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九年,冬。 天还未亮全,吴将军府里满眼的雪,却是映得整个别院都亮了起来。 别院的屋里红烛摇曳,吴歌倚着窗发了会儿呆,擦拭起手边的金銮凤钗。 那钗子是五年前,她十二岁生辰的时候,偏将军府二少爷陆煜送她的礼物。 那也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吴府满眼的梅花里,陆煜将钗子戴在吴歌发间,钗子摇摇晃晃,在吴歌的小脑袋上显得笨重了些。 而这一日,吴将军府的长女吴歌,就要嫁与这送她钗子的人。 吴歌站起身,打开房间的门。 庭院里雪已积得有些厚,风过,雪如白沙一般被卷起,在风中转圈。吴歌隐隐担忧起来。西北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回,也不知风这么大,她的爹爹吴羿还能不能赶得回来。 五年前,一支突厥游猎队伍闯过了西北关,进入东朝的疆界。 守护着东朝西北边界的宁城城主,下令将擅闯西北关的突厥人全部逮捕处死。 此事一起,突厥人大为不快,当即派出十万大军驻扎在阴山下,对东朝大地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 远在岩城的东朝朝廷,一时人心惶惶。 突厥势力虽不如东朝,但如今正是太平,年年收成大好,应当修生养息。若迎战,不仅会引起百姓们不满,也会大大损耗国力。况且此事毕竟是宁城城主太过鲁莽,真的打起来也是理亏。 东朝皇帝公孙昊当即下令,卸去宁城城主之职,回朝待罪,并将逮捕处死突厥人的士兵全部押送至突厥处,亲写诏书表明愿将士兵转交对方处置,希望两国重新修好。 可世事难料,这当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那封诏书并未转达到边境,突厥终是在腊月初十发起战端,直攻宁城。 腊月十二的晚上,宁城守军已难以支撑,吴府接到圣旨,吴羿被封为伐北大将军,天亮后即刻带十五万兵前往西北抗敌。 离别很是匆忙,吴歌甚至来不及与父亲吃上一顿早饭。 但她记得父亲说过,一定会回来,参加她的大婚。 彼时吴歌已被皇帝赐婚给陆府二少爷陆煜。陆煜是她的玩伴,他们俩,还有小太子公孙晟,从小一起走街串巷,一起长大。 吴歌不知嫁给这个玩伴,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但父亲的承诺,让当时年幼懵懂的她,忽然开始期待起五年之后的婚事。 正想着父亲,忽然,吴歌听见柳月的声音从廊间传来:“小姐起床了?夫人已经做好早膳,小姐先去用膳,柳月去叫大家准备为小姐更衣。” 吴歌朝着柳月笑了笑。 这个叫柳月的丫鬟,是她小时候和阿爹在街上捡到的。柳月总是怯生生的,也不爱跟吴歌出去玩。但吴歌依旧将她当作姐妹,要带着她一起去陆府。 踱着悠闲的步子到了正厅,吴歌的娘亲和妹妹都坐在桌边。 妹妹见了吴歌,甜甜地叫着“姐姐”,扑进吴歌怀中。吴歌抱起妹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吴夫人拍了拍妹妹的脑袋:“阿蕊,你阿姊今天要出嫁,你乖一点,别弄坏了阿姊的妆。” “没关系,很快阿姊就很难再见到阿蕊了,再多抱抱。”吴歌捏捏妹妹的小脸,“怎么起的这样早啊。” “想早些看到漂亮的姐姐啊。”这吴府二小姐古灵精怪,嘴巴总是甜得跟抹了蜜似的,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饭罢,吴歌被三姑六婶们拥着回了房,大家将那深青色,厚且繁复的嫁衣一层层往她身上披。嫁衣上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 盒子里的金丝绢花,双蝶细簪,和那支金鸾凤钗,也一件件戴在她的脑袋上,重得她不想抬头。 好容易被折腾完了,却被关在房里,干听着外面吵吵嚷嚷,大家忙前忙后的声音。 吴歌站在门边,期盼着她的父亲能从门外走过来,跟她说一声,爹爹回来,送阿歌上花轿。 可捱到夕阳西斜,暮色降临,父亲也没有出现,而那陆家的二少爷陆煜,带着傧相们和花车,驾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来了。 陆煜通过从门口到窗前的一路姑嫂们的刁难,不一会儿,窗下传来陆煜吟着催妆诗的声音。 吴歌坐到窗前,透过半透明的窗纸,看着外面模糊的人影。 她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陆煜了。她拼命去想象陆煜现在的样子,心里却全是多年以前那个少年,那个少年牵着她走街串巷,那个少年把她拉下郦水,那个少年在城外的夕阳里跟她并排坐着听她唱歌。 那个少年,如今吟完了诗,他停了停,轻唤:“阿歌。” 待到陆煜终于入了正厅,吴歌也已坐到厅中屏风后。屏风前影影绰绰,看不清哪个是他。 一步步繁复的礼节过去,屏风撤去,吴歌有些紧张地缓缓抬头。 只见眼前之人,一身红袍,头戴缨冠,剑眉星目。 确实跟多年前很不一样,长大了,也潇洒得多。他看着吴歌,眼神如胶,看得她甚至开始怀疑刚刚补妆是不是没补好。 直到陆煜突然抿唇对她微笑起来,轻声唤:“夫人。” 吴歌也对他微笑起来,努力笑得贤淑自然又得体。她小声回了句,夫君,也不知人声嘈杂,他听到没有。 岩城的夜总是熙熙攘攘。这夜更是热闹,大家都涌出来看陆吴两家盛大的联姻了。 这段姻缘,在过去的五年中,已在岩城流传成一段佳话。 陆府和吴府是当今朝廷倚靠的两大将军府,各自掌握着岩城大部分的兵力。两家的大将军与东朝国君公孙昊又是故交,在公孙昊太子期间就一路支持着他,对朝廷可谓忠心不二。 五年前,公孙昊御赐陆家二少爷陆煜和吴家大小姐吴歌五年之后成婚。不同于其他赐婚的男女多多少少有一些无奈与不愿,这一对鸳鸯是自小就在一起玩,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真是天赐良缘,完美至极。 吴歌靠在花车壁上,偷偷撩起一角窗帘往外看,思索着今夜会不会有来劫婚车的障车族。 所谓障车族,是些喜欢拦婚车劫小财的人,大部分都只需给些布匹绸缎或是碎银就能打发,拿到些小财让开路时还会送上祝福。 正想着,人群里一个黑影飞速闪出,直直踏上花车车辕。 吴歌手一抖,放下帘子,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男子沉沉的声音:“小姐别怕。”话间,花车的门帘微微抖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吴歌脚边,正欲拾起,就听车外一阵风声呼啸。 陆煜的声音也从门帘外传来:“向来障车族都是一干人等拦在车前,你直接踏上车辕,是想劫人?” 吴歌往外偷瞄,看见陆煜已飞身而来,随身的佩剑架在那黑衣男子的脖子上。 “陆公子别激动。本少只是向来独来独往,拦在车前的后果怕是直接被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碾压了过去,才出此下策,陆公子不要动怒。”男子声音里带有笑意,“本少就是来劫个财罢了。” 陆煜听了遣人给了他些布帛银两,那男子飞身而下,走前还不忘微微侧身说了句:“小姐告辞。祝愿二位永结同心,白头至老。” 吴歌透过门帘看见男子的眼睛,那眼睛却是明亮好看的。 陆煜有些愠怒地收回佩剑,对着轿子里的人温和地问道:“阿歌,你没事吧?” “没事,”吴歌笑答,“这年头劫婚车的,也着实有趣。” 小小风波过后,迎亲的队伍继续浩浩荡荡往陆府行去。 吴歌这才弯腰拾起脚边那个滚落的小东西,是个竹筒。她小心翼翼打开竹筒,见到竹筒里有封信。吴歌抽出信,一个漆红细纹的密印映入眼帘。 吴歌心里一惊。这是她的阿爹的密印,只会用在重要又机密的信件上,她在阿爹寄给她娘的信上见过一次。 吴歌有些心慌,想着离陆府还有些距离,她便拆了信,借着从车帘泄进来的光看了起来。 信的开头是些极为平常的寒暄问候,还说因战事紧急,吴歌的婚事可能赶不回来,以后会带回北境的珍品来补偿她。其他也未看出什么端倪来。 信封里还夹了张图纸,吴歌打开看了看,是张画得很仔细的星象图,底下标注着一些日期。 吴羿一直都喜研究星象,常常一个人夜里看着天空,口中喃喃自语。受他的影响,吴歌也从小就常常跟着他登上观星台,听他讲些星星移动的轨迹和一些古老的传说。 吴歌想,既是密信,信中必定有什么重要信息,而外表看不出端倪,应是父亲怕这信被别人劫走。 吴歌叠好信件,放入衣袋,期盼赶紧到陆府,她能一查究竟。 不久,婚车便行至陆府,一套繁琐的拜亲之礼行完,吴歌便被陆煜抱进了婚房。 红烛之下,吴歌的脸因繁厚婚衣的包裹和一路的劳顿有些微微泛红。陆煜看着她,烛光映在眼里闪闪烁烁。 看着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吴歌忽而想起五年前,清花苑梅花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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