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下。 蝶舞躺在泥泞里,浑身无力。她的身上已经污秽不堪,脏的几乎要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身上的疼痛也渐渐麻木,仿佛随着血的流出,体力和热度在逐渐的抽离,她只觉得冷,无比的冷。 回忆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现。 还恨吗? 恨! 她想质问苍天,为什么自己这一生的命运如此?为什么是她要经历承受这一切?而不是别人?既然一生都背负的是恨,那么她愿死后也化作厉鬼,继续恨下去! 可是这恨意终究抵不过力量失散的疲惫,她觉得好困好困,仿佛有人在告诉她:放下吧,把一切都放下吧,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在最后一丝力气消散,被无边的黑色包围之前,她隐约看到一双布靴踩着雨水踏近,在她周身停下。 ***** 蝶舞是被悠扬的琴音唤醒的。 琴音缕缕,一会儿似清泉潺潺舒缓,一会儿似珠玉落盘般清脆跃动,高潮处又如金石般有力激昂。蝶舞静静听了会儿,竟起了点好奇心,好奇弹琴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件整洁干净的小房间,布置简单,身下的床榻松软舒适。一侧几上青烟缕缕,散发着清淡的檀香味。 蝶舞深吸一口气,让这股香气在肺腑中打了个圈,稍微振作精神后,尝试着撑起酸软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背上深将及骨的刀痕已经被细细处理好。蝶舞想起身出去看看,可是乍一用力,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琴音在她出声后戛然而止。 不闻脚步声,片刻,门帘已经被人轻轻掀开。 男子戴了张鬼面面具,看不清容貌。他浓墨般的长发披散而下,一袭玄色深衣,步态施然,举手投足间尽是沉稳与优雅。 “你的伤仍未痊愈,”男子嗓音清冽,“还待静养。” 蝶舞悄悄打量男子一圈,强掩住眼中的疑虑,挤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道:“承公子相救……在此谢过。” 男子没有回应,缓步上前,径自在蝶舞身侧坐了下来。他抬手伸向蝶舞,似是想探探她额头的温度,而长久以来的杀手生涯似是磨消了蝶舞对他人的信任,加上不善与人亲近,她下意识想躲,却没能躲得过。 男子的指节分明,落在蝶舞额上的手冰冰凉凉,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似是察觉到女子的排斥,手上动作稍稍迟缓,清亮的眼睛里透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暂且再休养几日,莫要心急。”说罢,缓步走出。 之后几日,男子都和蝶舞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她的饮食起居却是一手照看。蝶舞曾想过自己尝试行动,奈何伤势过重,平时握惯刀柄的手甚至无力握紧,只能尴尬的接受被男子喂饭、梳洗等等亲身力行的照顾。至于沐浴和伤口换药,蝶舞虽然坚持过放着不管或者宁可脏着,但终究还是拗不过身体无恙的男子,只能耐着泛红的脸,任由其擦拭整理。 一方面,她实在不擅长和青年男子举止亲密,一方面则是因为被照料的羞耻感,让她无地自容。 “不过是照顾病人,而我,是病人,没什么丢人的。”蝶舞裸着上身,闭着眼告诉自己,可是若有若无的触感让她不由得绷紧了后背。 “放松点,小心伤口裂开。”男子轻声说,一边扶着蝶舞小心帮她擦拭。语气淡淡,似乎把这些当成再寻常普通不过的事。 蝶舞心下稍安,只觉得自己想的太多,深呼一口气,周身舒缓了些许。 “公子……怎么称呼?”为了缓和气氛,蝶舞轻声问。 男子沉默了片刻:“重华。” 顿了顿,他又问,“你呢?”语气中已然带了几分笑意。 蝶舞也是沉默了片刻。 “我叫聂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告诉了他自己的真名。 重华轻轻的笑出了声,因为距离近,他此刻的声音低沉轻缓,在耳侧轻轻飘荡。他凑近,如果不是冰冷的面具,几乎都要贴到蝶舞的脸上。 蝶舞被他的靠近吓了一跳,睁眼回头,被迫般的透过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具与他的眼睛对视。然而浓墨般的眼睛里,像是含着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清看不透。低沉的呼吸带起蝶舞两颊一阵绯红,一直飘到颈后。男子眼神又幽深了几分,蝶舞迅速别过脸不看他,心跳却乱了几拍。 “我倒是更想叫你‘猫儿’”。重华笑着说完,继续帮她擦拭身体处理伤口。 要说起来对重华的评价,蝶舞觉得他非常的奇怪。 首先,他步履稳健,走路却无声无息,举止从容又十分有风度,显然武艺高强且地位身份不低。蝶舞左思右想都想不透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其次,既然身份地位不低,没有随行人伺候服侍也就罢了,捡到自己还亲自照顾,实在让蝶舞觉得无法理解。 直到很久以后,蝶舞才从上官锦的口中得知。他第一次见她,是在闭关数月后偶然独自出行时,可能是因为那天下着大雨,她躺在泥泞中的混着鲜血还兀自挣扎的样子,活像极了一只折翅的鸟儿。 平时见惯血腥和死亡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的生出几分怜悯,就把她救了回去。 擦洗处理伤口时女子牙关紧咬,双眉微皱。哪怕是在昏迷中,也仿佛是在和什么进行激烈的对抗,在挣扎,在诉说着求生的欲望。而后她冷淡外表下不擅和人相处躲避和娇羞,却又多了几分可爱,莫名让他觉得她更像只猫儿,令他不由自主想要逗弄一二。 他谁也没告诉,就这么在闭关的居所,养起了受伤的“猫”。 琴音和着簌簌作响的竹林涛音环旋,似在催促着日月更迭。 半个多月后,蝶舞已经可以下地了。 她终于有机会观察一下自己所在房间之外的景物。 蝶舞慢慢的从床上起来,扶着边角挪了出去。外屋和里屋一样整洁,书桌上有笔墨纸砚,砚台下压着一副墨宝,未被遮掩的字体苍劲有力,彰显着写字人气度,三排书架在阳光的微尘下静静伫立,上面则摆满了书籍。因这屋子只有两件居室,让蝶舞不禁有些好奇重华自己住在哪,这段时间的饭菜又是怎么解决的? 等她挪到屋外,正眼相对的就是坐在近处树下抚琴的重华。 弹琴的男子脸上的面具仍未摘落,弹琴的动作舒缓而优雅,却不见一点阴柔。拢,抹,挑,指结苍劲有力,分寸又拿捏的极好,潺潺曲音,正是出自这样的手。 蝶舞盯着他看了会儿,注意到他轻起慢落的指尖上的几处薄茧…… 是惯用剑的手。 “最近恢复的好像不错。”重华停了琴,回望她,两人眼神交汇。在看到蝶舞轻微的躲闪和不自觉透露出的青涩,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还要多谢公子照料。叨扰这么久,真是麻烦了。”蝶舞冲他行了一礼,语气真诚。 “无妨,”重华起身走向她,“一人住在此处久了,也有些无聊,偶尔多个人感觉倒也不错。”他伸出手示意蝶舞扶着自己:“我带你在四周逛逛?” 蝶舞想了想,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漫步在竹林中,踩着脚下的碎叶,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和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秘密,你不多说,我便不多问,哪怕我对你很感兴趣。 四周静的出奇,静的蝶舞可以听到自己和重华的呼吸,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蝶舞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深,也不知道林子外围有没有其他人居住。早在她有意识后不久,就依稀听到过有人来这间林中屋为他送饭,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渐渐的就再没有人来了。 她眼目所及处尽是茂密的翠竹,风一过来,竹叶会打起层层细浪,在阳光下折叠出不同色泽的绿意来。屋子一侧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河,涓涓细流伴着林间若有若无的鸟鸣声,再听着细碎的竹叶摩擦,让人打从心底生出几分安定感。 可这个念头乍一浮现,蝶舞的心就猛跳了下。 作为身负血海深仇的杀手,最忌讳的就是“安定”。安定意味着你对血仇已经淡化,安定意味着你向往平淡的生活,安定甚至可能意味着——死。 可一想起印刻在记忆中惨烈的尖叫,染红她双眼的母亲的血,她就更加坚定自己还不能死。 蝶舞轻闭上眼睛,想着最后品品此刻的宁静温柔,和煦的风,温暖的光。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里只剩下了明澈和决然。 也不知走了多久,沉默了多久,重华忽然开口问她。 “你不好奇么?” 低沉的嗓音骤然在耳畔响起,蝶舞方才镇静下来的心倏地一跳。她有些慌乱的看向他,却发现他眼神深邃似笑非笑。 蝶舞没有回答,重华也似乎不着急追问。想了想半晌,蝶舞终于回答:“好奇。” “但是好奇不代表需要知道。” 她迎上他的视线,眼中已是波澜不惊。 自从蝶舞再三坚持开始自己动手梳洗吃饭换药后,虽然重华反应淡淡,但她总觉得他弹奏的曲子比先前节奏更缓慢阴郁了些。 蝶舞却不愿过多探寻原因——一个连真容都不得见,甚至名字都可能是假名的神秘男子,如今哪怕有再多的暧昧,也不过是别后两不见的境地。至于救她的这份恩情,她会记得会报恩,但不代表两人将来会有什么牵绊瓜葛。 受伤的时候人或许会不自觉变的软弱,可随着伤势的好转,那颗刀剑不入的心,也在重新武装着自己。 很快,分别的时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到了。 这一日天气阴沉,乌云密布。 空中飘荡着零零细雨,偶有几道亮光在云霭中一闪而过,却不闻惊雷打响。慢慢的,像是巨兽从重压和束缚中破围一般,天边灰败的棉絮下终于透出了几声吼叫。 忽有黑影从窗前一掠而过,带起丝缕微风,惊散了粘浊的空气。 蝶舞本坐在床榻上练气调息,敏锐的感觉到有人,立即睁眼,第一反应是去握刀。 可惯用的腰刀并不在床头。 雨啪哒啪哒的砸了下来,竟是越下越大了。 蝶舞放轻动作下了地,向窗外探去,却只见被落雨砸的乱舞的竹枝。视线再远处被黏稠的浓墨所笼罩,幽深而不详。 忽地,一道白光闪过,一道苍白看不清面孔的人影被映了出来! 惊雷轰然炸响! 蝶舞脚下施力,想从窗口腾跃而出追击那道诡异的人影,可堪堪起身,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拉住了。 “伤还没好,还想淋雨?” 正是重华。 “有人。”蝶舞回头,简单两字,眼里已然腾起杀意。 “你怎知是敌是友?”重华眼里多了一丝玩味。 蝶舞没有立即回答,她复又看向竹林,闪电又一次短暂的驱散了黑暗,可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我很确定,是敌人。”声音肯定。 这是多年杀手的直觉。 “那么不必理会,”重华却语气淡淡。 蝶舞还想说话,忽然一股浓烈而奇特的香味扑鼻而来,片刻后她只觉得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在昏睡前夕,她听到重华的嘱咐隐约在耳边萦绕:“好好睡一觉,不要出来。” 待把蝶舞抱回床榻上,重华悠然回到主厅书桌前继续练字。 他不慌不忙,提笔蘸墨,接着一笔挥洒,行云流水般落下一个“时”字。 书桌旁近手处放着他惯用的那把梧桐面梓木底的瑶琴。构造乍看之下与一般瑶琴无二,细看则会发现琴头要更高,髹紫漆就的琴身通体也更为纤长。因重华平时弹琴时长袖遮挡看不分明,蝶舞没有发现,这把琴的琴底为金属制成,琴头侧面则留有一截凸出的白玉所制金属装饰的长柄,柄口处松活可动,竟是可以拔出的。 这是一把琴中剑。 重华在烛火下笔走龙蛇,全神贯注,不多时,苏东坡的名句已然跃于纸上。 时见幽人独往来—— 一阵金属摩擦的轻鸣骤然在耳边不远处响起。 缥缈孤鸿—— 说是敌人,敌人就到了。 重华不慌不忙,落笔写完了最后一个“影”字。 刺客似是在屋内潜伏了好一阵儿,剑直对准重华要害刺出,极准、速度极快!眼看便要近到身前来! 重华却好似全然不着急,悠悠落完最后一笔,还从上到下对自己的书法仔细审察了一番。 刺客的剑马上就要刺中他的后背…… 重华手中的笔忽地反手一甩! 墨汁溅出,携着内劲射向行进中的刺客,竟是自其眉心直穿而过点向墙面,于墨迹中带出一点红梅。随后,他轻拍瑶琴,琴身立起,底座的金属面轻松抵住已然失去主人控制蓄力的剑尖,再一个翻转,琴尾将尸体拍远,琴身堪堪落入怀中。 重华轻手拨弄琴弦一二,声音依然无比沉稳。 “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话毕,只听“轰”的一声,门窗碎裂,金属之音织成一张密集的网自屋外罩了过来! 刺客共有五人,均身穿素衣面容枯槁,漆黑的双眼毫无神采,尽是死气,仿佛刚从棺材中掘出的死尸,无情无怨无仇,一切行动只为致敌方于死地,甚至连杀戮和鲜血也不能令他们动摇分毫。 五人配合默契,行动果决。细密的剑网从重华面前倾盖而下,剑气轰鸣! 如被这致命的网缠住必会粉身碎骨。 重华不慌不忙,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拨—— 铮铮中,音浪自琴身处卷散开,竟是把剑网给硬生生弹散了! 刺客没有因为这一阻而停滞,剑锋一转,分头刺向重华死穴。重华左手长袖一挥,震退距离最近的刺客,接着抱琴一个旋跃,指尖飞速舞动,伴着深厚内力的琴音层层荡开。 可能是顾虑到里屋还在熟睡中的蝶舞,重华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些,可尽管如此,若普通人听到这琴音必会七窍生疼脑袋几近炸裂,然而,这五名刺客却对音波毫无反应! 他们手中剑锋不停,被躲开就再刺,动作流畅自若,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琴音对精神和肉体的折磨。重华指尖一挥,一声尖啸的杂音响彻,然而对面仍是毫无反应,木然的表情甚至纹丝不动。 “聋子?”重华嗤笑一声,长袖在琴头轻拂而过,白玉剑柄入手一抽,长剑登时出鞘。剑光乍然一闪,还未看清剑刺出的轨迹,五人的长剑便已化为数截碎落在地。 剑芒随即拢上,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 这是必杀的一招。 几人心知不是重华对手,互相对望一眼,已迅速作出决定,其中两人揉身而上冲向宝剑,另三人则一个闪身探向里屋。 声东击西! 剑刺入血肉中,那人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握住剑身不让重华拔出,另一人则继续与他缠斗拖延时间。等到重华解决了两人,能够抽身而出的时候,蝶舞已经被其余三人带走,消失不见了。 望着深夜的雨幕,重华心里却腾起一丝疑惑。这些人为了抵御自己的琴音,甚至派出的是聋子刺客,他本以为必然是来找他的,可为什么要带走和毫无关系的蝶舞呢? 蝶舞被颠簸唤回了几分意识。 迷药还作用在体内,因此浑身无力,只有稀薄的感知仍在挣扎。 就像梦魇一样,明明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却还是动不了身,说不了话。 雨还在下,雷电已经停止了。湿漉漉的发梢黏在额角,衣服也已被雨水浸透,粘腻的难受,一如一个月前自己刺杀行动后逃出的那个夜晚。 她努力集中力气在齿尖,咬破自己的嘴唇。鲜血和疼痛让她的五感更清明了一些,她尽量不挪动身体任何部位,眼神游移,观察起周围来。 一人此刻正背着她在竹林中疾跑,其余两人分散在两旁。三人均沉默不言,埋头前行,气氛凝重的可怕。视线向下一扫,蝶舞发现背着自己的这人腰上挂了把长剑,其余两人亦然,心中思索一二,已然有了计策。 片刻后,她的手上终于有了丝力气。蝶舞贝齿紧咬,缓缓的移动一只手,探向背着自己那人的腰侧。 长剑猛的一拔! 两侧人反应很快立马伸手过来,想要擒住蝶舞双臂!身下的人反应也很快,脚步骤然停住! 然而蝶舞的反应更快! 两侧的人的手够过来前,蝶舞借着背着自己的人停步的惯力单手在他肩上一推,轻轻巧巧的向前飞了出去。接着反手把剑抡出一个圆,刺向其中一人。 右侧的人去拦剑,蝶舞却忽然把剑一松,让那人抓了个空。食指迅速戳向左侧人的太阳穴,狠快准,那人来不及避闪,竟是被戳了个正着,瞬间便软躺在地。接着,蝶舞一个弓身,躲过一人的掌风,不待两人拔剑还手,顶着头对着其中一人的眼鼻砸了过去! 第二个人顿时也躺倒在地,捂着鼻子和眼睛在地上翻滚,混着泥水和雨水,他的眼睛更是难以睁开。 蝶舞毕竟是杀手,招式几乎全是就着人身体的最脆弱的地方,所学武学特点讲究一击致命。哪怕是在这种以少敌多的情况下,只要对方有所疏忽,就能以最省力简单的方法达到制敌的效果。 然而现在因为药效还没结束,加上背伤,哪怕蝶舞意志再为坚定再会拼命发狠,打倒两人已消耗了几乎所有力量,对付最后一人已无余力。一波攻击下来,她只觉得双腿发软,两眼发黑,只能勉力躲避最后一人刺出的剑。 缠斗中,刺客也在思索着下一步要怎么办。 他们的组织得到消息,那人这些日子在此处闭关,却摒退了所有下属,可以说是是抢夺那物什的良好时机! 知道那人擅长以内力驭使琴曲,组织特意药聋了他们几个,可没想到仍是低估了那人的武艺。为了牵制那人,他们原本是想通过调虎离山带走这意外发现的女子引那人出门,剩下埋伏的人则会在他的住所搜寻那物什。却不想之前的埋伏损失了三名同伴不说,带走的这个还在病榻上的女子竟也不是好惹的! 他算了算时间,若按计划,那人应该已经快要追来,而现在情况有变,也只能先行撤退了。 至于眼前的女子…… 他的心中已然起了几分杀意。 那人既然独自在此处“金屋藏娇”,看来也并不想碎星谷的人知道她的存在。那人若想找他复仇,也只是牵扯他一人的私心而已。 他要杀了她以泄同门之死的恨意! 想到这里,他手中剑锋一抬,已是多了几分必杀的狠劲儿。 又一个闪身后,蝶舞四肢更是无力,忽然,她的脚下一滑,泥水飞溅,眼看剑锋就要跟上从她胸前一穿而过! 还有办法的,还有办法的。 蝶舞死死的盯着越来越近的剑尖。 她努力的伸手,妄想在撑在地上借力打个滚躲过这一刺,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忽地闪近,长袖不过一拂,那剑锋便被打断飞出,插在了远处的竹干上。接着对着握剑的人就是一掌,掌力强劲,竟是直直把那刺客打飞了出去。 刺客飞出后躺在地上再不动了。 “没事吧?” 重华? 蝶舞感觉自己意识又在渐渐远离。 又是被他救了。 蝶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破庙里。 水滴有节奏的滴落在积水中,滴滴答答。 入眼处颤动的篝火噼啪作响,依稀听到外面的雨还没停,好像还越下越大了。 而她周身温暖柔软,好像是在一人的怀里。她皱了皱眉,潮湿的感觉令背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身后的人见蝶舞转醒,轻声道:“雨太大,他们带你走的远了。你伤口开裂,我给你简单处理了下,今晚只能在这里凑合下了。” 声音沉沉的响在头顶,隐约带了几分疲惫。 “……何必为我做到这一步,”蝶舞轻叹,“你大可以不管我。” 重华没有说话,轻轻拨弄了下火堆。 “他们知道不是我对手,”他冷笑,“带你走无非是想引我离开,可我那没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要失望了。” “你来救我我很感激,”蝶舞别过头尽量不去看他,“可我这辈子并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可我喜欢看你欠着我的样子。”重华轻笑。 蝶舞又叹了口气。 “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我产生了兴趣,”她语气轻轻,有几分无奈,像是憋了很久的话匣一下子打开,“论才情,我不像你那么懂字懂画懂曲,说实话甚至连武功,我都没什么把握能够赢你。论容貌,相信你的身份地位必然不俗,见过比我貌美的必大有人在。” “然后呢?” “你到底想要我回报你什么?” 重华似是忽然被问住了。他张了张口,半晌后才回答:“你心里都有数。” 蝶舞只觉自己心跳如雷:“可我若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耽于情爱呢?” 他却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身子一僵。 要说女人,确实如她所说,天下有多少女人争相想成为他的人,又有多少比她更加美貌年轻具有风情。然而可以说是这是头一次,他对一个半路出现的陌生女子起了心思,甚至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她倔强的有些特别?甚至有几分可爱? 她却轻巧的说她这辈子不会耽于情爱? 这让他的心里忽然腾起丝火苗。 蝶舞的肩膀有些颤抖,深呼出一口气,继续说:“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救我帮我多次,我无以为报,他日若你对我有所求,不管何事,我必无不应。” 重华没有说话。 “必无不应?还清你欠着我的,就两清了的意思?”他一哂。 好一个一刀两断的法子! “是。”蝶舞看着他,发现他此刻也低头看着自己。她的眼神坚定疏离,而看着这双在火光中熠熠生光的眼睛,他心里的无名火苗却更甚。 他深呼出一口气,随后语气意味深长的问:“真的必无不应?” 语气冰寒。 “是。” 重华的忽然伸出手,指尖在她的脸上轻抚流连,一边凑近她的耳畔喃喃细语:“那我想对你做什么……你应该知道。” 重华的呼吸微热,隔着面具顺着蝶舞的脖颈轻轻摩挲。 蝶舞呼吸一滞。 “若……”她闭眼,狠心道,“若你觉得这样就足够的话。” 倘若那天不是他救了她,而是别人,是不是她也会对别人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让重华心火更甚。 “把我的面具摘下来。” 他的语气自带三分命令,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蝶舞却没有动。 “你不好奇我长什么样?怕我是个丑老头儿?” “……没什么怕的。” “摘。” 蝶舞终于抬起双手,缓缓将他脸上狰狞的面具给拿了下来—— 仿佛盛满月华的盛器泄了个口,绝上风华随着她的动作丝丝点点的透了出来。 如玉雕琢般的脸,英气飞扬的眉,时而桃花般醉人又时而如朗星奕奕生辉的眸子,高挺的鼻…… 他看着你的时候,仿佛这个人就是全世界了。 “你说你这辈子不会耽于情爱,我不愿,”重华深深的盯着她,像是要把这句话刻入她的心中,“我对我自己很自信。我偏要你记住我这个人,记住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时日。我要你忘不了我,而且从今往后心里只有我一个,再容不下其他人。” ——我要你这辈子都只能耽于我所束缚下的情爱。 “我好看吗?”他在她耳边低低的笑。 蝶舞的心底忽然漾出一股莫名的怪异感觉,却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辗转。借着昏暗的火光,看到女子漆黑晶亮闪烁的眼睛和耳边若隐若现的红霞,只觉得心头像化开一般轻痒。低下头,轻轻嗅着她脖颈散发出的体香,他按捺不住那份冲动,张口便对着那如玉般的颈子咬了下去。 蝶舞吃痛,轻轻的“嘶”了声。这声轻呼却好似缓解了他心底的怒火,他松口,似是要缓解女子的疼痛般,对着咬痕轻轻舔吮。 “……脸皮真……”她幽幽的看着他,而他却忽地抬头噙住她的唇,把剩下的半个字堵在了她口中。 “……厚……唔……” 一夜过去。 重华醒来时,发现怀里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的心里一空,知道她这次是真的走了。 鼻息间隐约还残留着女子身上淡淡的药香。 昨夜他抑制不住的吻了她后,到底还是顾虑她的伤势,到底还是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她的嘴唇很软,舌尖细滑,轻吐而出的气息让他脑中一片昏沉,越吻越是沉迷。吻到深处时他想探手进她衣间,一番动作下她却发出了一声吃痛的轻呼。 这让重华的神志忽地一醒。 她的背伤还没好,经不起自己折腾。而且两人现在的关系和所在的情况,着实也不适合自己做什么。她不算情愿,自己本是因怒一时冲动,这里甚至都不是自己闭关的屋子,只是天目林里的一处破庙!和自己心动女子的第一次怎能这么随便?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像俗世间男子那样轻薄。 看着怀里女子被吻的娇艳欲滴的红唇,和已带了几分迷离的眼睛,他却只觉得煎熬。 一方面想不顾一切的要了她,说必无不应的是她,不反抗的也是她。他已经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去意,那分别以后两不相见,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触碰她,那在这里放纵一次又有什么不行?一夕之欢又有何不可? 可理智偏偏并不许他这样做。 他不是什么重华,他是碎星谷的掌事上官锦!是驰名天下的“琴魔”!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丧失自己长久以来最引以为傲的理智? 要命的理智! 他一咬牙,点了蝶舞睡穴,抱着沉沉入睡的佳人在怀里硬是坐着煎熬了一整晚,直到雨停了天快亮了,才浅浅的打了个盹。 可不想她就在他打盹的时候,竟让他的小猫逃跑了。 他睡眠虽不算深,但奈何身心皆累。而她作为杀手,最擅长的就是不惊扰目标。 上官锦在原地静坐了一会儿,感受着怀里逐渐凉去的温度,最后站起身,走出破庙,对着空中吹响了密哨。 约莫一刻钟后,一名黑衣劲装男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给我查一个人。” 此刻的他已恢复平常的潇洒优雅,再无一丝失态。 距离蝶舞从天目林回来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与上官锦分别后,她在天目林周围的村落里又落脚休养了半月。期间用密信跟听雨阁的管事通过几回消息,汇报了上一次行动的具体情况,至于天目林的经历则只字未提,只说受伤严重被农户所收留。上层的管事也没追问细节,只催促她尽快回阁,为下一个任务做准备。 在这休养的半个月里,蝶舞却发现自己很经常的想起那个男子。和从小颠沛流离的生活、残酷的杀手生涯不同,那段回忆充满了莫名的甜意和温暖。 像是很久没吃过的糖,忽然一下在心口化开,令平时冷若冰霜的女子多出了几分烟火气。 从家里变故后,她便再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和胞妹的分离的痛,被听雨阁收养后一路磨练行来的苦,对杀人的恶心和麻木和对被杀的警惕防备姿态占据了她几乎整个人生。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人的时候,她经常会忘记眼前这个人叫作聂婷,也只不过双十年华。其他和她同龄的女孩基本都已嫁为人妇,甚至膝下已有了儿女,如果不是十年前的变故她可能和他们过着差不多的生活。而现在,她却只能生活在无尽的仇恨和鲜血里。 看着自己颈上那人留下的红痕,她心里五味杂陈,有失落,有不甘,有委屈,也有几分对寻常人家女儿的羡慕。 但可能这一生,她都无法像她们一样了。 她在他留下的吻痕的地方,纹了只小小蝴蝶。 她不想就这么忘记他。 这只蝴蝶印记就一枚封印,把她所有的心动和爱恋都封存起来,哪怕日后再也不会与他相见,回忆也会越发沉淀,深埋在她心底。 日月流逝,转眼一年过去。 她在完成听雨阁任务的同时,也在不断追查当年杀害聂家满门的元凶以及胞妹的下落。她甚至查到那场杀戮与东厂、锦衣卫、碎星谷三大组织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而有一天,她忽然收到一封不知何人所写的神秘信件。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无字书在天目林。” 一年前所和“重华”的相遇过往回忆忽然纷至沓来。 天目林……竹林……林中屋……琴音…… 有个可怕的推测在她脑海里慢慢形成,可她却不愿意相信。 她必须去亲眼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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