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册子中所记载的药方,并非全是父亲所创,而是父亲四处寻访名医,搜集之后,再加上自己心得编纂而成。    除了猎户受伤,山间农人在耕作之时,也时常容易被农具所伤。而那些农具大多锈迹斑斑、泥水污垢附着其上。    除此之外,深山中还有野狗、野兽觅食,特别是发疯的野狗,若是咬了人,患了犬伤,也是只有白白等死。    父亲多年钻研这些疑难杂症。若是听到何处有名医擅长治疗某种病症,不管山高路远,自己也要亲自登门拜访,拜师求学。    当年有个外出经商的人对父亲说,这个郭耀唐老先生能将患破伤风者治个十活七八。就算眼看着伤风就快要死的,他也能治十活六七。甚至在病人恐水之后,都或许还有一救。他老先生针对破伤风的绝佳医术在西宁城那一带享负盛名。    这位行商的人便是途中被人谋财暗害,伤了腹部、腿部,继而染了风痉,被友人带到郭老先生家里给救回来的。    端木斐当时一听,便再也坐不住了。那时端木晨年仅十二岁,父亲顾不得许多,便将她独自留在家中,一人跋山涉水到西宁城,一个叫“平乐村”的地方,找到了这位“郭耀唐”老先生求教、学习后,经老先生传授,记录下来的。    也那时,父亲不在家,病人救助无门,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等死,她大着胆子施救,没想手到病除。自此也开始了她的行医生涯。    所以,这册子里,毫无保留地记载了包括治疗破伤风在内,好几个病症的歌决和药方。端木晨对自己父亲的医术自是十分自信地。便对任平生道:“我父亲曾讲过,若是对照歌决,弄清楚病人发病的时期,按药方增减进行用药,若是不延误时机,十活七八不是问题。”    “十活七八……!”任平生听得心里“别”地一跳。不禁眼中精光大盛,喃喃自语“十活七八!十活七八!!!天啦!天佑我华襄!天佑我任家军!!!”    他面上露出来的狂喜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样的光彩,令他原本轮廓份明的脸上更加俊逸动人。    他一手接过册子,一手失态地抓着她的手。双眼灼灼地闪耀着夺目的芳华。    “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破伤风!能够十活七八!!!”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将册子毫无保留地递到任平生手上,并简要地讲述了这本小册子中的几个方子,是父亲如何跋山涉水搜集编撰而成的经过。    任平生听得十分认真,双手郑重地接过这重若千钧的册子。他知道,时下许多名医,可以仅凭一个药方而名扬天下。就算是拜师学艺,也能知道其中困难重重,毕竟同行相嫉,越是同行,越是难以交心。    而他手中拿着的这个册子,不知端木晨的父亲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搜集而来,又花了多少心血才编写成册。他完全可以仅凭这样一个册子名扬天下,若是将此册献上,莫说能得皇上千金赏赐,就是要进个太医院,也易如反掌。当今皇上便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他太懂得治疗“破伤风”的良方对一国军队的重要性了。    可眼前这个女子,如此轻易地就将这样一个可以加官进爵封赏黄金万两的东西交给了他。没有半点犹疑,她可知道这些方子,于一个军队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国家,又意味着什么?    “姑娘,这册子,我不能白拿!若这方子果真有用,我定要为你们父女二人请功。当年圣上乃是武将出身,他最是知道这方子的重要。”    “不,不要。”端木晨立即制止了他:“我父亲若是沽名钓誉之徒,早就利用他这多年所学去为达官贵人看病,去谋个一官半职了。”    “那,令尊为何……”    “我母亲死得早,父亲不愿离开我的家乡。他更愿意守着我母亲。而且,父亲曾说,达官贵人从不缺衣少药,真正最需要大夫的地方,往往是那些在贫穷和苦难中挣扎的百姓。所以,他不愿名扬什么天下,只愿清静过最普通的日子。”    “世上果真有如此不出世、不媚俗的高人。在下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将军不必了。我父亲最怕别的事情打搅他,他一辈子清静惯了。如今虽说未征得他同意就将册子给了您。但他若是知道能保家卫国,能救这么多将士。定是十分高兴的。这册子交予您,才能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将军就请不必客气了。”    “那就请姑娘在家信中将在下的敬仰之情一定代到,任平生替南疆数十万将士,替华襄数百万将士谢过端木大夫了!”    任平生心中的震动不可谓不大。前厅那些坐着看诊的老者,有些人为了守着自己家祖传的一个药方,甚至可以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守口如瓶。而眼前这个女子和她背后的那位父亲,竟如此毫无保留。怎的让任平生不心生敬意。    “将军言重了,请将军看同我一起看看,这册子中所描述的病症是否与将军在营帐中看到的将士们的病情一样?”    “姑娘客套,又称我为将军了。呵呵……”任平生见二人方才谈得过于凝重,便缓解了一下气氛:“有劳姑娘讲解一番了。”    “嗯,公子。”端木晨脸红了。“公子请。”    二人坐下来,在端木晨的指导下,任平生将手中册子翻到“破伤风详解”一页。    开篇第一部分便是《症状歌决》:    风入第一期:心烦舌燥干,饮水不休止,当用疏风散。  风入第二期:牙关紧,发急心不安,面带赤红光,速用追风丹。  风入第三期:入少阴,身僵出冷汗,四肢犯抽搐,救急回阳丹。  少阴转厥阴,四肢厥逆寒,口中流青水,阳尽必归泉。    “郭先生曾教导我父亲:破伤风乃小而深的刺伤、火器伤、深可见骨伤……等创伤后出血护理不当而得。据其经验,在肌肉浅薄之处得之为多,如头额、手背、手指、脚面、脚趾、膝胫骨等处受伤应该特别注意。不可轻视小伤,若这些部位有小而深的刺伤,为预防起见,应服“小柴胡汤”一剂。”端木晨指着下方讲道。    任平生不住点头。    小柴胡汤  党参四钱,柴胡三钱,半夏二钱,甘草一钱,生姜三片,大枣两枚为引。水煎服。    “此方中各药物剂量和《伤寒论》原方剂量颇有不同,是郭老先生据外伤的特殊性有针对的改动过的。”经端木晨一一讲解,任平生不住地点头称绝。    端木晨又接着道:“对照风入第一期,如伤者有口十舌燥、心烦发渴、饮水不休等症,即是破伤风初期,用疏风散服之,并盖厚被使患者微出汗即愈。”    疏风散  酒川芎三钱,升麻一钱,蔓荆子三钱,荆芥三钱,天麻二钱,南星三钱,乳香二钱,没药二钱,钱蝎一钱,僵蚕二钱,川羌三钱,桂枝三钱,灵仙三钱,大白(槟榔)二钱,芒硝一钱,甘草一钱,白芷三钱。    “如发现患者出现牙关紧咬、角弓反张、坐卧不安、面发赤红者,则如疯狂之状,此为风入第二期(阴阳经),可用追风丹治之。”    追风丹  天竺黄一钱、田三七一钱、琥珀五分,元寸(麝香)五分,牛黄一分,乳香三分,没药五分。  上药共研为细末,分作三包,另外阳天麻二钱、僵蚕二钱、全蝎一钱一起熬汤并加入白糖三钱,黄酒三两。    “此为一次治疗量汤药,用此汤送服追风丹药末,第次一包,每隔两个时辰一次,三次服完可愈。”    “若伤患体温较高,烦燥未退,可服加味逍遥散一到二剂,此散我有配制,一会儿我拿给公子。还有若是身体发凉、口鼻出冷气,身犯抽搐寒战,且身体僵硬、汗出如雨,上方不可再用,这是转入阴经,已过凶险期,速用大剂六味回阳饮,急救可有得生还者。”    大剂六味回阳饮  潞党参二两,熟地一两,归身三钱,附子二钱,上桂肉一钱,炙甘草二钱。  如腹痛过甚者,加炮姜二钱。    端木晨对照着册子,将症状和药方一一细述。任平生听得激动不已!血脉喷张!    册子上细细记载的这些不同发病时期,病患的症状和他这些年亲眼所见的一模一样!他虽不是医者,但要说亲眼所见患破伤风而亡的兄弟,恐怕世间的大夫见到的,都没有他多。从发病初期到病亡,无一不如册子上所记载那样,都是经历以上恶化过程而殒命的。    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任平生合上册子,单膝跑拳跪地:“姑娘功德无量,请受任平生一拜!”    端木晨被他这样的举动惊住了,忙托着他的手扶他起来:“公子言重了!愧不敢当!也是如今机缘巧合,能让此方救助更多病患。如今虽未得到郭老先生的应允,也未知会父亲,就将此方交给将军,但我相信,若他日,他们二位长者知晓其中缘故,也会认为我今日这样做是对的。每个医者,平生最大的心愿,都是能救助更多的病人。”    “不论怎样说,册子如今在姑娘手中,姑娘毫不迟疑便将它拿出,还不居功自傲,今日义举,让在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姑娘大恩,只有铭记于心,来日再报了!”    “公子当真不必如此,此方也非我所创。若他日公子得胜归来,请派人去西宁城的平乐村,找到郭耀唐老先生,为他请功封赏,也请老先生原谅我未征得他的同意,擅自将药方献出之过吧。此药方乃郭老先生毕生心血,端木晨不敢居功。”    听完端木晨所说,任平生心中对她的敬重又更深了一层。当即拱手鞠躬一礼:“姑娘淡泊名利,又有菩萨心肠,我方才谢的是郭老先生和端木老先生。如今这一谢,是替军中将士谢过姑娘!”    抬起头来的任平生,眼里除了敬佩,还有灼热的爱慕。眼前这个女子,深明大义,不贪慕虚荣、名利……这些都是最真实的,掩饰不了的,此时他的眼中的这个女子,像一粒明珠,熠熠生辉。这种光芒,闪耀得他从眼到心都亮堂堂的。    他的心里,那个小小的角落阴暗着。紧闭着。封锁着。不为人知。    此前他屡次有意接近端木晨,一方面他对她是有所心动的,这毋庸置疑。自从认识他,他深夜里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会挂念她,看到她便觉心安,和她在一起就觉得岁月静好,宁静安适。    而另一方面,他也是所提防。他终日在权谋里摸爬滚打,就算自己动了心,喜欢上了,也要反复试探,反复怀疑,追根究底,生怕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美人心计。    像他这样一个从不相信世界上任何偶然的人,对于突然从天而降的这个“神医”,先是救下了二弟一家,又得了二叔的荐信救了他。一个女子单枪匹马来到这战乱纷争的南疆,“巧遇”将军一家,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让他感激?!不得不让他提防和起疑。后又他得知二叔竟将“任家军”的军牌都赠予她的,他内心闪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此女子不简单。    他曾给她写信,让她有困难找自己,其实是想试探她会不会顺竿爬。    他以“琉璃盏”相赠,看她是否贪财。    带她去清虚老道那里,想看她是否毫无心机地说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有所避讳。    派人盯着她,面上说是关心,实则是监视。    自己多次撩拨她,想看她是否真的单纯没有心机。    毕竟,他就是个擅用“美人计”的人,他也害怕有人对他用此计。    之前的每一次相聚他都刻意为之,有意接近。包括候润民中毒,她解了毒,他都不敢相信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恰巧她就认出了“鹅膏菌”。他的心动,夹杂着对她的不信任,让他一直无比矛盾地看待眼前这个女子。    他从不否定,她对他而言有着与众不同的吸引力。但久居高位的他,容不得那些儿女情长的小事而误了自己的大事,他一边否认着自己的心动,一边把这个女人盯得牢牢的。    他心里的这里阴暗面没有人知道。就连整日里陪在他身边的宋磊都天真地以为他真的是对这个姑娘突然之间就一见倾心。只有他自己知道。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他哪里就那么轻易地相信老天爷会怜悯他至此,送上这样一个无所图的女人来助他。    可是如今,她身上的光芒,突然一下穿透了那片黑暗,在那片阴影里留下了一抹闪耀的光影。让他这么多年冷寂的内心,真正的,开始有了暖意,有了感动。那些防备在一次次与她相处的时间里,已被她坦荡的言行,诚恳的眼神而瓦解。可如今良方在手,他再也不能忽略自己内心的震动,也不得承认,眼前这个女子,确实不是他值得提防的对象。这一册子,系着万千军士的性命,终于使他心底最后一点不相信分崩离析,彻底粉碎。    若她真是某个对手派来的,绝不会拱手将这样一个大功劳送给他。他还有什么好置疑的呢?    一时间,他的心稳稳地、暖暖的,那处阴暗已被阳光刺破。他不再吝于用最真诚的眼神去凝视她,而不是轻佻地逗弄她。她和他曾经认识的那些女子都不同,他终于承认自己是真正的,被她打动了。    他的眼神那么热烈,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下就烫红了她的面颊。    她别过身,从架子上拿了两个黄釉圆肚的粗瓷罐子。拔开罐塞,里面满满的是些药末:“这是我配置的逍遥散,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也是天意镶助。公子先拿去吧,我这几日也加紧为公子再配上一些。这两罐也能用上一些日子,每次不必太多,取二至三钱足矣。”说着也一并交到他的手上。    “公子此去或有危险,请公子多多珍重。我这几日再配一些蜜丸,过几天,若是宋侍卫有空,可以过来取。备上些药物,也是多多益善。况且,这也是我昨日答应公子的。”端木晨说到这儿,脸上不易觉察地红了一下。    “姑娘,如今大战在即,虽说离此地还有好几百里,可战事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姑娘听在下一句劝,离开榕方城吧。我过两日派宋磊来接姑娘,姑娘去我府上小住几日,等到战事平息,再回来不迟。”任平生诚恳相邀。    “谢过公子了。我若是普通百姓,无一技之长,躲一躲、避一避也是正常。可我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职责所在。哪有前方在流血牺牲,大夫先躲起来的道理。我爹若是知道了,怕是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可是,姑娘未经历过战乱,不知战争残酷,这战事……”    “公子不必劝我了,莫说离此地还有好几百里,就是城破了,我也断不会离开。越是那样,我越是应该留下来救人。我并非公子所想的那么高尚,只是不想浪费了一生所学。未经历过的,总要去经历一下,没见过的,总要去看一看,我也才不枉此生啊。”    任平生见她固执不肯走,自己也说服不了她。深知这些日子来与她打交道的过程中,这个女子看似柔弱,实则刚强,如今她不愿走,他也只得派人暗中护着她,保她平安,也算是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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