬,只想先回房洗个热水澡缓一缓,上楼没两步,在一个转头的契机下发现程星有正站在台阶下看着她。    这些年,程星有在这个家里成长着,也在她身后成长着。她从未过多注意到他,回想起来只觉得他像个生活在暗处的影子一样。  她对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弟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如果硬要形容,其实他们俩更像是两条射线,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有一个共同出发点,然而却发散到不同的方向,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她不想,也不准备让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有什么改变,所以像无数次那样,这次也不打算给程星有任何开口的机会,只淡淡地撇过头,进了屋。    她将手机开机之后扔在床上,不一会儿,提示音就热闹得响了起来。  四十二通未接电话,二十六条未读信息。  来自叶自敏的有十二通电话,八条信息。另外有些杂乱的联系,工作的有,匿名的电话也有,剩下的都是来自程星有。    一开始信息的口吻是毕恭毕敬的,她甚至能想象得到程星有反反复复打这些字时纠结的神情。越往后面却越有些哀求的意味,“你看到的话就回复我一下吧。随便回个什么都行。”    “我知道你讨厌我,不想和我说话,所以你给芳姨说一声也行。”  “姐,我求你了……”    程月有握着手机,盯着那几个字看,却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程星有说,“我知道你讨厌我”,其实不过是十几岁小孩子理所当然的自以为。是啊,对着父亲的情人在外面的私生子,肯定是有些厌恶的情绪在里面的吧,而且这个私生子还将抢占她的生存资源。可是,事情哪里总是那么黑白分明。    她当然不是喜欢程星有,但是要说讨厌,黑色情绪也未免太重。十四岁刚刚见到程星有的时候,她确实是有反感的,但是这些年过去,有些事情她想明白了,也就看开了。怪程星有又有什么用,如果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谁不想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况且厌恶这种耗费能量的事情也是需要信念支撑的,程星有这些年安安静静,没做过什么惹人厌烦的事,自然也就没有给她继续仇视的后续动力。    说白了,她对程星有的冷淡,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她习惯了这样,以保持各自的生存领地不受干扰。即使他们不是处在对立的状态,也不会毫无芥蒂地成为一家人,所以这样互无交集,才是最方便,最不会让彼此陷入困境的做法。    晚饭,程月有和程星有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芳姨忙着收拾东西,也没空过来活跃气氛,桌上只有时不时的碗勺碰撞声。    程月有吃不到两口就要离开,程星有这才开口叫住她。    “咳……我,我有话想说。”他半起身拽住程月有的手腕,一见她目光扫过来,急忙放开手。    程星有的“有话想说”通常表现在学校需要家长签字或者参加活动而程广之没有时间的时候,不过他一开始时不敢坦率开口,都是程广之直接把任务下达给程月有,让她有时间就代办这些事。  到后来,每次程星有磕磕巴巴地以“姐姐,我有话想说……”作为开头,程月有就知道,她又要  无可奈何地坐在一群学生家长之间,接受各种好奇或者理解的注视。    但是等程星有升学后,学校对高中部的学生的关注,更多的是体现在成绩上,至于“性格”“人格”塑造,则不再是考虑范围之内,所以程月有也有两三年没扮演过家长的角色了。    今天又听到熟悉的开场白,程月有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重新坐好,抱臂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说,我不会和你抢什么的。”程星有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是不是准确,只能通过捕捉程月有的面部神情来确认有无说错话,不过程月有一直是冷着一张脸,他接下来的话就说得更加没底气了,“公司是你的,我不会和你抢的。我已经打算好了,等明年读大学,我就从这里搬出去。”  他说完后努着嘴,嘴角处照例出现一个褶涡。神情也是略微紧张,等待着她的回复。    程月有觉得自己可能是在福金山上吹多了风,脑子里混沌一片,以至于面对现在的状况只有迷糊的份。  她可不记得自己和程星有有什么姐弟情深的情分,所以现在这种“我不和你抢”的论调为什么会出现她实在想不明白。或许是小孩子心思纯,相信亲情至上,即使对着她这个不近人情的姐姐,也不忍看她一无所有,被当成易价物品交换出去。    程月有问他:“这话你和他说过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程广之,程星有当然明白,但是却没法回答。他只是自己这么想了两天,觉得这样是比较好的解决方法。程广之只有这两个孩子,总归要把公司留给其中一个,如果不是他,就只能是程月有。    “我……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他虽然话说得磕巴,眼神却坚定。    程月有长长地呼了口气,对程星有的莫名起意有些无话可说,但还是耐着性子,“准备怎么说?说你看我可怜,只想一家人和和睦睦,所以决意牺牲自己成全大家?”    “我不是!”程星有连忙辩解,“我不是看你可怜,我也没有牺牲什么,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把我养这么大,我就很感激了,我从来没想过还要得到更多的东西。那些本来就是你的,如果没有我,你会过得很好。也不用委屈自己,去应付不喜欢的人……”    后面那句他的声音渐小,但依然清楚地表达了出来。不是刻意忽略的话,程月有对叶自敏的冷淡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也彰显着程月有并不喜欢叶自敏,之所以要忍受这番纠缠,在程星有的猜想中,不外乎是因为她还没有足够的底气去拒绝。如果她能够得到程氏,事情对她而言就会变得轻松许多。    “还有别的吗?”程月有在对方的摇头中继续说道,“你想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无关。我过得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    “我不是对你的生活发表什么意见,而且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用有……不用想太多。”他原本打算宽慰她说“不用有负担”,但是这种明显的牺牲论调肯定惹她烦,所以临时改了口。  他抬手摸了一下眉毛,又加了句不痛不痒的说词,“你以后开开心心就好。”    “开心?你又知道我过得不开心了?”程月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叶自敏说过,希望她开心,程星有又这样说。好像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哀怨的气息,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阴郁。    程星有一时答不上话,垂了眼睛,轻声说,“我……我听到过你在半夜哭……”    说起来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半夜口渴下楼喝水,在楼梯口处听到什么声音,疑虑着走到程月有房门口,才听清楚。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他也从来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能在半夜哭出来的事想必会很难过,故而现在看到她脸色白了一些,才想到可能是揭了她的痛处,略有些懊恼。    程月有觉得自己有些头痛,没有精力说下去,站起身回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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