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三）

母亲看样子是对慕扶风颇有好感，蓝瑄不想再惹她不快。　　　　但对慕家就没多少讲究了，这些年来蓝瑄一直都对慕家不冷不热的，大不了就直接给慕家主甩下脸来，让他把自家儿子塞回去，尽快订婚成亲。慕家的儿子找姑娘定亲，母亲还能干涉别人家的婚事不成？　　　　蓝家主好歹是坐在家主位子上七八年，这点儿心眼总还是长齐了的。　　　　于是初一那天到来时，蓝瑄先是处理了一上午家族事务，午饭过了才在蓝老夫人派人多次催促下悠悠然移步前厅。　　　　本以为会看到慕家主或者家主夫人出马，又或再加上低眉顺眼实则满怀怨念的慕二公子——总之蓝瑄进了前厅才发现场景似乎和她心中预想，大不一样。　　　　蓝老夫人自然坐在主位上，坐在下位上的却只有一个人，两人面带笑容，似乎十分谈得来似的，场面一片和谐。　　　　而坐在下座的人，竟然是那个被慕家主“卖了”的慕扶风慕二公子。　　　　蓝瑄迈进门的时候两人刚发出一阵笑声，蓝老夫人看上去心情颇好，就连对蓝瑄三请不来的行为也没责怪，反而笑眯眯地对蓝瑄道：“蓝瑄，这位便是慕二公子。”　　　　慕扶风也站起身来冲她行礼：“久仰蓝家主盛名，在下慕扶风。”　　　　一礼行完，慕扶风抬头看向蓝瑄，嘴边笑意不多不少，全是温和。　　　　蓝瑄瞧着那熟悉眉眼，心想，果然是转世托生，一样的眉眼，行为举止却完全不一样了。若是那个慕扶风，见到和自己一样恶名在外的家伙，绝不会装出这样一幅真诚样子。　　　　一边想着，蓝瑄冲慕扶风点点头：“慕二公子多礼了。”　　　　蓝瑄落座，慕扶风也回到原位，原本的和谐场面照常，只是多了蓝瑄似乎就显得有些僵硬。　　　　蓝家主往那儿一坐，大马金刀，黑袍黑带，不怒自威，脸上也不笑，眼瞅着面前自家母亲和慕二公子你来我往，聊得开怀，也懒得掺和。渐渐地局面回去了蓝瑄没来的样子，蓝瑄坐在那里好像一桩黑色柱子，根本没说话的功用。　　　　蓝瑄懒得说话，心里却是念头没停。　　　　她原本和大多人想法一样，认为慕二公子是被慕家主扔出来的联姻工具。既然是工具，就算愿意，肯定也有勉强之感。但眼前慕扶风却好像并不勉强，反而和母亲热络得很，自然得就像真的是来蓝家联络感情，而不是被慕家主推出来联姻的。　　　　就算真的是自愿，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就连未曾谋面的母亲也被他哄得这样高兴。神态言语瞧不出一丝破绽，这样一个玲珑人物至少也该有几分风骨傲气，怎么甘愿被打发来蓝家待着呢？　　　　蓝瑄皱了皱眉头，盯着慕扶风温和面庞，一时有些不明白。　　　　慕扶风注意到了蓝瑄目光，带着笑坦然回视，倒是把蓝瑄的思绪拉了回来。　　　　“蓝家主看得失神，不知在看什么？”慕扶风话语中含着笑，丝毫不觉得这话尴尬似的。　　　　蓝瑄随口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慕公子形似一位故人。”　　　　“哦？”慕扶风又笑，“什么故人？”　　　　“已故之人。”　　　　这下慕扶风终于撑不住，笑容微僵。　　　　蓝老夫人开口解围，转移话题：“我刚才见和慕公子颇为投机，便问慕公子能否在蓝家暂住几日。慕公子也颇重长辈，便答应了我。我安排他在了乘宜院，慕公子人品学识都很好，你无事时也可与他交流一番。”　　　　乘宜院，和蓝瑄院落最近的客院。　　　　蓝瑄扶额，点头应是。　　　　一把年纪了还要说与慕小公子投机，硬要把一个慕家人安排在蓝家住两天。若非心里还有些数，您恐怕要直接把这位慕公子塞到我的院子里来了。　　　　蓝夫人看起来高兴，又要拉着两人一同吃晚膳。　　　　蓝瑄有些惋惜地想，难见母亲这样开心。家里人少，三叔母和母亲不怎么合得来，蓝瑜蓝珀也和她不甚亲近，自己其实也不是个会哄人的。母亲娘家尘家是有相合的，但奈何距离远，也不能常常相见。　　　　这样讨母亲喜欢，又生得好看，温润和善的一副样子，若是心思也正，收在家里主事也挺好。只可惜了他是慕扶风。　　　　结束了晚膳，蓝老夫人安排紫鸢带慕扶风去乘宜院，蓝瑄也告辞离开。出了门，蓝瑄便施诀追上了前头两人，把紫鸢吓得一愣。　　　　“你回去吧，我领慕公子去。”蓝瑄面无表情，端的是一派家主威势。　　　　紫鸢赶紧领命而去，蓝瑄斜睨慕扶风一眼，道：“跟我走吧。”　　　　那张熟悉面目浸在夜色里，愈发显得眉眼温柔。慕二公子不说话时的样子真像极了那人，蓝瑄心中有愧，看也不想多看。　　　　“劳烦蓝家主了。”慕扶风回以一笑。他知道蓝瑄必然是有话要说，便跟在蓝瑄身后，未再开口。　　　　走出去没两步，蓝瑄便道：“在蓝家住两天就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慕某是客人，过两日必然是要回去的。”慕扶风答得含糊。　　　　蓝瑄冷声：“慕公子到底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慕扶风温和道：“那蓝家主是什么意思？”　　　　“慕家主如果真的想和蓝家交好，那就换个人来，你不行。你回去后告诉他，我很不喜欢你。”蓝瑄道。　　　　话说得这样开，几乎是照着慕扶风的脸来打了。然而慕扶风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深了：“那蓝家主喜欢什么样子的？”　　　　蓝瑄心道，慕扶风重来一生，修炼不见长，竟是都长在脸皮上了？　　　　她尚未开口，慕扶风又接着道：“慕某照着改改。”　　　　“……”　　　　慕大侠若是知道他转世投胎后会变成这样一个德行，恐怕会拼命要自己长命百岁的。　　　　见蓝瑄不回话，慕扶风又道：“慕某奉家命，还是觉得自己身上背着家族责任的。蓝家主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言说便是，慕某必然尽全力而为。”　　　　慕家对他不算好，他言谈里把家命说得这样重，不知有几分是真。然而蓝瑄也懒得在上面计较，只道：“有些事勉强也是勉强不来的，还是尽早断了念头吧。”　　　　慕扶风微微一笑：“慕某只知道滴水石穿，铁杵磨成针。”　　　　蓝瑄家主当了这么些年，敢当面这样顶撞她的早叫她扔出去了。慕扶风这样不听劝，蓝瑄终于不耐烦，停下步子转身冷着脸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难道没人告诉你本家主脾气不好？”　　　　慕扶风神色中没有惧意，只是淡然地看着她。　　　　蓝瑄瞪着这张脸忽然就骂不下去了，只得回转过身：“往前走，左转找牌子，写着乘宜院的就是了，我回头派下人来帮你收拾。住在蓝家可以陪陪老夫人，但不要惹我。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再不管慕扶风，换了个方向就迈步离开。　　　　“蓝家主的性情，较之前变了很多啊。”　　　　慕扶风的声音混着晚风，隐约间似乎有几分感慨之意。　　　　蓝瑄一下停住了脚步，那一刻她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无数想法，但都被她暗暗压下，最后只平静地问道：“你以前认识我？”　　　　“少年时外出游历前曾远远见过蓝家主，也听说过蓝家主那时的事情。”慕扶风答。　　　　不是他。他已消失在漫长岁月里了。　　　　蓝瑄道：“人总是要变的。”说罢，她又迈开步子，比之刚才更快。片刻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她手指微凉，似乎刚出了些汗，只知道前行，却没有往后看一眼。　　　　所以她没注意到，慕扶风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也未马上离开。他脸上笑意已去，但就算面无表情也显出几分温柔，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瑄。　　　　他默默把这两字放在心上摩挲了一阵，似乎又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