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森林里下着雨。　　晓露走在吊桥上。吊桥因为雨而变得湿滑无比。跟在晓露身后的赵辛一直担心晓露会被滑倒，但因为此前被晓露命令过必须与她保持距离否则就不让他跟随，所以赵辛不敢茂然前去帮助她。　　走到吊桥中间的时候，晓露停下了脚步，她仰起面，接受着雨水的冲淋，她的一头黑发，已经整个地贴服在了她的脸上和头顶上，她脸部的皮肤，因为雨的浸润而显得更加干净、透明。　　她在雨中紧闭双眼。　　不断从她面颊上滚落的雨水，让赵辛无法判断那实际上是雨、还是她的泪……　　他们在吊桥上站着，而吊桥下，则是疯狂涌动的溪水，溪水打着转、在石头上击起的浪花与空中的雨滴碰撞在一起。　　赵辛感觉自己能听到晓露的心碎。　　　　雪生接了电话后，马上从床上起身。　　见他换病号服，李离问他想做什么。　　“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里？”　　“你别管了，我叫人过来送你回家。”　　“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你还发着烧呢！”　　李离不肯放人，雪生只得轻轻抱了抱她说：“放心吧，没什么大事……”他吻了吻她的头顶，然后放开她、开始穿他的衬衫，一边又拜托李离帮忙拿他的外套。　　他给老付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接李离回家。　　李离拿来了外套，却不肯交给雪生。　　“要不你带我一起去？！”　　她露出倔强的表情。　　雪生宠溺地一笑，用手点了下她的鼻尖说：“乖，听话，回家等我电话，我会尽快跟你联系的……放心吧！真的没事！”说完，他从李离手中拿过外套，穿上，接着又去穿鞋子。　　李离一脸无奈地靠到了床栏上。　　尽管她非常不安，但更让她着急的是，她显然无法劝阻雪生。　　雪生穿好鞋子后又上来安抚似地吻了吻她，这时，外面传来了老付匆忙的脚步声。　　　　雪生看着李离坐上车离开后，他才转身来到自己的车前面，他坐上车，开车往郊外的方向驶去。　　刚刚赵辛打电话来，向他报告了晓露的行踪。　　“她来别墅了，雪生。”　　雪生当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唯一冒出的念头就是：他必须马上赶过去，而且一秒钟都不能耽搁……　　别墅。　　晓露这个傻丫头，她为什么还要去那里！她为什么还要去那个承载了她所有恶梦的地方！她为什么要这么自虐！　　愤怒、与内心巨大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雪生不断踩紧脚下的油门。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地上的雨水被车轮无情地辗过、发出一阵阵爆裂的声音。　　雪生的耳边回响着……回响着晓露的哭声、许多人的脚步声、不锈钢碗盘被摔到地上所发出的刺耳的金属声、狗的叫声、一些人狂放而贪婪的笑声……巨大的黑暗。到处弥漫的尘土味和食物馊掉的臭味……雪生因为过敏引发了哮喘，他俯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而他的吸入器早在被绑架的瞬间掉落在来时的路上……　　雪生想到这里时，心脏猛地抽痛起来，一下一下，像是有人在拿皮鞭抽着一样，他忍了半路，终于还是踩下了急刹车，在刚推开车门的一瞬间，他就吐了……　　　　晓露似乎淋够雨了，她转过身，继续前行。　　赵辛也随之启动了脚步。　　他们下了吊桥。然后晓露拐了个弯，继续深入山林。　　她轻车熟路地踩踏着路上的野草和荆棘、自如地穿梭于高大的密林中。她似乎一点也不惧怕可能会随时冒出来的虫子或是蛇。　　寂静的夜，似乎使她获得了平静。　　小时候，每年暑假，晓露都会和雪生以及全家人到这边别墅来度假，那是晓露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因为她可以每一天都一整天地跟雪生待在一起。　　她就像雪生的小尾巴一样，不管雪生去哪儿，她都会跟到哪儿，雪生去爬树，她也去爬树，雪生去抓天牛，她也去抓天牛，雪生去看星星，她也去看星星……　　她是那么地喜欢雪生、崇拜雪生甚至视雪生为神，以至于，她从来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让她失去雪生会怎么样……　　“雪生哥哥，我饿……”　　“乖，晓露，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应该很快就会送吃的过来了！”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雪生的话，而雪生也从来没有辜负过她。　　坏人们把食物送过来了，但那根本不是晓露想吃的食物。　　雪生鼓励她，跟她说，只要她乖，他们就会很快获救，那样她就能吃到她想吃的东西了，然后雪生带头吃下了那些难吃的食物，等到她也开始吃的时候，雪生又让了一大半给她。　　没人像雪生那样对她好过——　　她幼小的、曾经饱受冲击和打击的心灵，是雪生温暖和弥补了她，所以，当她看到雪生倒在脏污的仓库的地上哮喘病发、而她又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吸入器时，她主动跑向了那些曾让她只看一眼就全身发抖的坏人的面前……　　　　雪生终于把车开到了别墅。　　他一下车，就马上冲进那间早已多年没人居住的大房子，他大喊着晓露的名字，并跑进每一个房间去寻找。　　但他没有找到晓露。　　他拿出手机给赵辛打电话，但电话打不通……　　他匆匆往楼下跑，结果突然心绞痛，他一下子歪倒在了楼梯的栏杆上……　　　　晓露终于到达了她的目的地——　　她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然后朝树上望了望，她找到挂在一旁的绳梯，于是扶梯而上，跟随而至的赵辛赶紧执高手上的手电筒帮她照亮，一直到亲眼确认她安全进了树屋，赵辛才松了口气，然后他在原地怔了怔，再转身靠到树上。　　他拿出手机，想再给雪生打一个电话，结果发现手机没信号。　　雪生能不能顺利找到这里呢？　　赵辛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雪生往嘴里塞了一颗药，等症状稍有缓解后，他离开了别墅。　　他走进山林，在经过吊桥后，他往树屋的方向继续进发，半路上，他的手不小心被树刺划到了，血流不止，他只能用手帕草草地包裹，然后他继续加快脚步，他不断在心里祈祷，祈祷晓露没事……　　终于，他赶到了树屋，他远远看到赵辛开着手电筒站在巨大的黑暗的树下，他大喊了一声：　　“赵辛！”　　赵辛马上朝他看过来。　　“雪生！！！”　　两人互相朝对方迎过去。　　赵辛说：“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雪生问：“晓露呢？”　　赵辛用脑袋示意了一下树屋的方向。　　雪生松了口气。　　雪生和赵辛一起来到树下，雪生说：“我上去看看她。”　　赵辛皱眉：“你行吗？不如你试着叫她下来？”　　雪生摇头道：“没用的，我必须上去。”　　赵辛无奈，只得拉来绳梯说：“那你小心点。”　　　　赵辛扶着雪生的腰，托他上去。　　雪生一进树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十几年后，这里居然一点没变，一种说不出该感伤还是悔恨的感觉，窒住了雪生的呼吸。　　然后他拎起手电筒。在树屋的一角，他见到了正抱着双腿缩在那里的晓露，他的心，猛然又抽痛了起来。　　“晓露……”　　他走到晓露面前，蹲下来。　　晓露扭着头、没理他。　　他叹了口气，在晓露身边坐了下来。　　很快的，记忆就同身边这巨大的黑暗一样，缓慢而无声地吞没了他……　　　　半晌后，晓露扭过头来。　　“你干嘛来？”她语带讽刺：“你不是已经有人陪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雪生说：　　“我担心你嘛……”　　晓露冷笑。　　“你少在我面前演戏了！我知道，你讨厌我！你视我为包袱！打从一开始见我回国，你就已经不爽我了吧？你根本就不想见到我，干嘛还要来这里找我！！！”　　晓露气愤地从地上跳起来，她避开雪生，就像要避开一场瘟疫一般。　　雪生在黑暗中沉痛地望着她。　　“晓露，跟我回去吧，别再来这里了……”　　晓露冷笑，在黑暗中闪烁着她雪白的牙齿，“我不来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哪里都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哪里都没有人真正地欢迎我……天下之大，根本就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但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是可以完全属于我的……”　　雪生站起身，走到晓露面前、想抱住她——　　但晓露还是狠狠地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从今往后，你都不要再管我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这怎么可能呢？”雪生说：“我是绝对不会不管你的，晓露！”雪生又想上来拉晓露的手，结果被她重重地挥开了，晓露手上的指甲划破了雪生的脸，一丝血痕，立刻浮现在雪生苍白的脸颊上。　　晓露慌了手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雪生安抚地说，然后再度拉住晓露的手，这次，她总算没有反抗了，于是雪生继续对她说：　　“让我们忘掉吧，把过去的事，全部都忘掉吧，晓露，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往前走了……”　　晓露怔怔，忽而她又哭道：　　“可是我只想留在过去，留在我六岁之前的过去，雪生，我只想和那时一样，每天跟你在一起，我们曾经那么地快乐！我一点也不想长大，我不想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的，”雪生向她保证说：“即使我已经爱上了李离，也绝对不意味着我就会与你分开……”　　　　雪生让晓露重新开始生活。　　“不管去念书、去旅行，只要是你想去做的事，我都会支持你去做，你需要为自己的人生设定一个清晰的目标，然后去努力完成它，这样你的生活才会变得充实。”　　晓露问：　　“那你的目标，就是李离咯？”　　雪生垂眉道：“不管你相不相信，她的确改变了我。我有了想为她跳出泥淖的想法。未来很难讲，我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而我唯一清楚的是，我愿意为之努力。”　　晓露冷笑道：　　“那我就恭喜你咯！你终于可以摆脱一直以来你最想摆脱的阴影了，那就是我！我就是你的阴影！所以说，你根本就不该来找我的！”说完，晓露冲出了树屋，雪生大喊一声小心，跟着也冲了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雪生掉下了树屋。　　晓露在黑夜中发出了凄厉的尖叫，雷电闪起，照见她的面容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