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月容是十八岁那年成的亲。 她比他小两岁。刚刚及茾,他便迎她过了门,进了任府,成了他任平生此生认定的唯一的夫人。 她的父亲是任简璋手下的一员大将,跟随大将军出生入死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二人也亲如兄弟。在平定南疆叛乱的战役中,战死在南疆,临终前托孤于任简璋。 战事初定,任老将军就亲自上门提亲,给儿子定下了这桩婚事。 月容虽为武将之女,自小并未习武,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虽说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也清秀娇小,体贴、懂事。 订婚前,他曾远远地见过她一面。那时他也不过十八岁,说不上一见倾心,但也并不反感,只知道,远远的那个站在园子里浇花的女孩不日便将会是自己的妻。 新婚之夜,他掀开盖头,第一次见到惊惶失措的她。那时的她,看着眼前这个同样青涩却十分俊逸的男子,那双盈盈如秋水般的眼睛,像惊恐的小鹿。 他那时血气方刚,并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当他吻上她的唇时,她竟吓得哭了。那一滴滴的泪落在他的脸上,烫到他的心尖上。一时间,心就化开了,柔得像一片春风拂过的草原。 他轻轻地将她拥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着。那时的他,只想把毕生的柔情都交付于她。让她有枝可依,让她不必害怕,让她自此以后都不必惊慌…… 之后的几年,他们琴瑟合鸣。她不太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她喜欢绣花,女红又极为出色。便总是喜欢亲自给他裁剪、缝制很多衣服,并在他的衣衫上绣上精致而不招摇的图案。那些年,他里里外外的衣服均出自她的手。一针一线,饱含深情。 后来,她曾为他做的那些衣服,他都再也舍不再穿,一一收在箱子里,上了锁,甚至不敢拿出来再看。 他喜欢舞刀弄枪,她便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体贴地给他拭去额上的汗珠,递上一杯香茗。 他喜欢诗词歌赋,喜欢吟诗作画,她不懂,也不会,她就给他研墨,为他铺纸,安静地陪在一旁,两人对视时,她便腼腆地一笑。 他忙起来,晚归时,她就守着一盅热汤,彻夜等他,他不归,她便不睡。 ………… 曾经,那样的日子太过美好,而又极为短暂。 任氏一族家训第一条,便是要求任氏子弟不纳妾、不收房、不养小。所以任平生这一生,只有过这样一个女人,他不懂得对她的这番深情是不是爱,他没有体会过诗词中那种浓烈芬芳如陈酿般醉人的爱情。但他相信他是爱她的。这份爱里,有责任,有承诺,有长久的陪伴,更是有儿子的诞生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把他们二人由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变成了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当儿子降生,他更加珍视这种平凡而不平淡的幸福。当他握着月容的手,看着她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面容露出溢满母爱的笑容时,他想要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生活。等到儿子长大,他会手把手的教他读书认字,教他安邦定国,教他习武练拳,教他……可是,啸儿才来这世上三个多月,他一切都还来不及做,他们母子便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八年多,他培养了许多手下,安排了许多暗卫和听命于他一人的情报网,就是想继续寻找他们母子二人的下落。哪怕已遭不测,他也要找出凶手,为他们母子报仇。 可如今,八年多了,他也有些累了倦了。他轻扶额头,思绪又回到了端木晨这里。 自从这个姑娘兀地现在他生命中后,他便不自觉地会想起她。她坚定的眼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还有她的兰心蕙质,医者仁心……还有她泡的一手好茶。 如果说月容是一杯清澈甘甜的山泉,她便是一盏芳香四溢的清茶。 若说月容是一株清雅柔弱的水仙,她便是一树在寒风中怒放的玉兰,无叶,也自芳华。 他与月容的第一次相识,算是在洞房里吧,那时,她弱他强。她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他与端木晨的第一次相识是在病榻上,他的眼睛有失明之危,他弱她强。他需要她来帮他。 生平第一次,他需要一个女人来救他。也第一次在一个女人的面前表现出他的无力。如此位置的颠倒、境遇的转换,总让他的内心不能安宁。总是在不由自主的时候,悄悄地想起她。想起她的手,轻拂自己的眼帘时,指尖上带着的,一点点微微的凉意。 于是,他便按捺不住地想去看看她。 想到她娇俏可人地把豌豆糕塞到嘴里呛得脸都憋红了时,他心里就痒痒的,似乎尝到了,书中所说的,心弦拔动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以至于听到宋磊说,她要请他喝茶,他心中便涌起难以言说的一丝丝的欢喜;他在听到刘康轻薄的言行时勃然大怒。他怒的,不仅是刘康,更是她!刘康如此厚颜,她为何不来找他?她答应过,若是有难,必来寻他。如今这样的境遇,她竟还是不愿意让他相帮,是故作矜持?欲迎还拒?还是真的冰清玉洁,颇有风骨呢? 不可否认,如此一来,他对她,越来越有兴趣了。 此次是宋磊刚好在,替她解了围。若是……他想到她恼怒地躲避刘康的纠缠的样子,心中竟还是有些难得的不能忍。 干脆榕方城将她带来自己的身边吧,他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可带她来干嘛?疼爱?还是监视?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乱乱的。 若真的将她带来,然后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而且,以她的心性,怎会同意来此地?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招来宋磊,让他安排下去,找个人暗中保护端木晨,有事速速来报。 宋磊见此,心下大喜。他料想到他家将军对端木姑娘是动了心,却没想到将军竟是如此在意。若是能成就一段佳话。将军也不必如此孤苦一生了。这些年,将军如何苛待自己,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若能结束他苦行僧似的自虐,他自然欢欣不已。遂他便欢天喜地领命而去。 当他看着宋磊屁颠屁颠离开,心里还是有些羡慕他的单纯。他也想像宋磊一样,想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去爱,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就是对她好。可惜,自诩比宋磊聪明许多的人,直到失去了才知道这个道理。而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懂得,是一回事,还能否坦然去爱,又是另一回事了。 此时,夜更深了。屋里又只剩他一个人。每当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个阴暗的魔鬼从他内心深处,从那一堆烧焦的尸骨里爬出来,对他嘶吼,告诉他:别忘了我……别忘了我……给我报仇!!! 而今夜,很奇怪的是,那个魔鬼竟然没有再出现。反而是他自己,思来想去辗转不能成眠:端木晨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先救了二弟一家又救了自己?为何独身一人来这边陲之地?她有何目的有何背景?都是巧合……她真的能信吗? 脑子里的这个念头令任平生深感不安。他确实不是个容易信任别人的人。况且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他不再相信有那么多巧合。可是,这样的念头从见到端木晨的第一眼就有了,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对于端木晨,他除了有些动心,其实,更多的还是想探究她吧。他不否认他的欣赏和心动,也从未掩饰过。可是,像他这样一个疑心向来很重的人,就算喜欢了。爱上了。也未必会有多信任。这是他作为一个将军,一个擅谋略的人的本能反应,也是他挥之不去的心魔。他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不知不觉,转眼,冬天已至,这南疆的冬天是温暖的,没有冻雨侵袭,也没有寒风凛冽。大多数时候,只要呆在室内,便不会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寒意。 端木晨向来畏寒。已到年末的南疆竟依然温暖如春,这是她未料想到的意外之喜。她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边陲小城了。虽说地处边远,城市的繁华比不上夜方、寻方等内陆的城市,可这里的人们更安于现状,曾经的他们,饱受战火的波及。如今南疆安定,他们便安居乐业,守着这方水土。靠山的吃山,靠海的吃海。冬天海禁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都会在日头好的时候,端把椅子,追逐着太阳,在院子里,家门前享受这难得的宁静的时光。 因为他们比谁都懂得生命的可贵,和平的难得。所以在这个地方,没有人终日沉湎于金钱之争,他们对金钱的渴望远远没有端木晨曾经见过的那些人欲望强烈。他们安于现状,吃饱了饭,便泡一壶茶,晒晒太阳,逗逗孩子。他们宁愿将大把的时间拿来发呆,拿来陪伴家人,也不愿只知低头挣钱,错过了生命中最宝贵的瞬间。 所以,每到这样的日子里,端木晨也不急着做其它事。她便也喜欢出来走走,看看那些在大榕树下休憩的人们,与大家点点头,问声好。看那些怡然自乐的孩子们追逐打闹,听他们大声喊着:“端木姐姐……端木姐姐……” 她越来越喜欢这种融入一个地方的感觉。 身边的人都认识她。她也认得他们。她知道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拐个弯会到哪里。也知道她需要的任何一件东西去哪里可以买得到…… 这些琐碎的事,都是她重新在一个新的环境中留下的生活印记。也是这个地方容纳她,欢迎她的证据。这是她第二个家乡,她不再感到孤单和无助。她想要在这里更好的生活下去。 这些日子,任平生再没有出现过。端木晨也不再以为意。那天听说老将军要回京,第二日将军的仪仗悄然离开,听说,任平生便被封了铺国大将军,官至一品,南疆正式交给了任氏第二代将军,这些日子,怕是他也不得闲。 对于他,端木晨压抑住之前的一些小小的心动,毕竟这个男人和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那么不同。况且与任家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她欣赏他,敬佩他,甚至有些怜惜他,心痛他…… 在她心里,已他当成一个不错的朋友来看待了,虽说有时觉得“朋友”二字,也太过高攀,不过对方的好意,她总还是领会得到。她只是不能忘了自己缘何背井离乡流落至此,旧伤未愈的人,哪里还敢有任何非份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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