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吾山谷 没有丫头的日子甚是冷清,想想原来自己习惯了万年的日子终究抵不过一个人带来的变化,究竟是他老了,更忍受不了孤独了,还是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曾以为毫不在意的东西越来越放不下。 阿恒坐在石桌边,把弄着酒杯的手指白皙修长,却也有看不见的粗糙。 依旧是半束留辫的发型,龙须发拂过嘴角却不见昔日丫头在时活泼爽朗的模样,倒是成了一向清冷的战神江恒。 “这酒我帮你喝了吧。”有青衣公子突然出现在石桌另一边的石椅上,眉若远山,温润清举,仿佛是从前诗歌中唱道的男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叫顾北,是昆仑山上的天神,与秦鸿同为天宫将军。 顾北趁阿恒不备,从他手中拿过酒杯,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你这一万年果真越活越自在,酿酒的手艺愈发好了。” 阿恒将酒壶拉至自己面前,故意不让顾北再倒一杯:“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了?” 顾北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无奈的道:“天帝让我留意红门殿的动静,可我闲着无趣,便来讨教讨教如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好好修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为自己倒满一杯酒,继续道,“一万年就这么过去了。” 他想起还没有过上一屋两人三餐四季的生活,又谈什么过日子。 “阿恒,我要是你,宁愿继续留在战场。”顾北无法想象这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生活是如何融入阿恒生命里的。 “老了,打不动了。”阿恒将吃进嘴里的发丝拨至脸颊边,“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这是他守着丫头守了一夜才确定的事实,如今提起也是足够的云淡风轻。 阿恒的话猝不及防,顾北已是一张吃惊脸,依旧不忘调侃几句:“好事啊!好看吗?” “好看。”阿恒认真点头。 “前些日子听秦鸿说你救了个魔族小姑娘,不会就是她吧?” “不错。”阿恒的确没有想到他喜欢上她是这般容易,几乎是他无法想象的,只是他并不反感。 顾北却不淡定了:“我知道你比我父亲大,急着成亲可以理解,可魔族人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你从前不是告诉我,能不能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那个人是你喜欢的,并且能有机会把她捧在手心,纵使不得善终。” “我与你说过这句话?”顾北不解的看向阿恒。 阿恒饮一口酒,只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多做解释。 顾北轻叹一声:“你既然喜欢她,就趁着她还在身边的时候好好追求吧。”许多事顾北还是能够看开的,反正阿恒尚且不在意,自己更不用担忧了。 天气转冷,阿恒始终没能说服自己留她一人在外面,愿意听也好,不愿意听也罢,他都要好好与她解释一番。 “她已经离开了,你与我一起去把她找回来?”他怕许多话他都无法开口,他怕到头来他能说的就只剩照顾好自己,所以有顾北教他说什么始终是好的。 “也好。” 那时顾北还不懂阿恒的用意,也无法体会到日后重新拾起自己曾亲手抛弃的东西有多难受。 按着小晗的描述,方捕头很快从北辰一个小郡县的衙门那里查出了凶手,凶手名为宋明。 方捕头赶到凶手住处时,凶手不在家里,方捕头从门外却能闻到刺鼻的味道,仿佛是香气与腐烂味道的混合,那时所有追捕凶手的兄弟们似乎还能忍受,只是看见地窖里藏着的许多心肝却都狼狈的逃了出来,吐了一地的污秽物。 当地县令说衙门里的确有几具尸体的心肝被人切走了,只是想着毕竟是尸体也没有深入调查了。 衙门有人说宋明今日提前离开了,说是表弟的妻子前来探望他的表弟,顺便去他家做客,他要去接她。 原来宋明前些日子去崇吾山也是接他的表弟,想来那另一个死者便是他的表弟了。 方捕头深知此事不好,匆忙带着一群捕快去寻宋明了,既然他是在崇吾山接的他表弟,那么这一次他一定也在那里接人。 方捕头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是在树林中找到的死者,不过看血迹未干,方捕头很快发现了宋明的踪迹,只是追上时却发现他胸口有一个大骷髅,些许器官被吃掉了,似乎是他逃跑时遇到了崇吾山间凶兽。 也算是因果报应了,方捕头想。 衙门里的人都未曾看好过宋明,所以导致这起惨案的原因终究还是世态炎凉,倘若能有人多给宋明一些暖意,他也不至于踏上绝路,无法回头。 红门殿 逢源带来消息,殿主被江恒救下,并且江恒和殿主此时都已出了崇吾山谷。 逢源是红门殿一名大将,也是狐族之首,被孟槐视为心腹。狐妖擅长幻术,狐王更是如此,他们能很好的掩饰自身妖性,派去侦查最为合适。 逢源的话无疑让孟槐心情大好,先不管非羽还活着,崇吾山谷无人对他来说已是个极佳的时机。他一直想用浮沉盏复活离朱,可浮沉盏正为江恒所用,必在江恒身边,江恒住在崇吾山谷已有万年之久,如今出谷,断不会想到有人会盗浮沉盏,因此也绝无可能将浮沉盏带在身边,那么浮沉盏还在他的住处。 “逢源,你现在就带几个人去江恒的住处,一定要找到浮沉盏,越快越好。”孟槐手中出现一幅画卷,画的是浮沉盏,浮沉盏颜色与普通灯盏没有多少异处,只是上面雕刻的蚩尤却尤为可怖,烛光也是红色的。 “遵命。” 沈府 “你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的?”看着整洁如新的牌匾,顾北怎么也想不到堂堂的红门殿殿主也能流落人家。 阿恒一本正经道:“我送了她一块不周山上的灵玉,在上面施过法,方便我找她。” 顾北忍不住调侃:“行啊,这么早就做了准备,那你有没有想到你们的结局?” 阿恒只慵懒的站在阳光下,没有回答顾北的问题:“去找人。” 我不想知道我们的结局,因为它多半没有善终,阿恒想。 其实许多道理我们都懂,只是要处理起来何曾容易过,比如神魔殊途。 “无趣。”顾北撂下一句,便摇了摇头上前与门口的家丁打招呼了。 “我想找一个人。” “找人还是问我们小姐吧。” “那把你们小姐请出来一下。” 彼时小晗正专注的帮非羽编织连接玉佩的红绳,至于非羽,说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小晗倒是觉着她是忍不住回去看她的阿恒了。 小晗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好歹也是魔族老大,何以如此狼狈了,况且本该是个清冷的人儿,一提到阿恒就不是自己了。 下人前来带话,小晗一边收好非羽的玉佩,一边想着来者是找谁。 她看见那人背对着她,身形修长,长发后束自然垂下,不时被风撩起,小晗觉得他很熟悉。 “我家小姐到了。” 顾北转身,逆着光的容颜在小晗看来竟有些不真切。 “师父……”是了,是陪她走过十几载春秋的人,这个人的容颜自小就被她刻在了心底,再无一人能够取代。 她眼角湿润的扑入顾北怀中,她想起昔日相同的动作已做了千万遍,只是从没有一遍如今日般让她安心,师父衣服上有皂角中花草的清香,是最熟悉的味道。 姑娘的反应猝不及防,顾北后退一步才站稳脚步,只是双手无处安放,搂住她始终是不妥的:“姑娘,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他轻启唇,竟不忍心告诉一个让她失望的事实。 似乎察觉了师父不同于往日的反应,小晗抬头认真看向他眼底,却见他神色从容,没有骗她。 “你失忆了……没关系,总可以记起的。”小晗松开顾北,与他保持一个距离,昔日师父识得她的时候不论她如何黏着他,师父都不会反感,如今不识得她的,总要有一个认识的过程。 …… “师父,你老了会忘了我吗?” “师父不会老,所以不会忘了你。” …… 昔日一字一句都被记在了心间,这些年师父不在身边的时候里恨不能悉数写下世人口中跌入尘埃里的想念,如今重逢,更想好好陪在师父身边,只是兜兜转转,他们又要重走一遍初识…… “我不是……” “我叫沈兮晗。” 顾北反驳的话刚出口,便被小晗打断。 “顾北。”看着眼前女子他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本不愿沾惹多少人间是非,不过认识了便认识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顾北还不知道,曾以为毫不在意的人日后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哪怕已痛入骨髓,药石无医。 “北北,你来找谁?”小晗面带笑意的问道。 从前只知道他叫顾北,却不得不称呼他为师父,如今好不容易的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 顾北愣怔许久,才微微歪头质疑的看着小晗。 是个不错的称呼,只是过于亲密了。 小晗故作不解:“怎么了?” “……不是我要找人。”顾北认命的应了一声,回身看着阿恒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其实许多事阿恒也不知晓,反正不论过去多少年,尘封的年月总会被揭开,只要事实他们都能接受。 关于顾北和小晗,阿恒不作言语。 “我找丫头。”阿恒淡淡开口。 “我这儿没有你的丫头。”小晗想了想,她的确不知道他口中的丫头是不是非羽。 阿恒对顾北道:“既然这里没有我的丫头,顾北,我们走吧。” “如果你们要找非羽,那么你们可以留下来。”小晗伸手想抓住北北的衣角,最终只是叫住了他们。 阿恒打趣地看着小晗仓皇的神色,示意她说下去,并且丝毫不觉着自己利用顾北有什么不对。 “她一会儿就回来。” 阿恒从容走入府中,寻着那玉佩的气息:“既然如此,我们便留在这里等她。” 顾北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某人丝毫不拘束的模样,站在门口犹豫许久也不知要不要进入。倒也不是他不喜这陌生之地,只是身边的小姑娘让他彷徨了,害怕什么他还不知道。 “北北。”姑娘走远几步后回身喊了她刚给他的称呼,并且站在原处静静地等他走到身边。 崇吾山谷 逢源带着一群手下摸索到江恒的小屋,小屋竹门虚掩,院中种着花花草草,只等相应的季节开放,院外落叶堆积了好几层,踩在上面还有软意,想来江恒在这谷中岁月一定是极舒坦了。 阳光透过窗户稀稀疏疏的洒落在房间的角落,逢源并未在里面找到亮着烛火的灯盏,他小心翼翼的又将翻乱的东西放回了原处。 厨房边有一间储物室,放着不用的东西,房门没有上锁,逢源本觉着江恒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上古神物当做废品扔在里面,可他不经意间却瞥见木柜后有隐隐亮光,照亮了方寸之地,走近一看,是他要找的浮沉盏,竟是唾手可得。 那时逢源一直心有疑惑,既然江恒如此不重视浮沉盏,昔日又何以要牺牲他人的魂魄来续自己的命,凡人想得到成仙是因为欲求不满,而他已经活了几万年,难道还心有不甘?既然心有不甘,留在这谷中过着多年如一日的生活又是为了什么。 逢源不由嘲笑一声,笑的是天神的自命不凡。 “孟槐派你来的?” 逢源走出小院的时候,非羽突然出现在眼前,声音清清冷冷。 逢源一时有些慌张,却也清楚不能透露浮沉盏的事:“副殿主派属下来找殿主。”他垂首作揖,眼神飘忽。 “找我的尸体?” “听闻……听闻殿主被天宫之人所害,副殿主不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此说来,当真多谢副殿主好意了。”非羽拂去肩上落下的枯叶,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我过几日便回去,告诉他无需挂念。” “遵命。”殿主若要回去,对孟槐的计划必有影响,逢源心下大呼不好,额头已布满冷汗,一时不敢有所动静。 “还不快离开。”她刻意压低声音,终究没有将“滚”字说出口。 在族人面前她本不爱摆架子,倘若不是有人真的惹恼了她,她断不会说出难听的话。 逢源连声应道:“好……好……”领着一群人很快消失不见。 那时丫头没有发现逢源的真实意图,后来在恍然大悟时才追悔莫及,只是始终是回不去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枝头枯叶仍在不停的落,丫头站在篱笆边看着落叶一层层堆积,一瞬间恍惚,眼底的花草竹屋有些不真实。 看来阿恒是不在谷中的。 她转身,不曾想过下一次重回崇吾山谷时竟已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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