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像所有苦口婆心的老家长一样,孙茹在外面疯要逼逼,孙茹待在家养膘也要逼逼。初十的春社祭地就指名道姓要孙绍孙茹一块儿去。  孙权向来喜欢围猎,春社祭罢会在楠山围猎。  彼时孙绍的儿子还小住在太后身边,孙绍还奢望能把儿子带回来,对孙权言听计从。孙茹天冷的时候一点都不想动弹,站在旁边小声逼逼:“春天打猎多造孽哦!”古人说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需要有节制的维护,所以一般都是秋天围猎。  孙权站在香炉边,兴致索然地挑了几粒香丸,用金勺舀了放进香盏里,转过身来指了指孙茹笑骂:“猪都比你勤快!”  香丸甫一放入灼烧,几绺烟丝儿就窜了出来,辛烈的香气扑燥而来。孙茹拂了拂颊边的碎发,烟丝缓缓地上潜,被她在眼尾拍散。  这香烟形细长不断,气味辛烈老沉,好香。  孙权的神色在香雾中不甚清晰,孙茹的眼神光一直处于忽聚忽散的状态。这是第三次孙权找她和孙绍来沉香舫品香。  五年,三次。  第一次是要求在推了旧桓王府建吴王宫。  第二次是要求孙绍代孙登入魏做质。  也不知道这次是什么,但大抵不会轻松。在跟孙权交手的这五年里,孙茹有成功让他跳脚的,也有一筹莫展只能乖乖听话的……但她向来不会逆来顺受就是了。    孙茹被孙权特意安排的那辆大马车上有太子良娣、丁司徒的长媳还有汴梁侯夫人。  太子良娣是周循周胤的妹子,跟孙茹有故,丁司徒长媳孙茹不太熟,汴梁侯夫人是孙家宗室女子,算起来她是孙茹堂姐。  但这三位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都带着小萝卜头!  孙茹揉了揉太阳穴,真奇怪,为什么好好的要被安排到这辆车上?汴梁侯夫人是最后一个上车的,看见孙茹就拉着她的手开始说话,什么郡主好久不见啦,出嫁后就再也没跟郡主说过话啦,郡主准备什么时候出嫁啦……诸如此类。  孙茹被吵的脑壳疼,看向她怀里的小鬼,也就七八岁。  ……原来大乔说的“别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句话是真的……  孙茹应付的有些吃力,周良娣是个极通透的人,微笑着帮孙茹含糊过很多问题。孙茹只好坐在旁边假笑。  忽而感觉自己袖子被轻轻扯了扯,孙茹一低头就对上一双分外澄澈的眼睛。  孙英,孙登的第二个儿子。孙登的长子刚出生三个月就夭折了,太子妃在那场难产里丧命。孙英说是说二子,其实就是长子。刚刚过完六岁生日。  和所有的孙家人一样,他眼底有一弯碧色的环。扎着两团丫髻,发绳上的璎珞垂在颊边,恰巧也是碧色的,和那双眼睛相映成辉。身上穿着白丝缎子金线绣合欢花的夹衣,下着藏蓝缠金线的袴,高底金锦小朝靴,腰间两个双鱼珮叮当作响,跟着和鸣的还有项上的羊脂玉鑚金寄名锁。  车身一个晃荡,孙英就扑向孙茹怀里。孙茹接住他,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还没问他,他就用小手攥住她的衣襟叫她“姑姑。”小手手背上关节处有五个肉涡,手短短胖胖的,按在她暗红的衣襟上显得分外可爱。  “姑姑上次说过要来给我过生辰的!”孙英皱着眉毛委屈道:“小舅舅说你去给人当牛做马了!什么是当牛做马啊……”孙茹用手指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你小舅舅的话能信吗?他上次还骗你说要带你去宫外玩呢!”  天知道他生辰那天应该就是孙茹噩梦的开始吧……  本来还拔了两颗狼牙准备给他做礼物呢.....  “那,那你去哪里了呀?”孙英皱皱鼻子  “嗯……去……去放牛养马,喂猪遛狗。”孙茹一本正经道。  当牛做马……放牛养马……也差不多了,得到答案孙英抬起头义愤填膺道:“原来就是放牛养马啊!那不是下人做的吗,是谁敢让姑姑放牛喂猪……还养马?!”  “额……”孙茹低头小声胡诌道:“下人做的不好,我就给他们……示范一下……”孙茹悄悄凑近孙英耳畔:“等会儿下午到楠山了,你跟姑姑去我的屋,姑姑给你带了好玩的。”  “是什么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    孙茹的住处是女眷下榻的庆修宫最靠外围的眠风阁。  整个行宫依山而建,宫墙巍巍,直走山腹。元日一过,春风拂面,暖日当暄。严冬已然过去,再过几天春分,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庆修宫分配给宗室女眷,但来参加春社的宗室女眷也就七八个,庆修宫显得空落落的。  孙茹在行囊里翻找出一个多月前拔下的狼牙。晒过的狼牙在阳光下泛着没有恶意的薄光,看不出它的攻击力,但孙茹见识过——一口咬断一根大臂粗的木棍,不在话下。  她给狼牙穿了洞,用红绳挂在孙英脖颈上。孙英新奇:“姑姑,这是真狼的牙齿吗?”  孙茹点头:“嗯。”  孙英听说是真的,高兴地雀跃起来,围着她问关于狼的事,似乎男孩子天性里就对凶猛危险的东西十分感兴趣。  孙茹支着脑壳不想讨论那狼,想了想问:“你小舅舅给你送了什么生辰礼物?”希望不是春宫,如果是的话……就去偷偷告诉他妹妹。  “一把剑!”说起他的剑,孙英高兴起来“小舅舅小时候的佩剑!他说,他说是欧冶子所出的最后一把剑!”  孙茹挑眉,算他还收敛。那把剑叫淳钧,相传已击败吴国的越王勾践找“天下第一相剑大师”薛烛相剑,先后拿出毫曹和巨阙两把名剑,薛烛却不以为然。最后越王勾践命人取出纯钧剑,薛烛大惊,更言用千匹骏马、三处富乡、两座大城换之而不可。  这把剑被誉为“尊贵无双之剑”,为周家先祖所藏,后来经历汉末战乱,此剑被盗。  在周小爷一次寻花过程中……啊,这个是寻真花:周胤为了小乔房里牡丹常开不败,一入秋就会出去找花匠,走街串巷的求待开牡丹。十三岁那年周胤偶然在走商队伍中的一个商人那里赎回了这把剑,奈何周小爷不是块拿剑的料,每次佩剑都被人嘲笑,于是这把名剑就一直供在祠堂里。  再后来他调戏了某公卿家的小姐,人家一纸诉状告到了孙权那里,被周循领回家后在祠堂里还是很皮,周循气得随手拿了剑就要砍他……从此以后……周胤再也不想跟这把剑有半毛钱关系了……  哦,周平安总算找了个好由头把这剑处理掉了,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被周循劈了……  “那大舅舅呢?”孙茹蹲下身问他。  孙英舔了舔唇,低头摆弄胸前的狼牙,漫不经心道:“一方歙砚罢了。”  男孩子唯独对刀剑感兴趣,以后他就会知道,这一方歙砚远远比那把淳钧剑来的实用……尤其是作为一个皇位的继承人。  玉德金声,坚劲发墨,经久而不泛,贮水而不耗……周循喜欢收集好砚,孙茹是知道的。他曾经也送过孙茹一方小砚,被她打坏了,后来才知道那方砚台是班婕妤的砚。  是值钱的古董,也是寄予了厚望的礼物……  孙茹摸了摸孙英的头,准备送他回广灵宫。一大一小走在两宫之间的夹道里,春日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山野的芳香,一抬头就能看到春花春草从南山山脚蔓延到山顶,阳光背着宫墙洒下来,温暖得让人叹息。  陆逊就这么看见孙茹牵着孙英从宫墙尽头走来,安静而温柔。  孙茹和孩子的组合听起来十分诡异,而真实的画面却如此暖意融融。  宫墙头延伸出枝枝榆叶梅,暖风过,便是阵阵花雨。花瓣尽数撒在石阶上仿佛给这里盖上一条柔软的毯子,他们从石阶上下来,衣角打起小旋儿,这些花瓣趁着东风又一次浮上半空,一时间,哪里都有花,哪里都是花的世界。  她帮孙英拂去落在头顶的花瓣,孙英指着那些花在跟她说些什么……  陆逊的心一时间也被他们的笑意溶进了春色里……  如果说孙茹平时是一把出鞘的剑,那么现在的孙茹就是一束柔丝。    孙英抬头看见远处的他,向他挥着手喊“老师!”陆逊颔首。  孙茹顺着孙英的目光看去,陆逊今日穿了窄袖,手腕上绑了袖封,脚上是马靴,以往所有挂在身上的饰物一尽除去,显得他少了几分妖娆,多了些许英气。孙茹突然有些小高兴起来,跟陆逊比美是比不过的,比帅倒是可以试试。  陆逊看她眼里掩不住的笑意,也不知道在笑自己什么,走上前想问却被孙英跑过来截住问:“老师你看!你看!”他把狼牙献宝似的托给陆逊看,炫耀道:“姑姑给我的生日礼物!是真的狼牙哦!是不是很威风!”  陆逊蹲下来低头拨弄了一下孙英胸前的狼牙,一双凤目窄了窄,缓缓道:“哦……确实是真、狼牙。”那个“真”字读的很用力。意味深长地看向孙茹。孙茹想打断已经晚了,只好站在那里眼神飘忽。“你的生日不是半个月前就过了么?”陆逊摸了摸他的头问。  “我过生日的时候姑姑有事,她去放牛养马喂猪遛狗了!”孙英飞快地回答。  陆逊又一次抬头看孙茹重复道:“喂猪遛狗啊……”  “……”  孙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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