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亮,门外锅碗瓢盆震得哐哐的响,木姜的眼睛眯开一小条缝,披上外衫,开了门,拉住一个慌慌张张在跑的小厮,“怎么了,今日什么事,闹得动静这么大。”    “木姜姑娘还不知道呢,也难怪,谢三爷已经被马夫人包下来了,哪还理会这些事,今日乃是楼里的斗酒会,今日各位爷都在准备呢,好希望那些贵妇人们能多瞧他们一眼!”    说完,又匆匆忙忙的跑开了。  木姜伸着脖子看了会儿,只见楼里挂满了红色的幔帐,天井的那方小池塘外搭上了戏台子,连往日空旷的楼道上也搁置了娇艳的花。    “木姜?”  谢三郎半梦半醒,躺在床上喊着。    木姜将门关上,将门外的喧嚣关在外边,一边走上前去将自己的被窝折好了,“三爷,今天是斗酒会,正热闹着呢。”  谢三郎果然不感兴趣,恹恹坐着,等着木姜替他穿衣。    衣服照例是粉色的,木姜原以为谢三郎这样鲜艳的衣服只有一件,哪知满柜子里姹紫嫣红一片,他见木姜站在那石化,拿着指甲刀搓指甲道:“怎么这么些颜色的衣服不好看么,我好像听说,男人穿些鲜艳的衣服显年轻。”    木姜默,问了句:“三爷多大。”  “二十一吧,是不是很老了?”    木姜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可身边人依然咿咿呀呀的不住嘴,“哎呀,男人二十一枝花,二十一就豆腐渣。”  说罢,吹了吹手间的碎屑,对着阳光看他的一双玉手。    等谢三郎洗漱完后,他一边开门,一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正砸吧着要吃什么的时候,发现对面的楚江红穿着一身鹅黄,捏着镜子对着阳光整理自己的仪容。    谢三郎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关门,便听道那呛人的声音说道:“哟,三爷才起来呢。”  谢三郎抠着门框,要笑不笑,“是啊,楚公子在梳妆打扮么?”    “士为悦己者容。”说罢,将镜子阖到胸口,慢吞吞,步步生莲般走了过来,盯着谢三郎的脸看。    谢三郎虽落入风尘,却对男男一事甚为厌恶,他一向知道自己长得好,没想到还能吸引到楚江红这样的人妖,一时又是得意又是恶心。    楚江红一双白皙的手抚上谢三郎的眼角,惊讶的捂嘴,“天啊,三郎这是怎么了,这……这才多少岁,就开始生了皱纹?”  谢三郎正恶心那手贴到脸上,乍闻此话,又是脸色一变,声音尖细:“你说谁呢!你才长皱纹,你才老!”    楚江红楚楚可怜的收回手,半捂着嘴巴:“哎呀,都怪我不好,说错了话,三郎正风华正茂,哪会红颜迟暮?只是,马夫人已经很久没来找你了吧,听说她又找了个小倌,年芳十六呢,哎哎,比我还小三岁呢。”    谢三郎的脸青了又白,最终将那人狠狠一推,“砰”的一声关了门。  可仍堵不上那人的嘴巴,他依旧不依不饶,“听说还会吟诗作对呢,马夫人还赐了他一座宅子,又拨了好些仆人伺候他呢!”    谢三郎心里像猫儿抓一样,偏生楚江红说什么,他怕什么,心烦意乱间,他将木姜刚折好的被窝摊开,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脑袋。    木姜将屋内打扫干净了,便见谢三郎像只奶狗一样埋在被窝里,留下的半个身子一抖一抖。  她走了过去,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服袖子道:“三爷?三爷?”    谢三郎抽泣了一会儿,从被窝钻出一双眼睛,问:“木姜,我老么?”  木姜摇头。  他猛地将被窝掀开,红着眼骂道:“这楚江红真不是个好东西,他居然说我老,木姜,我老么?”    俊脸更加的贴近,与木姜不足三寸,呼吸间能够清楚的闻到他刚漱口的竹叶的清香,木姜仔仔细细的凝视他的脸,丹凤眼挑的风情万种,全然一副祸水的样子,从哪里看的出来老?    唯有昨夜没睡好,眼眶下有淡淡的青黑。  见木姜不说话,谢三郎将楚江红的话当了真,神情黯淡的摸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果然暮去朝来颜色故,美人迟暮不得住。”    一个男人穿上粉兮兮的衣服,那个帕子抹了眼泪,再念几段幽怨的酸诗,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木姜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说道:“三爷,我觉得你最大的问题不是老,而是不像个男人。”整个楼里都没有一个人有个男人样。    谢三郎揪着手帕,瞪她:“谁说我不像男人?”  低眉回眼间,看到自己翘了个兰花指,一时僵硬,悄悄地将小指头压了下去,不一会儿,小指头又翘了起来。    木姜全都看在眼里,不说话,谢三郎尴尬的咳嗽两声,问,“那怎样才有男人味儿?”    木姜打开衣柜,指着里面的衣服,“首先任何一个男人不会穿这么鲜艳的衣服。”    谢三郎纠结的关上柜门:“这些衣服都是很贵的!”  “其次,没有男人会有这么多的化妆品。”木姜拿着他梳妆台的胭脂,掂着抛了抛。  谢三郎忙的接了过去,“你知道什么,这可是长安回春堂做的,一盒值好多两银子呢!”    “最后一个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掩不了一声的阳刚气。”  谢三郎咬牙,嗲怪:“楼里的男人要男人味儿干嘛?”  “就是一屋的男人穿花带束,擦脂抹粉,就是再美的男人,贵妇人们也都看厌了。”  三郎坐到绣凳上,倒了一盏茶,抿了口,“是这个理儿。”  凉透了的茶上飘着一点碎末子,摇摇欲坠,茶杯一摇,也不能掌控方向,不知飘到哪去,谢三郎手一歪,水倾了一地,渗到木板里面去了。    长安街上,人来人往,接踵而来,谢三郎带着帷帽,手里拿了柄折扇呼呼地扇着风,“怎么这么热。”    他抬头,见日头高悬,偌大的长安城没有一丝风,木姜的身后汗的湿透了,耳边一绺头发贴在脸颊上,她拉着谢三郎的袖子挤过人群,说:“三爷再忍忍,一会儿就到了。”    谢三郎觉得自己真是发了颠,坐在屋里好好地,做什么陪她出来逛,为劳什子的男子气概?  大约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木姜走到成衣铺才停了脚。    凉爽的风扑面而来,铺子的四角置了冰,谢三郎走到里面解下帷帽,大扇特扇,靠在柱子上:“可把我热死了!”    老板见了大主顾,放下手里的算盘,迎了过去:“谢老板,您来了,店里留了好些鲜艳的料子,要不拿你看看。”    身边小厮捧了茶,谢三郎嘬了口,道:“拿上来吧。”  兀的腕间的袖子被人扯了扯,他低头一看,不自在的瘪了嘴:“唉,算了,让我自己瞧瞧。”  在袖子边作乱的手这才停了下来。    木姜去和老板交涉,谢三郎就翘着二郎腿坐在八仙椅上瞧着,这小丫头不高不矮,恰恰低他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应该好好拾掇起来,却被土气的编了根辫子,虽然穿了一声干净的衣衫,气质还是透着一股子夜香味儿。    谢三郎扯着嘴皮子,吹了口茶。    不多一会儿,木姜的怀里抱了好几身衣服,谢三郎一看果然是平常公子哥儿穿的那种,他愣了一下,“穿这个?”    木姜点点头,“三爷,你皮肤白,适合穿深颜色。”  谢三郎将茶杯磕在桌子上,“换个颜色。”  木姜捧着一声天青色长衫,说,“三爷,你试试这个,我听说今年的状元都穿的这个颜色,远远望去,英俊极了。”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谢三郎盯着那袍子,眼神有些涣散。    待衣服上身,果然十分合身,他骨架结实,背阔胸宽,站在镜子前,一时不分朝夕,不知里面到底是谢府的三郎还是流入风尘的三郎。  木姜站在他身后,合掌轻拍他的背部,“三爷,腰伸直。”    谢三郎挺了挺背,微微一笑,果然少了分颓靡,多了份风流倜傥。  老板走过来,诚心赞叹道:“谢老板真是人中龙凤,往日穿些鲜艳的衣服多人眼目,如今穿的沉稳了,更是凤姿龙表。”    谢三郎很享受别人的夸奖,他仰着头,道:“那是。”  又去换了身月白色魏晋风大袖长袍,巍峨峻拔间,举手投足间一派皓月清风,典雅至极。  木姜初始一愣,后面一直垂着头替他整理衣角。    偏偏谢三郎满意极了,双手摊开,转了个圈,问:“好看吗?”  “好看。”木姜抿下嘴。    谢三郎正要去换了过来,木姜却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三爷还想更好看些么?”  那还用说,谢三郎昂了昂头。    木姜垫着脚,双手为梳,理了理他的头发,谢三郎微微蹲着,她手脚麻利的给他束了发,一根素银的簪子牢牢的扎着。    一时之间,哪像百香楼的小倌,仿佛是魏晋中归隐的志士,误闯了尘世。  老板再次称叹道:“妙啊,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谢老板这样一打扮,怕是连状元爷都比不上。”    谢三郎哼了声:“少糊弄我呢,真当我不知道状元是个七十岁的糟老头?”  老板嘿笑一声,全然没有被识破的尴尬。    等回到楼里,果真引起了轰动。    楼中歌舞升平,谢三郎抬眼一瞧,隐隐约约见了金簪翠翘,便知二楼坐了好些贵妇人,他一改往日阴柔的做派,挺直了脊背,板着张棺材脸,落座下榻,瞥见楚江红愤怒的眼神,也岿然不动,不屑于顾。    只是他藏在大袖间的手握的紧紧地,偏过头,去问木姜:“瞧我这样子是不是有了几分男人味儿,坐在二楼穿紫色衣服的刘夫人可在看我?”    木姜叹了口气,贴在他的耳边道:“真正的男子汉不会问别人他有没有男子气概,也不会在意女人是否注意他。”  谢三郎听了,轻微扭了扭腰身,对着暗处翻了个白眼。    楚江红一时气的俊脸涨红,今日他穿着一声鹅黄长衫,头上簪着一朵娇鲜欲滴的芍药,捧着琵琶,款款走上戏台,转轴拨弦之间,苍凉的琴音传徹整个小楼。    谢三郎不懂这是个什么曲儿,偏头问:“谈的什么,吱吱呀呀,难听极了!”  兀的又觉得自己蠢透了,一个倒夜香的,怎么可能懂得这些乐器。  木姜却没想这么多,轻声道:“霸王卸甲,取自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    谢三郎摸了粒瓜子,磕了:“哟!看不出他个小身板还想去打仗啊,不会是仗打他吧。”  木姜见他磕了一颗又一颗,忙的握住他的手:“三爷,形象,男人一般不会翘着二郎腿,一边说着闲话吃着瓜子。”  三郎讪讪,放下了瓜子,颇有些不舍。    一区终罢,楚江红前身鞠躬,二楼里传出温润而不失威严的话语:“江红这曲可是暗指白楼里的小倌里有你无三郎,有三郎无你?”  楚江红微张檀口,半含情泪:“马夫人多虑了,奴怎么敢这么想,奴只希望马夫人能记下奴罢了。”    “你琵琶谈的不错,我记下了,若是有空想听你的琵琶,必定来找你。”  楚江红忙的谢恩,放下琵琶,跪着道:“多谢马夫人赐爱,多谢马夫人。”  谢三郎酸道:“瞧瞧这样子,孬的很!”    不一会儿,二楼撒下好多金叶子,不少小倌跪在地上捡,谢三郎看了一眼,有些不屑。  刘夫人看在眼里,问:“三郎可是瞧不上?”  谢三郎哼了两声:“瞧不上还说不上,只是觉得他们一点儿男子气概都没有,整日擦脂抹粉的,阴不阴,阳不阳的。”    刘夫人感兴趣,“哦,那你有什么好点子?”  谢三郎昂头,不理会木姜一直扯他的袖子,此时他像个孩子一样,偏要挣个赢,他想了一会儿,今日他穿的像隐士一样,若是在舞舞剑,挥挥刀,可不像谪仙一样?  于是他道:“我会舞剑。”    刘夫人笑了会儿,从座上站了起来,靠在栏杆上,一双猫眼牢牢地盯着他:“三郎,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你有这样的本事。”  谢三郎昂着头笑,又微微侧脸,说:“木姜,我要舞剑。”    木姜恨不得眼睛一翻,死了算了,有气无力道:“我不会。”  谢三郎急了,“这怎么行,话都说了,难不成打脸么?”    “我自己都不会舞剑,你不如现在求求佛祖,求他让她们这些贵妇人都瞎了吧。”  他回过头,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死鸭子嘴硬的上了台。  楚江红当然知道他在逞强,不怀好意的将剑递了他,说,“请吧。”    谢三郎一把接过,白了他一眼:“还没到最后呢,别笑的太早。”  接过剑,却不知如何挥,他求救般的望了木姜一眼,只见她眼睛一翻,不敢直视,于是虎口握着剑,返袖刺了一下道:“男人!怎么能用这样的剑!剑是凶器,可不是拿来作秀的!”  说罢,将剑丢了,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就要下台。    刘夫人也不恼,合掌轻拍:“好!还是三郎对我的性子!来人啊,赏!”  数不清的金叶子掉在台子上,小倌们跪着在地上捡,唯有谢三郎一人站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眼。    威严的声音再次传来:“三郎可是不满?”  谢三郎抬起头,弯了弯眼睛道:“马夫人大恩,哪有什么不满的?”  只是这干净的衣裳,这穿的像男人一样的他,这高高束起的发让他有些忘了,他是个男人,但是他首先得是个小倌。    白色衣袂翻飞,他一撩衣摆,合身跪了下去,台上的金叶子被人踩了几脚,蒙了层灰,他轻轻的吹了吹,捏着,抬头向刘夫人笑:“夫人,这可是纯金的呢!”    木姜从未看过这样的谢三郎,她印象中的他,嘴巴很毒,喜欢争强好胜,脑子不怎么聪明,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可从那夜起,她就知道他人不坏,和他相处了几天,他任着她闹,其实最刀子嘴,豆腐心。    但是此时的他,虽然是笑着的,但僵硬的脊背,牵强的嘴角,木姜兀的觉得眼睛有些酸,一抬头,原是一场夏雨,突兀而至。    直到人都走光了,谢三郎还跪在台子上,木姜撑着一把油纸伞,替他挡了风雨,却一时无言。  谢三郎昂着脖子,风雨洗去他脸上的脂粉,露出原本清秀的脸庞来,他张开手掌,将手里黄澄澄金叶子给木姜看。    “木姜,好多金子。”  “恩。”  “我又可以买好多衣服,好多胭脂了。”  “恩。”  “但是为什么我没那么开心?”  木姜回答不出,谢三郎也回答不出,天上的雨点子更大了,落在那朵细弱的伞上,一散一合,汇成一股股涓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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