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降落

《影像遗失》没有拿到奖项。　　　　琳达在机场就告诉了孟熙这个消息。　　　　获知杰克有工作要忙，不能来接孟熙之后，琳达大小姐兴奋得像是偷吃到罐头的猫咪，连打了两个电话确定琳达的行程，用高亢的语调宣布：我要去接机！我还从来没有接过别人呢！我知道一家酒店的下午茶不错，我们去喝茶聊聊天，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说！不不不！不要返校，太无聊了！去我家吧！马斯特斯先生去了布拉格！我自由了！我们可以一起看电影，吃晚饭，枕头大战……　　　　孟熙完全不认为这么密集的行程适合经历了十多个小时飞行的自己。然而她也很想先见到琳达，倾听她的电影节之旅，当然她们还需要讨论接下来的工作，或许不久之后就要弗里德曼先生开会，她们必须首先统一意见。　　　　轻信傲娇大小姐的承诺，让她们几乎在机场互相寻找到天荒地老。孟熙最为哭笑不得是，琳达不仅搞错了航站楼，还搞混了出口，谢天谢地她至少来对了机场——这一点或许应该感谢光头司机——他确凿的方向感让她们没有在回程继续浪费时间。　　　　琳达无疑是快乐的，孟熙能从她的每一个表情中分辨出来。琳达讲起自己的电影节之旅简直手舞足蹈，事实上，马斯特斯先生自从获知女儿的“合作伙伴”回国之后，就一直试图陪伴女儿出席电影节活动。琳达一开始只是觉得罗伯特对自己的事业十分支持，在电影节着装造型和如何配合宣传工作等方面也提供了十分可靠的建议；但是很快，她就窥破了罗伯特这番热情背后的意图。“带爸爸走电影节红地毯？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哪怕是9年级返校节舞会上和自己的哥哥一起跳舞，都比这好一点！”琳达的拒绝斩钉截铁。　　　　罗伯特并没有放弃对女儿的说服工作，他甚至退而求其次地表示自己可以作为观众去看《影像遗失》的首映礼，而琳达同样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你想让转天的报道都是电影的名字，还是都是你的名字？”作为宠爱女儿的父亲，罗伯特的牺牲精神和坚持不懈的努力简直可以令人动容，他念念叨叨地说自己可以在酒店里陪同女儿，足不出户地等着女儿回来讲述见闻经历。　　　　琳达再次拒绝后，他就没再提起这些事，好像丝毫没有为此而受伤的样子。琳达偷偷查询了罗伯特的帐户，发现他已经预定了机票和酒店，愤怒的大小姐直接给父亲的经纪人打了电话。罗伯特签约的是好莱坞首屈一指的经纪公司，经纪人几乎已经成为了家人，事无巨细统统可以过问。　　　　于是，在罗伯特偷偷上飞机的前一秒，经纪团队赶到把他“按”住了。理由也很简单，这次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是一位英国老牌女星，《太阳报》曾经毫无证据地传过她与罗伯特的绯闻，以此来暗示罗伯特的上位是靠向皇家戏剧协会的前辈出卖色相换来的。这段八卦几乎已经快要埋葬在上一代观众的记忆力，但是经纪团队有理由担心，如果被娱乐记者旧事重提，会给罗伯特的事业带来不必要的伤害。事实上，这支经纪团队对琳达“下一部作品”也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隐隐透露出有意向和琳达签约。威逼利诱之下，罗伯特最终没能亲眼见证女儿的电影处女作首映礼。而当琳达返程的时候，他已经远赴布拉格拍摄新片的外景了。　　　　“其实他陪你走红地毯也没什么啊。”像这样黏糊的爸爸形象实在太可怜了。　　　　“安德鲁觉得现在还没有到《影像遗失》宣传的最好机会，他建议我把身世故事留到争取奖项时再用——他告诉过你了吗？他答应为我们争取一下比较重要的电影奖项了！”　　　　孟熙摇摇头，依旧微笑：“那也很好啊！”　　　　在电影宣传工作方面，琳达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　　　　然而她把这种天生的优势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出现在独立电影节上的女孩就不过是一个毫无猛料可挖的普通人。之前准备好的介绍资料里，只保留了两位主创的学习经历，她们被称为“学生导演”。　　　　孟熙没有出席，并不知道电影节派对上充斥着怎样的过激评论，更无从了解琳达在奖项宣布的一刻感受到的巨大失落。　　　　“有个评委让他的学生偷偷告诉我，其实评委会对《影像遗失》的评价很高，但是评委会主席不喜欢我们，连本来大有希望的‘新锐作品奖’都不肯给我们……其实我觉得，她只是不喜欢‘马斯特斯’这个姓氏而已……”琳达现在说起来，仍然会带着点委屈的鼻音。　　　　“她总要给评委会一个解释吧？理由是什么？”　　　　“考虑到电影节的导向性，基本功不扎实的电影获奖，会鼓励青年电影人的投机风气。大概就是这么说的吧!”琳达托着腮，满面不忿，“我还是觉得这是托辞，她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孟熙不这么想：“但她才是权威，我们都是新人……当然，你可以说，《影像遗失》的特殊拍摄方式和主题都不需要太多技术支持。但是，琳达，如果要证明她只是出于偏见，那么我们的，或者说你的第二部作品就要在专业性上做足才行。以这样的标准要求，我们差得还远。”　　　　“我是要读电影学院的……也许我们能先上一些培训班……”　　　　“培训班或许还请不到利兹女士这样的老师，就像任何一个表演培训班都请不到你父亲那样的演员——”　　　　“作为演员来说，我觉得凯特更成功！”　　　　凯特或许是大明星，罗伯特才是好演员。“所以，我的意思是，”孟熙没有理会琳达父母对在好莱坞权势榜高下的定位，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我们应该找机会去片场当实习生，给正在拍片的导演们打打下手什么的。”　　　　琳达瞠目结舌，她显然没有想到孟熙是这样的实用主义者。　　　　“我可以让他们帮忙，”她犹豫着，用毫无感情色彩的“他们”指代自己的父母，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显得客观而冷静，不再是为了父母的婚姻状态烦恼的小女孩，“但是我不想和凯特的男友打交道。”　　　　“也许你根本不需要和他们提起这些琐事，”孟熙安慰她，“报纸上和论坛里都有这样招募信息……”　　　　琳达明显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不想做自己的工作仍然要依靠父母……我想自己做点事，自己做决定，就像你一样。”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崇拜地看着孟熙。　　　　大小姐这种无条件的向往来得莫名其妙。孟熙只好揉揉琳达的卷发：“你已经足够独立了。”　　　　琳达心满意足。　　　　马斯特斯家的豪宅，看起来并不比玛丽亚的半山别墅更奢华。乍见意外仔细一想又是情理之中的是，马斯特斯家地下居然布置了一个完全隔音的私人放映室——不是那种常见的、狭窄又闭塞的家庭放映室，而是像真正的影院一样拥有一面墙大小的屏幕，和两排阶梯式沙发座椅的“观众席”的豪华版放映室。地中海风格的椅子比电影院的沙发椅舒适一万倍，香槟架上的美酒随时可取，居然还能在面前的矮几上放下一套英国风味十足的鸟笼下午茶。　　　　“我进来的时候几乎要为自己没有买票而感到羞愧了！”孟熙倚在沙发上惬意摇晃，“现在我认识到了，真正美好的影院是不售票的！”　　　　“我们是会员制的，小姐！”琳达戳了戳香槟酒瓶，对孟熙做了个鬼脸。　　　　“请问这位年轻的影院经理，会员卡如何办理？”　　　　“对不起小姐，我们不开放会籍体系。如果您考虑在这里过夜的话，明天早晨您就拿到会员卡了。”琳达还没说完，就捂着脸笑起来。　　　　琳达选择了一部很有名的亚洲恐怖电影，孟熙原以为她至少看过这类片子，起码是对电影的恐怖效果有所了解的。没想到第一个鬼影才刚出来，琳达就抓起靠垫挡住了眼睛，接下来的每一分钟，她几乎都躲在靠垫背后，缩着头望着孟熙询问：怎么样了？进展到哪里？女主角离开了吗？鬼影还在吗？啊！这音效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没有看也快被吓死了……　　　　孟熙忍无可忍，中途关掉了机器：“琳达，别人如果看到这样的你，是不会相信你居然是恐怖片导演的！”　　　　琳达放下靠垫，向着孟熙伸出手来：“熙熙，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拍摄和看别人的作品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剪《影像遗失》的时候，可以想起每一帧背后我们做了哪些工作，一点都不可怕，甚至有点无聊。看这个感觉就不一样，卫生间那一幕太惊悚了，我想我以后没有办法再去商场或者图书馆的卫生间了。”　　　　孟熙握了一下她的手，果然全是冷汗。　　　　“这些不过是别人精心设计的桥段，琳达。”孟熙并非对恐怖情节毫无反应，只是朋友已经脆弱至此，她就必须要显得坚强一些，“我们要多了解一些别的电影人在做什么，才能做出与众不同的新东西！”　　　　“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第二部电影了，”琳达神色惶惑，眼神茫然，“你能陪我上楼吗？我不想一个人走过任何一间空屋子，我也不想经过任何一段黑暗的走廊……我需要把家里的灯全部都打开……”　　　　当她们手挽手走过一楼的长廊时，琳达问了一个问题：“熙熙，你真的没有会感到恐惧的事物吗？”　　　　“我？当然有！”孟熙的目光掠过琳达的衣摆，飘向无处不在的玻璃立面，外面是高矮错落的园林和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再远一点还有看似牢靠却并不高大的外墙。她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安抚地笑着说：“不过，我不会说出来的。相信我，你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　　　　“是恶魔吗？”　　　　“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亚洲僵尸吗？”　　　　“是那种讨厌的跟踪者吗？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　　　　琳达拒绝让孟熙回到客房，然而在卧室里，她喋喋不休地提问，想要猜出孟熙恐惧的事情，最终却飞快地陷入睡梦中。孟熙大概是不习惯琳达过于绵软的公主床，半睡半醒中总是觉得有点不适，半夜被琳达踢过来的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偷偷跑回自己原本很中意的客房。　　　　第二天，孟熙醒得比平常要晚一些，不过以她对琳达的了解，大小姐应该根本还没醒。她揉着头发走下楼梯时，闻到了黄油煎培根的香气——或许是马斯特斯家的女佣开始准备早餐了。这样的揣测在她走到楼梯转角处就被现实砸得粉身碎骨，或者说连她自己的意识都开始层层坍塌了。　　　　小客厅的开放式厨房里站着的根本不是昨天晚上匆匆一面的墨西哥女佣，而是穿着一袭高订套装的凯特女神，她还拎着锅铲，却已经背对煎锅。一个高大而陌生的青年，热情地吻着她，扶在她黑色腰封上的那只手真是少见得漂亮，然而另一只手却忙着上下抚弄，颇为急躁猥琐。　　　　孟熙愣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很显然，凯特看见了她，大声地招呼：“嗨，是孟熙吗？”　　　　孟熙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凯特女神面对面，她更不会想到的是凯特女神的发音非常接近中文——确切地说，比琳达学过很多遍的成果，都更接近。　　　　“很高兴认识您，”她慌不择言地开始絮叨，“我收藏过《世界尽头》的电影海报，天呐，您在岩石后面露出双眼来，真是太美了。”　　　　“哦，那张不是电影宣传照，只是我代言的一个品牌广告。”　　　　孟熙呆滞了。　　　　凯特哈哈地笑起来，她声线低沉沙哑，在电影中颇为性感，在生活中听起来也很有说服力：“别在意，女孩，我喜欢和年轻人开玩笑！那张当然是电影海报，如果你带来的话，我很乐意在上面签个名。”　　　　她以一种迥异于荧幕形象的利落关火落锅，飞快地铲出焦糊的培根扬手扔进垃圾桶，反手解下围裙。刚刚还和她如胶似漆的高大青年端起一盘香气四溢的培根，放在餐台上，分到几份准备好的早餐盘中。　　　　“来，一起吃饭吧！我本来想把琳达的也做出来，可是她太懒惰了，根本不懂得要为了妈妈的爱心早餐而爬起来。”凯特伸出双臂，用力拥抱了孟熙，孟熙反应过来想要试着把手臂搭在凯特绷得紧紧的腰线上时，女神已经飞快地抽身而退。　　　　“谢谢您，”孟熙还沉浸在与女神面对面的惊诧中，“我真是太荣幸了。”　　　　“我也很荣幸。”凯特露出一个标准微笑，孟熙觉得自己一定曾经在银幕上看到过这样迷人的笑容。　　　　“真的，您比电影里还要美……”她喃喃着，一边贪看凯特顾盼生辉的表情，一边抓了叉子随便从盘子里捞吃的，接过直接捅在了煎得刚刚好的鸡蛋上，橘色的蛋液溢流出来，把漂亮的餐盘搞得一团糟。　　　　“好了，孩子，你已经充分满足我的虚荣心了。”凯特吩咐那个陌生青年，“罗杰，帮孟熙换一份。”　　　　罗杰，罗杰，这个名字好像并不是凯特目前的男朋友啊。然而凯特丝毫没有介绍这位青年的打算，她愉快地和孟熙闲聊，飞快的语速几乎让孟熙插不上话。　　　　“我看了《影像遗失》，整个片子的节奏把控真是太成熟了，这样的作品根本不是那些按合约赚钱的的导演能拍出来的，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样的激情和灵感……虽然稍微短了些，但是观看作品的每一秒钟我都十分享受。熙熙，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谢谢你，谢谢你的电影——”　　　　“是我和琳达……”孟熙赶紧插了一句，可惜并不成功。　　　　“你带来了来自东方世界的电影风格，这太好了！说起来我还学过中文，‘你好’‘谢谢’‘久仰大名’‘厕所在哪里’‘旁边那桌的菜一样来一份’……”　　　　“怪不得……”孟熙正想要赞扬女神的发音字正腔圆，就被对方选择的这几个句子逗得笑个不停。　　　　“我喜欢香港电影，即使低成本的痕迹无处不在，也能打造出精良的作品。亚洲电影人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我非常期待你的第二部电影作品，有什么想法可以透露了吗？”凯特充满期待地看过来。　　　　孟熙拘谨地笑着：“我们私下会说，‘琳达的第二部电影’。琳达对于电影的理解，让《影像遗失》更丰满深刻。其实我……”　　　　凯特打断了她：“我知道中国人以谦逊为美德，在这一点上，你们和英国人还挺像的。不过我对琳达很了解，她一个人是做不成什么事的，脑子又笨，反应又慢，连个漂亮的长句子都没办法流畅地说出来。我也很想成为那种夸耀孩子的母亲，可惜琳达从小就没给过我任何机会，她对电影的品位甚至会不如她的父亲。你愿意带上她一起来拍摄作品，我们应该表示感谢！”　　　　“不不不，不是这样！”　　　　“后期宣传工作有需要配合的，让琳达找罗伯特，他历来宠女儿，什么都会答应。你们可以和公关提前沟通，把他的价值都榨干。我们虽然离婚了，但如果你们需要，我们也可以去给你们捧场的！”凯特倏忽一笑，忧郁的神色一闪而过，“遗憾的是，我们也都不再当红了，恐怕能帮上的忙不多。”　　　　　“您不要这样说，琳达很能干——”　　　　“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凯特完全不给孟熙插话的时间，“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生的好朋友，但我真开心琳达能在莽撞闯入电影界的过程中，得到你的支持和帮助。我的电影首映礼你一定要来！你有男朋友吗？我可以让公司给你们发邀请函。”　　　　“我可以和琳达一起去！”孟熙终于找到了插话的间隙。　　　　“琳达？她才不会来呢！她不喜欢我，也讨厌奥列佛！别那样看着我，我作为母亲或许有很多不足，但直觉还是很准的……”凯特优雅地咽下一小块蛋清，继续侃侃而谈，“我期待你的到来，奥列佛也很喜欢你的电影——”　　　　“是我们的电影。”孟熙强调。　　　　凯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好吧，就算是你们的电影！如果第二部有了系统计划，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抽时间客串一下，对宣传也是有好处的……”　　　　“妈妈！”伴随着走廊里的一声巨响，琳达几乎是愤怒地冲进了小客厅，睡衣一角被什么缠住了，差点绊个跟头，“您可以带着您的健身教练离开我家吗？孟熙是我的朋友！我的拍档！我的合作者！我们的电影不需要好莱坞的女王陛下垂青……更何况是已经退位的女王！”　　　　琳达的讽刺甚至没能让凯特变一变脸色，她慢条斯理地吃下最后一勺炒蛋白，用餐巾轻拭唇角。罗杰殷勤地递上湿巾，她擦净双手，才以一种温柔的语气对孟熙说：“你看，这就是美式家庭，即使我嫁给一个英国人，结局仍然……我对此十分抱歉！”　　　　“你真正应该感到抱歉！是对我和爸爸！”琳达几乎要冲到凯特的面前去。　　　　家庭女佣瑟缩着从玻璃幕墙另一边看过来，孟熙几乎觉得她们是特意来看笑话的。她拉住琳达的手臂，握住了琳达的手。琳达的手指冰冷、瑟瑟发抖，她可能已经默默偷听了很久，却只能听到母亲对自己的轻忽大意与熟视无睹。　　　　“就像琳达所说的，我们是合作者。第二部电影拍什么，请什么演员，都由她决定。”孟熙坚定地对银幕的女神说，“我们也很感谢您为《影像遗失》所做的工作。”　　　　“是吗？”凯特的目光在两个女孩严肃的神情上一扫而过，那种满不在乎又轻浮风流的气质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还真是遗憾……”　　　　余音未落，凯特与罗杰已经相携走向大门。　　　　琳达抓起餐台上的玻璃杯就想要砸过去，目光和孟熙一接触，整个人的气势又低落下去。她哆嗦着胳膊把杯子扔回去，飞溅的矿泉水甚至多半撒在自己身上，大眼睛里漾起层层泪水：“熙熙，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