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两三天就是年三十,桓王府的大乔夫人也正式接到诏书,庶女孙好的八字也已经被请去了指婚的顾家祠堂,孙好因庶女身份,所以从女不从草。 她母亲原本只是个孙策征战时劫来的小奴,可以说比侍妾的孩子还要矮半头。若不是这个小奴生了一对龙凤胎,恐怕这辈子永远是个通房。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庄不对等的婚姻,顾家嫡子娶桓王府庶女,简直是令人沉思的搭配,男主角顾邵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被迂腐的老爹一根绳绑在祠堂里家法伺候了好多次。 大乔夫人差人跟孙茹说让她依礼给妹妹添妆,孙茹是长女,孙策最是偏爱她,给她留了很多东西,曾经放下话来,以后孙茹婚嫁,让两个庶妹陪嫁。 虽诸侯的媵妾制可以追溯到先秦,但是自汉以来诸侯王的庶女就开始单独嫁娶,要作媵也是选旁亲小宗里生活捉襟见肘的女儿,汉室公主都享受不了这般待遇。 如今孙策一去,孙茹能好好嫁个正常贵臣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孙茹一边收拾添妆一边思念父亲,情不自禁地就多放了点。回过神来恍惚地笑了笑,自己以前小丫头的时候多渴望见到父亲啊,后来长大一点终于可以跟父亲朝夕相对了,却没几年他就走了。想想自己的弟弟妹妹,似乎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几次,这样一想,又多拿了几样给孙好。 孙茹检点妆奁心中叹息:一个人要多富有,才能赎回过去呢…… 孙茹坐在那里,看着烛盏的灯火跳跃,她回忆起那年孙绍走前跪在她面前的悲痛欲绝:“父亲永远看到的是大姊!明明我才是他唯一的儿子,难道就因为我是庶出?大姊,我那么努力想要追上你,可为什么得到的总是'你大姊如何如何'?好,我放弃了,我只希望大姊不要对我喜欢的人有偏见这样卑微的要求你也不能满足吗?!是不是我一生只能活在大姊的阴影和控制下!”那一刻他的眼神充满绝望,控诉的语言也变得语无伦次:“明明我也是大乔阿姆养大的……明明我才是长房唯一的子嗣……父亲是你的,名誉是你的,怎么,现在我的自由也是你的了?” 孙茹的目光开始变得悲哀而缥缈,一个是陪伴了她多年的女史,一个是她的亲弟,她左右为难,身陷其中,根本无法自处。 那天晚上孙茹做了一场冗长而悲伤的梦:她梦见音儿坐在她床头哭诉,说身上好疼,孙茹追问她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她诡异地笑起来:“郡主啊,你忘记了么,我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啊……” 孙茹从梦里挣脱出来,夜深沉的可怕,窗户上反射着明亮的雪光……又下雪了吗…… 孙茹抱着双腿坐了起来,她想起金乐还在外面值守,孙茹披了大氅出了外间,金乐因为不是女儿身,值班只能在外面,孙茹吩咐只要是他守夜,都给他加个火炉。 孙茹打开房门,发现不是金乐,而是小九。小九本在打瞌睡,看她出来,一身睡意惊飞至九霄云外,立刻笔直站好。“郡主!” 孙茹皱眉问:“金乐呢?不是今晚他守夜么?” 小九以为她有些生气,连忙解释道:“我听说今天是师父姐姐的祭日,桓王府不让烧纸,我就给师父值一小会儿,师父祭拜完马上回来!” 孙茹揉了揉太阳穴,难怪会梦见音儿,她忘了,今天是音儿的祭日。 孙茹点头,回到房里。小九以为孙茹回去睡了,刚想长舒口气,没成想过了一会儿孙茹又穿戴整齐地回来了,冷着脸道:“你守着,我去去就回。” 噫!郡主是要去逮师父吗?以往郡主很好说话啊! 孙茹穿过角门,从马厩里拉了马儿就一头扎进风雪里,寒冷让她一瞬间清醒,她还记得当年金音儿死的那天晚上,风雪也这般紧…… 事实证明,再聪明的人年轻的时候总会干那么几件中二的事:孙茹年少时喜欢读游侠传记,豪气万丈在路边救下过一个女子,这个女子身世多惨自不用说,孙茹将她带回桓王府,让她做自己的女史,让她锦衣玉食…… 熟悉吗,和所有撕逼大战的开头一样,平淡无奇,左不过拿她当跳板。 所幸的是,孙茹没有夫君,常驻府里的唯一一个男性主子就是孙绍。那年孙绍十三岁。孙茹不确定白氏的来历。但一个路边捡的小猫小狗,她自负地认为,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控制她。 孙茹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胆子真的很大,她也没有想到白氏有机会勾引孙绍。那时正好是孙茹跟随父亲走南闯北的时光,也是她最后一段无忧的时光。 同年,孙茹扶孙策的棺椁回建邺。 结果就是孙茹失败了,还是惨败。弟弟与女史的偷情被同为女史的金音儿发现,还没等金音儿告诉孙茹,她就被孙绍解决了。当然之前还有许多纷芜的事让孙绍心存怨念,一点点累加起来,说是由于音儿的撞破,其实是孙绍积压已久的怨懑,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意,最终对金音下了手。 等到孙茹回到桓王府,留给她的只有音儿一具冰冷的尸体,和孙绍给她罗织的一身污名:女史金音,与外男私通,身怀孽胎,杖杀。 可笑的是孙茹并不能把孙绍怎样,因为他是桓王府唯一的男丁。姐弟俩因此事闹掰,此时白孙二人之事也终于藏不住,姐弟关系进一步恶化。孙绍带着白氏离开桓王府,领兵去了桂阳,去年十一月白氏诞下一子,孙绍也不曾通知桓王府。 今年五月叔父登基,封孙绍为上虞侯,敕建上虞侯府,孙绍应召回建邺,姐弟在太庙打了个照面,关系僵的犹如坚冰难融。 孙权为了不让俩人有和好的可能,在封赐中动了些手脚:追封孙策为长沙桓王,按理说孙绍该袭爵,孙权以孙绍不是嫡子为由并没有让其袭爵,只给他封了上虞侯,食邑万户。虽然在食邑上跟个闲散王爷没什么差别,但到底政治地位不一样。同时孙茹的品级往上提了提,命服比肩公主,年贡八万石从国库抽取,却没有封地。 之前是因为孙策没想好她的封地,准备等江东平定再说,所以没有用封地的名字给她请封郡主名。而孙权则是根本没给她封地,所以她的郡主封号还是“宣纯”。如果当年不是孙策疼爱她给她向献帝请封的早,估计如今孙权是不会封她郡主的。 此时正好被孙权拿来离间二人:照这样一来桓王这个爵位已经没有了男丁继承,理应收回,但孙权是开国皇帝,任性。在昭和殿大宴一干老臣时说: “江东基业,乃桓王与众卿浴血拼杀换得,朕坐窃父兄之果,愧对父兄,如今长兄故去,长房无嫡,只留下茹儿一女,兄长最是宠爱她,我定会厚待茹儿……”此语一出,已然抹杀孙绍。 后面的决定更加拉仇恨:孙权扬言要对桓王侍死如侍生,不仅大兴土木单独修了桓王庙,还立誓只要孙茹待嫁一天,桓王爵位就在一天,俸禄封地一律减半补给孙茹做嫁妆。允孙茹可以上不跪公主,下不拜王侯。 孙权说白了就是要捧杀她。还好孙茹拎的清,除了婚事问题,不怎么自恃身份跟朝臣对着干。 孙茹也想过给孙绍请一些实质性的东西,孙权那个老狐狸无耻地令人发指:不是截过她的话头东拉西扯,就是沉默不答,再不就是装醉拉着她哭孙策死的早,我儿容萱年幼失孤多可怜,孙绍乃我东吴男儿军功自然要靠自己挣,怎么能躺在父亲功劳簿上吃老本云云…… 孙茹:“……” 到此为止,孙绍与孙茹的关系可谓是陷入僵局了。 一路风雪交加孙茹拍马赶到桃叶古津,河边一片枯草衰黄,长草中有一火光点点,孙茹顺着火光偱去,在金乐背后站定。 金乐在抹眼泪。 孙茹就站在那儿,心里也跟着揪起来。她对不起金音,也对不起金乐。 金乐听到身后的悉索声瞬间反应过来按剑转身,孙茹紧了紧黛色大氅,风兜遮住孙茹的大半张脸,露出尖尖的下巴,金乐认出她,脸上泪痕未干就跪在地上:“郡主我……” 金乐看见,风扬起孙茹的衣角,雪花擦着她的指尖落下,寂静的夜里,群山厚重的逶迤在她身后,天地间乱雪纵横……她单薄的像要乘风而去,她拍了拍金乐的肩,平静地说道:“回去吧,金乐。” 回去吧,逝者已逝,而活着的人却要承受永恒的痛苦,不仅今晚,还有更多黑暗无度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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