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有变

弗拉基米尔接到了莫斯科艺术实验剧团的通知，要正式签约莎士比亚名剧《十二夜》，所以提前结束了他的这次庄园之旅。玛丽亚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遗憾，古根海姆家族的秃头继承人看起来很好说话，玛丽亚的精力也很快转移到为孟熙介绍新朋友上来。　　　　和弗拉基米尔一样，玛丽亚对运动明星显然毫无兴趣，她在晚餐时用夸张的语调介绍了一位“巧克力先生”——某巧克力品牌的总裁，在接下来二十分钟的用餐时间里，孟熙都不得不听这位头发稀疏的男士介绍巧克力知识，直到最后孟熙才听出来，对方其实是希望她能为夏季巧克力特饮拍摄广告。为什么是夏季？“东归”第二季在俄罗斯是边拍边播，估计等到第二季结尾正好就到了盛夏。巧克力先生的算盘打得叮当乱响，不惜喊出35万卢布的代言费，还表示希望在品牌挺进中国市场之后，请孟熙成为正式代言人。　　　　孟熙原本对于广告还很感兴趣，但是巧克力这个行业让她很谨慎。如果她的“梦境”没有出错，外祖家的长房长孙、孟熙从小叫“大哥”的苏文城一直从事的是食品生意，未来两三年内可能就会打上国字头。在她浪迹江湖的那几年，大哥还并购了一家奥地利巧克力公司，计划全国选拔代言人——现在想想，大哥专程来电话通知她这件事，或许就是有意要帮她一把。奈何当时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知道是一身傲骨还是浑浑噩噩，居然连海选都没有去。　　　　重活一回，她只恨自己没有继承双亲家族的经营头脑，对很多事情也看得开了。35万卢布对于小女孩来说很有吸引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忍不住想起米沙曾经打过的那个比方……她感谢了巧克力先生的垂青，委婉地表示自己尚未成年，父母不希望将女儿培养成商业明星。在巧克力先生再三邀约后，她只好流露出抱歉的表情：“我不知道要怎样描述，或许文化差异让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的父母是明令禁止我拍摄商业广告的……”少女为难又伤心的表情，显然是无往而不胜的利器，雄心勃勃的巧克力先生也忍不住露出同情的神色，干巴巴地说：“这，真是出乎意料。哦，希望在您成年后，我们可以再谈合作事宜。”　　　　这是放四海而皆准的客气话，孟熙暗暗长出了口气。　　　　晚餐结束后还有一场“×××××与××××××××××××现代艺术沙龙”酒会，这两位全名长度对于孟熙来说如同乱码一般的艺术家据说在东欧享有盛誉，而玛丽亚恰好是他们的赞助人之一，宴会厅悬挂的壁画中最醒目的两块都出自他们的手笔，据说客房里小幅的风景画也是他们早期的作品。玛丽亚高举香槟侃侃而谈时，孟熙在心里对比了一下宛如油漆桶乱泼的抽象主义壁画和客房里笔触温柔的草原风景，感觉艺术家的成长轨迹真是“不可限量”。　　　　“哎？客房里的水粉画也是他们画的？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啊！”说话的人慢慢走到孟熙身后，看到她突然回头，也笑着翘起小指，帮她理了理头发。　　　　“拉斐尔！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孟熙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位絮絮叨叨且和米沙不大对付的化妆师。　　　　“嗯……看看你这小脸，笑起来真可爱。”拉斐尔的手总不老实，不是试图摸下巴就是反复捋头发。　　　　即便知道他的GAY属性，孟熙也有点应接不暇了：“别这样……别开玩笑了……明明造型师喜欢的都是模特那种有棱角的脸啊……别捏，好疼！”　　　　拉斐尔无奈收手：“哎，还真是小孩子呢！你以为我们不喜欢漂亮的脸吗？我们当然喜欢，但很多女孩漂亮起来就毫无特色，没有特色就没有魅力了你知道吗？”　　　　“漂亮本身不就是一种魅力吗？”　　　　“这个世界上好看的五官有千万种组合方式，但是太过完美的组合往往没有更进一步提升的空间，结果就是虽然好看，却没办法让人记住。这样的脸，在日常生活中很受欢迎，只是经不住镜头的检验。因为镜头需要的不是五分，而是捕捉一个惊艳的瞬间，是+3分的效果，而不是3分+的效果。”拉斐尔说得高兴，就开始用孟熙打比方。“比如我第一眼看到你，是个苗条漂亮的亚洲女孩，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已经算是有吸引力了；仔细再看呢，就会发现你的身材比例好，腿非常美，对于很多观众来说，这也足够了；但是当镜头锁定你拍摄的时候，就会需要发现更多的亮点，比如小腿的长度、脚踝的弧度，然后当我们换个角度拍，又发现纤细的腰才是最诱人的看点。再比如，人们第一眼看到你的脸，觉得黑发黑眼，很特别，于是很多人会仔细看五官，很漂亮，傻乎乎的男孩子会为了这一点点美而疯狂；看大片的读者或者电视机前的观众会更仔细地看你的眼睛，然后可能会爱上你光滑的额头或者小巧的下巴，喜欢这张漂亮的小脸蛋；可是对于摄影师来说，树脂人偶不具备任何拍摄价值，只有不同的表情让你的面容鲜活起来，才具有最令人心动的魅力……你知道你最吸引人的表情是什么吗？”　　　　孟熙被拉斐尔的长篇大论震撼了，摇了摇头。　　　　“你有一双黑曜石一样的大眼睛，就像有某种魔力一样会把人们的目光吸引到那里去，每个人心里都会想：好美的眼睛，要是能看向我就好了。大部分时间里，你的眼神有点漫不经心的天真。可是，当你笑起来的时候，那么大的眼睛就忽然笑成了一条弧线——我听说这样的眼型在亚洲人中也并不多见——你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有多妩媚吗？如果用百分制来算，你的眼睛本来可以打80分，异域风情还可以加10分，但是笑起来那种好像钻到人心里去的味道足以再加50分！你要在镜头前多笑笑，但是在生活中要收敛一点……”拉斐尔故作警惕地左右张望，“不然，我可拦不住荷尔蒙爆棚的年轻人。”　　　　孟熙突然对墙上的画作失去了兴趣。她曾经很好奇为什么在娱乐圈，有些人能很快成为万众瞩目的宠儿，而有些人似乎总是失去机会。她甚至觉得可能是自己天分有限，才无法得以闯入那些大制作人和大导演的视野。没想到，自己已经拥有的，才是最珍贵的。而事实上，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只有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和引导自己的人，才能大步前进。　　　　她对着画框玻璃上的倒影眯起眼笑了，那种甜蜜俏皮的神情是自己以往从未注意到的。　　　　“哦！就是这个笑容，每看一次，都觉得莫名幸福了一点。未来某一天，说不定你会唤醒我对女性的热情呢！”　　　　孟熙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被拉斐尔夸张的倾诉攫住了，她不自在地翻了个白眼：“荣幸之至。”　　“好啦，亲爱的，拿出你的幸福感染力来！我要给你介绍个老家伙……”拉斐尔压低声音，凑近孟熙的耳朵说，“他是来俄罗斯选景的，但是我听说他的女主角还没定下来呢……”　　　　拉斐尔所说的“老家伙”其实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但头发已经褪成灰白颜色，巨大的鹰钩鼻子从灰白的长发下古怪地探出来，双眼就在黏腻腻的缝隙里躲躲闪闪地盯着孟熙。孟熙问好时，他倒叨咕出几句听着像日语的话来。拉斐尔不明白，也看向孟熙，孟熙就在自我介绍里加了个注释：“您好！我是孟熙，是中国人。”　　　　“老家伙”眼珠也不错一下，看得孟熙笑到一半就要冷下去。她虽然算是踏入了表演这个行当，但还真没见过这样挑人的前辈。那眼神倒也没有什么猥琐之处，只是盯得人心里发慌。即便如此，她还是快速调整了情绪，索性把表演训练里收获的经验武装起来，顿时觉得自己镇定了许多。　　　　其实并没有沉默很久，“老家伙”的钩子一样的眼神就缩回发丝之后，仍旧毫无表情：“您好！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士，也对现代艺术感兴趣。”　　　　“事实上我并不了解现代艺术，但我很高兴有机会可以了解和学习这些知识。”孟熙判断不出对方表情背后的意味。　　　　“是吗？可惜我也不收藏这些乱涂乱抹的东西，没什么资历给您做讲解。”这就全然是敌意了。　　　　拉斐尔皱起眉：“本，你确定要这样开展谈话吗？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消极的态度，那么我宁可和孟去吧台喝两杯‘螺丝刀’！”他的手已经搭在孟熙肩膀上，作势要走，但手臂分明没用力气。　　　　还没等孟熙出言相劝，本已经开始跳脚：“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我是来俄罗斯看你的！但你总在看别人！之前你推荐的那几个模特还不是转头就签了对手公司？被那个白毛小子骗得连化妆学校都赔掉了！现在还凑什么热闹？”　　　　“我为什么推荐模特，还不是因为你为东京时装周愁白了头？只要救得急，我管她签哪里？我又不想经营模特经纪，你非要送我个皮包公司。白毛又怎么了？谁还没被骗过？你自己的东京公寓里还不是一群亚洲小男生来来往往，我说过什么？都是这么大岁数的成年人，做事成熟点好吗？你在蒙古转了快一个月，手脚都冻坏了，也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小演员。我问来问去，觉得孟年龄外形都合适，让你来看看，你倒胡言乱语起来了！”　　　　“我说什么了……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年纪来参加现代艺术酒会有点奇怪嘛……”　　　　“艺术家的赞助人、酒会的主人是她的朋友，我还是托她的福才拿到了邀请函！我带你来才奇怪！我现在都觉得我脑子不大正常！”　　　　孟熙起初听他们互相指责还有点尴尬，这会儿发现原来是老相识翻旧账，干脆低下头去，假装自己已经不在现场。拉斐尔的气势一路飙上去，本倒是越来越没底气，最后连一开始还坚定的眼神都散漫起来，试图往孟熙这里求助：“孟，原谅我本来不知道这些……拉斐尔从来也不肯好好和我说话……”　　　　拉斐尔这会儿倒不着急让孟熙理会本了：“不要理他，我都后悔死了！我们请你喝螺丝刀怎么样？相当正宗……”　　　　“胡闹！她还没有成年！”　　　　“俄罗斯人又不在乎！”拉斐尔转向孟熙，“中国人在意吗？”　　　　孟熙忍着笑接口，她不介意让本吃点苦头：“其实不在意，但我喝酒会头晕。”　　　　“那可要小心了！一点点伏特加没什么，量大会醉。”　　　　本赶快接着拉斐尔的话往下说：“就是，女孩子少喝点酒没坏处……”　　　　“孟熙是我的朋友，和你有什么关系？”拉斐尔堵了回去。　　　　本摊开双手：“别这样！拉斐尔，看到孟我是很惊讶的，她外形很合适，又有表演经验……但是，孟，你会拉小提琴吗？”　　　　孟熙连连摇头：“小时候学过两个假期，没有考级，也就做做样子还行。”之前拍照的时候，和拉斐尔闲聊过，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拉斐尔才推荐了她。　　　　“那太好了！”本的双眼又一次从发丝底下发出光来，“我听拉斐尔说你骑术也很厉害！”　　　　孟熙有点心虚，然而拉斐尔轻轻握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是那个害羞的女孩，而应该是一名信心十足的女演员，在遇到这样的时刻，总会以一个信心百倍的微笑作为回应。　　　　等到玛丽亚从拥挤的人流中走过来，向孟熙举杯致意的时候，他们已经基本谈妥了和导演见面的时间。玛丽亚听到这个消息也很开心，但还是笑吟吟地说：“两位先生不妨看看今晚的拍卖品，我认为，其中很大一部分会成为俄罗斯现代艺术的代表之作，相信你们会喜欢的。现在，我要偷走我亲爱的小朋友一会儿，我们还有话要聊！”　　　　她拉着孟熙走到大厅的另外一边，低声询问拉斐尔和本是否可靠。孟熙倒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她信任米沙，也信任米沙选定的造型师，而且拉斐尔也没有必要在演出事务上欺骗自己。　　　　玛丽亚又问起孟熙要面试的作品，正好本刚刚谈过一些，孟熙内心也颇为激动，就原原本本讲给玛丽亚听：“是一部电影，邀请五位位导演共同拍摄，每人拍摄一个故事，最后合并在一个作品中。本在挑选演员的这个故事是由漫画改编的——巧的是漫画我也看过——讲述一个在蒙古草原上跟随摄影师母亲长大的小女孩，回到日本去寻找父亲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导演秋山信一贯走唯美浪漫风格，拉斐尔也觉得很适合我的年龄。拍摄的时间又不长，不会影响《东归》第三季开机，所以我想试一试呢！”　　　　玛丽亚点点头：“虽然我不是这一行里的什么人物，但我至少也知道，接洽新工作，你需要有一个负责任的经纪人或者经纪公司……你有什么人选吗？”　　　　“目前没有……我以为至少要面试之后再谈合约……”孟熙犹豫着表示，“我还是学生，不想太早就签经纪合约。”　　　　玛丽亚摇头：“那可不行！难道你要自己去谈片酬吗？还是应该找人来帮你的呀！”　　　　孟熙知道经纪人是靠运营艺人为职业的，艺人赚得多，经纪人就有更多提成。但自己现在还没有什么有延续性的收益，如果签了经纪人，难道让人家陪着自己交学费吗？但玛丽亚的不赞同，还是让她改变了单刀赴会的想法，她请拉斐尔陪伴自己去面试，而拉斐尔也只是向本飞了个媚眼，就同意了。　　　　制片公司那里需要的演员资料手册，孟熙还是第一次准备。她索性请米沙的工作室代劳，提供一些个人资料后，宣传照都是现成的，米沙从海外打回电话，说艺术剧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是孟熙的影迷，很乐于帮忙准备影评和推荐语，最后再全部翻译成英文，做出来的册子豪华得令她都不好意思了。　　　　“这样真的好吗？”她翻着册子，照片基本来自米沙的摄影和“东归”的剧照，“会不会太隆重了？我是说，万一别人只做了资料卡呢？而且这样的册子交给制片公司就拿不回来了……”　　　　拉斐尔嗤笑了一声：“拿回来做什么？如果你面试成功，那么这个册子里就应该补充进新的内容。如果你面试失败，难道要留册子做纪念吗？不过……听我的，这次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放心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