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米沙如期登门拜访。    布鲁诺太太、布里安娜对俄罗斯印象不佳,常常说他们都是野蛮又粗俗的亚洲佬——或许孟熙在她们看来也只能算是不那么野蛮的亚洲佬吧!对于家里要来客人,她们还是比较重视的,只是在准备点心的时候一直在点评:“不,不需要放那么多黄油”“奶酪也许要加重,好吧,从冰箱里把那种硬的拿过来”“不要咖啡,要红茶就好”……    孟熙对此真心感谢,布鲁诺太太一句话又让她心凉了:“以前的留学生可没有这种探访,招待费就算从你的生活费里扣除吧!”    直到米沙出现在她家门口,布鲁诺太太的脸色才像春回大地一样迅速缓了过来。米沙捧着抱着一大束鲜花,站在门廊里亲吻布鲁诺太太的面颊时,布里安娜甚至捧住了自己的脸。    “你可没有告诉我他这么帅!”目送米沙拥着布鲁诺太太走进客厅的时候,布里安娜偷偷在孟熙耳边说。    我也没想到,他出现在你家,会像一粒宝石掉进了沙子里。孟熙在心里对着母女俩做了个鬼脸。    米沙不仅带来了鲜花,还有一个漂亮的礼品盒子,说是送给“孟熙最亲爱的朋友布里安娜”。布里安娜从拆开盒子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发出抽气的声音,一阵一阵又一阵。孟熙也看到了,不过是电视明星去红地毯时最常见的镶满水晶的手包,施华洛世奇每年固定要出几个款式,这个看起来应该是新款。米沙简直像是在女人心里按了探测器一样神奇,水晶手包说是送给布里安娜,但其实布鲁诺太太的眼光像苍蝇叮上黄油一般执着:就算只有一个手包,母女俩至少可以炫耀大半年。    至于聊天的气氛就更愉快了,布鲁诺太太看到米沙的婚戒后,就对他家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而米沙巧妙地把话题从有自己到底有几个女儿转到母亲对女儿的关心上去,几乎是每感慨一句养育儿女的不容易,布鲁诺太太就连连点头。他们足足聊了两个小时还要多的时间,布鲁诺太太也讲述了自己接待的不同国家留学生的情况,布里安娜小时候他们差点保不住这栋房子的经历,连自己当年是如何从墨西哥穿越边境来到美国的故事都说出来了——要知道,她的发音里可听不出一点点南美口音。    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孟熙一直在反观自己和布鲁诺家的关系:要是能拥有像米沙一样的亲和力就太好了,像他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广受欢迎,像他一样可以把每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像他一样可以让所有人心满意足……    米沙的告辞也很得体。他坚持让布鲁诺太太留在家里享受“母女难得的二人时光”,表示可以让孟熙来送送他:“或许我们可以走到公园去,看看你的学校什么的……”    他们沿着小路走了很久,孟熙在反省自己,而米沙也沉默着,直到他突然开口:    “你必须转学!”他严肃地说,“越快越好。”    为什么?孟熙不明白,他刚刚帮她和寄宿家庭搞好关系,为什么忽然要她转学呢?    “这家人是靠接待留学生度日的,你还没看出来吗?她们在吞掉政府补贴,讹诈你们的钱!无论你付出了什么,你在她们眼中都只是赚钱的工具。如果你想要继续表演,那么一定要和这种家庭划清界限。你最好和父母商量一下,我相信他们也会同意我的观点!”米沙语速和思路一样快,开始为她谋划下一步,“公立学校不要再考虑了,你应该去私校,寄宿制会比较理想——最好是女校。我在这边有朋友,可以帮你转学,但是‘俄罗斯帮’在好莱坞始终受打压,对你未来的事业发展没有太大的帮助;我更建议你给菲奥娜打电话,她的丈夫有很多犹太裔的朋友,犹太人在好莱坞只手遮天,或许你可以签个不错的经纪公司……算了,你是个有想法的孩子,我言尽于此吧。”    外面风大,她的领角总被吹折过来,打在脸上,米沙说的有理,她听得入神也就不去管这些琐事。米沙说到最后,笑着叹了口气,摘下地中海风格的羊绒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正好压住调皮的领角,暖暖的温度也缠绕在面颊上。    “你和家里商量一下,尽快吧!”一辆银色轿车悄无声息地从停车场滑倒他们身边,米沙和孟熙道别,“朋友来接我,先走了!”    孟熙挥手,心中却豁然开朗: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一样,遇到的问题也不尽相同。如果解决不了,不妨干脆绕开它,大步前进!    学校的更替十分顺利,父母都支持她去名校学习。这次择校过程中,家里帮她锁定的是洛杉矶附近最古老、最著名也差不多是学费最高的私校,每年数十万元的学费和几乎同样高额的生活费都被父亲一口担下:“还以为老美的私立学校有多了不起呢!让那么几个一点实际问题解决不了的鬼子工程师跟我面前晃来晃去装蒜!原来就这么点门槛……呵!”最后那一声冷笑,让孟熙终于认识到,如今的家境已经和儿时记忆中父母胼手胝足过日子的时代截然不同了。    申请表发出之后还有几次面试,女校的校长普尔女士并不像孟熙想象中那样不苟言笑,她总是一边讲话一边活泼地晃着头,红色的短发左甩右摆,看得孟熙眼花缭乱。两次面试,孟熙几乎把口才耗尽,对学校的了解也更为深入了。这家女校是第一代殖民者中某几位大约对修道院怀有神秘感情的先生捐款创建的,移植的也是欧洲修道院淑女教育那一套,当然很快就被后来的美国人改革了,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对学校的管理体制冲击最大,差一点就要改成男女混校,最终改成了寄宿和走读混编的学校,对女学生的约束也逐渐放宽。学校里有洛杉矶规模第二大的图书馆,欧洲古典旧版书籍的收藏堪称美国之最。每周末的开放日,学校就会迎来一大批周围的高校青年,至于是看书还是看女友,校方并不做过多约束。由于赞助人众多,学校宿舍的条件也近乎奢华,十二年级的学姐带孟熙去看过一次,她就爱上了那个窗外有藤蔓,望出去是草坪和钟楼,壁纸上还有小小的英伦碎花的房间。    听说孟熙要转学,布里安娜明显无动于衷,倒是布鲁诺太太不大开心,拖拖拉拉地表示等孟熙走时再交割生活费用也不迟。这种挣扎当然是徒劳的,不过或许也为她筹集资金拖出了几天时间。  临走时,孟熙拥抱了布里安娜和布鲁诺太太,谁都没有提及以前隐隐约约的不愉快,反而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友善。克里斯蒂娜被迪斯尼选中的消息已经像旋风一样席卷了整个校园,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个刚来不久就转学了的亚洲女孩也得到了在美国的第一个角色——    在伊万·霍尔特导演的新电影里,扮演母去世父不详,独自在下城区打拼生活的女孩斯塔西。    原著小说的名字大概就是“和斯特西一起爬山”,太无趣了,故事也很简单,像一幅温馨的水粉画。伊万·霍尔特找了四个编剧共同修改剧本,最终呈现出的就是一副连绵不断的亲情长卷:    曼哈顿富豪威廉·科尔文投资失败,金融海啸带走了他奢华风光的生活,年轻的女友也离他而去。他几次尝试要东山再起,却屡屡受挫,万念俱灰之下,他想要回到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小城探望已经淡忘许久的朋友。多年没有返乡的他发现昔日小城已经面目全非,朋友们谈论着报纸上关于科尔文的新闻,像是谈论一个笑话里的倒霉蛋。    在朋友的闲聊中,他回忆起自己的初恋,亚裔女友赛琳娜·李,他们共同度过了艰难的学生时代,直到威廉·科尔文搬到曼哈顿,而他的生意也大有起色的时候,他们终于讨论到结婚问题。然而威廉出生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对婚姻负责,甚至故意去寻找身边种种诱惑,以此来衡量爱情是否存在。这种态度让女友感到失望,最终离开了他。他们分手的时候,女友在卫生间留下了一支验孕棒,他知道她怀孕了,却没有勇气找到她,承担责任。十余年来,他的事业越做越大,身边的女伴也不断更换。他试图给初恋女友支付赡养费,却每次都被退回。她说,孩子身体孱弱,生下来不久就死掉了,他在电话另一头沉默,面部表情却一点点轻松下来。  威廉·科尔文重新询问女友的消息,得知她五年前就已经去世,葬在小城背后的山坡上。他用尽仅有的一点零钱买了鲜花和酒,带着自己唯一没有来得及被查封的财产——一支□□,走上了山坡。在女友的坟墓前,放下鲜花,开始喝酒,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当他再也倒不出一滴酒的时候,他用手去抓自己的枪,准备结束这段并不如意的人生。    “走开!你这个可恶的酒鬼!离我妈妈的墓远点!”    孟熙的第一句台词,小镇女孩斯特西就这样登场了!    威廉·科尔文还没有从自己的绝望中走出来,他只是恍惚地看着愤怒的斯特西,结果被斯特西一脚踢在腿上,整个人翻倒在地。他突然醒悟过来:“赛琳娜!我的女友,是你的妈妈?”    “赛琳娜才没有和‘白垃圾’交往过,你这个骗子!滚远点!”    “我说的是真的……”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我们无话不谈。!”    “那么,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你的爸爸是谁呢?我们分手的时候她怀孕了,我想要支付赡养费,但是她说孩子死了……天哪!都十八年了……让我想想,你是夏天出生的,双子座对不对?”威廉·科尔文的大脑飞速运转,他自己也被这个现实吓到了:这个看起来和自己一点也不像的小女孩,就是素未谋面的女儿。    “你是……科尔文先生?”斯特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的!她对你提到过我对不对?你知道的,我没有骗你。”    威廉上前一步,斯特西就退后一步。她的脸上混杂着惊奇与伤感,黑色的眼睛湿漉漉地看过来,让威廉忘记了所有对生活的抱怨与失落。他想要拥抱从天而降的女儿,她却躲开了。    “其实我看到过你们的照片,但是刚才没认出你,抱歉。”斯特西低下头,“你……是来看赛琳娜的吗?”    “是……是……当然!”威廉·科尔文把手背在身后,飞快地藏起自己的枪,“能去你家喝杯咖啡吗?你叫什么名字?”    “斯特西。”    “哦,真是个美丽的名字!斯特西,我是威廉·科尔文,你的……请叫我威廉。”    斯特西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头,用手势示意他跟她走。    真是漂亮的黑眼睛啊!不同于生意场上的应酬,威廉默默地、真诚地感叹。他几乎有点贪婪地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一股略带忧伤的愧疚之情突然攫住了他的心。山头上阴凉的风吹拂女孩的黑发,她在前面带路,衣衫飘飘、背影轻盈。而他的身影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身后,每一步都要努力迈出。    和威廉·科尔文曾经的豪宅相比,斯特西现在的、赛琳娜曾经的家就显得寒酸而可怜。从墓地到她们的家要穿过大半个混乱的黑人居住区,威廉·科尔文被恶狠狠的各路目光上下扫射,他攥着拳,手指滑过自己的尾戒——他的保安和司机也是黑人小伙子,可每次都是毕恭毕敬地为他开门,称呼他为“尊敬的先生”。而现在,一个看起来粗笨鄙俗的家伙都敢对着他们吹口哨:    “嘿,你要带这个白皮佬回家吗?为什么不考虑我?”    威廉·科尔文觉得愤怒一瞬间接管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视野甚至剧烈地颤抖起来,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应对了这一切,他几乎只用两秒就压抑了怒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需要一个友善大度的商人外壳了。这让他更加沮丧,宽阔的肩膀垂下来。他又想到自己的枪:为什么不结果了这一切呢?不不不!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斯特西……    斯特西冲着吹口哨的家伙竖起了中指:“杰瑞米!你想让佛瑞曼阿姨打你屁股吗?”    小伙子们哄笑起来,他们和斯特西显然都彼此熟悉。杰瑞米做了个鬼脸,讨人烦地叨叨:“说真的,这是谁?来收税的律师吗?”    “闭嘴!”斯特西接得很快,杰瑞米坐回到脏兮兮的台阶上,威廉只来得及徒劳地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一对父女相识所能有的最糟糕的开始了。剧情从这一刻才开始正式展开,失去财产后雄心不再的中年男人为了逃避现实,寄住在第一次见面的女儿家中。威廉自私、虚荣、色厉内荏,而斯特西早熟、坚强、渴望亲情。父女之间的关系倒置过来,威廉每天陪斯特西一起爬山,为赛琳娜献一束清晨的野花。他帮一些中小企业翻修仓库,工作多时就多赚几个钱,工作少时就和斯特西一起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    在拆仓库阁楼的时候,威廉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被工人送入医院后才知道自己患上了突发脑梗塞。威廉真正感觉到年华老去的威胁,他在病床上衰败、苍老而且莫名暴躁,在无数次冲突之后,他躺在病床上喃喃自语地抱怨斯特西,然后猛然醒悟:自己其实在依赖着这个从未亲手照料过的女儿。回家休养的威廉大半时间都在卧床,他贪恋生命,不愿接受物理治疗和复健训练。    为了给威廉支付保险外的医疗费,斯特西早出晚归,一天打三份工。一天晚班回家时,她在自家门口被人跟踪抢劫,两名暴徒甚至把斯特西拖进了客厅。嚣张的调笑声,唤醒了每天浑浑噩噩的威廉。暴徒发现不过是瘫痪在床、满脸胡渣的老人,就更加肆无忌惮。然而没有做过一天复健的威廉却凭着一腔怒火,和暴徒拼命搏斗,一次又一次被摔倒在地上——哪怕他根本没办法好好地站起来一次。在撕打中,威廉身受重伤,而斯特西也终于争取到报警的时间,她挣扎着摸出威廉的□□,将暴徒吓跑。    总是要表现得像成年人一样强悍的斯特西,抱着睡袍上满是斑驳血迹的威廉,第一次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次意外,让父女二人重归于好。皮外伤慢慢痊愈,威廉也渐渐摆脱了轮椅和床榻,他的复健出人意料地顺利,并且很快回到工作岗位,而斯特西的午餐也总能让威廉在繁忙的工作中感受到来自女儿的关爱。相依为命,日复一日。他们终于攒够了钱可以彻底翻修老房子。电影的最后一幕就发生在邻居们都在帮忙庆祝老房翻修开工的烤肉宴会后,酒足饭饱,大家讨论着新房子应该装修的风格,威廉提议要把斯特西婴儿时代的照片放大摆在客厅里,斯特西抱怨着自己小时候看起来太丑。威廉看着生气的女儿忍俊不禁,他跑回老房子里,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找到斯特西小时候的相框,却发现相框背面夹着一张医院通知单和一张领养证书——    赛琳娜没有骗他,他们的孩子的确一生下就病死了。斯特西是赛琳娜领养的女孩,以安慰她作为母亲受伤的心。    院子里的喧嚣笑闹声一阵高过一阵,斯特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推开房门,威廉满脸惊喜地捧着“丑娃娃”的照片展示给她看:“这张很漂亮啊!”斯特西皱着眉走过去试图抢夺照片,威廉还在用逗小孩子的语气和她开玩笑。    暖暖的灯光、狼藉的老屋,镜头逐渐拉远,威廉身后的箱子里胡乱塞进去两张陈旧的纸,不过有谁会在意那是什么呢?    配乐起。    剧本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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