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个女孩先后醒来,凯特女神早已离开,两枚精巧的红盒子留在了马斯特斯先生那里。 “凯特的确是想送你们礼物,这是她作为母亲的真心。她其实也只是想让我不痛快而已,你不要多想——我已经告诉她了,如果你愿意和她一起走红毯,就会打电话给她——即使你不是成年人,你也一样可以自己做选择。凯特其实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只是有的时候……只是她说话的习惯和方式……”马斯特斯先生握着琳达的手掌,把其中一个红盒子交给她。 琳达握住了盒子,接口说:“她只是一面想要爱我,一面又讨厌我罢了!” 马斯特斯先生不赞同地摇头:“她和她的母亲关系也不好。她没有母女相处的经验,这一点她在怀着你的时候就很担心——她不懂得该如何表达对你的爱,毕竟她是第一次做母亲……” 琳达的平静保持不下去了:“你还替她说话?是她甩了你,你懂不懂?你凭什么要求我去爱她?你为什么不能自己争气一点?”她跳起来,扭着脸,快步往外疾走,还故意用特别响亮的声音说:“我要去购物!我先走!熙熙你来找我吧!” 马斯特斯先生站起来,用力揉着头发,慢慢的,叹了口气。 他们都知道,琳达分明是要哭了,只是不想叫人看到。于是,他们只好假装没有注意到。 “熙熙,”马斯特斯先生很高兴女儿能有这么要好的朋友,他不在意女儿用怎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只是希望不要影响到小女孩之间的友谊,“希望你不要介意。琳达是个好孩子,我希望她能和凯特相处得更好一些。” “她也是第一次做女儿……” “什么?”马斯特斯先生没有听清。 孟熙就又重复了一遍:“您说,凯特是第一次做母亲。其实,琳达也是第一次做女儿。” 马斯特斯先生再也没有说话。孟熙离开的时候,他独自站在落地窗外抽烟。镜面泳池与天空的分界线横亘在他面前,一阵阵烟雾将他的身影笼罩起来,即使没有灯光和道具,即使简单的羊绒衫和便装长裤,他仍然可以随时随地站出一种电影镜头的美感来。 这真是一位好演员。可惜的是,他把做一个好爸爸当作最大的执念,以至于不能理解女儿与前妻之间疏离而矛盾的关系。 旁观者清。 孟熙觉得,如果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危机,那么凯特和琳达可能永远都是这样别扭相处的母女。 凯特神经质的所作所为背后,其实不过是所有陶醉于美貌吸引力的漂亮女人在面对年华流逝时的危机感。凯特会一天天无法抑制地衰老,而琳达正要像花朵一般绽放。凯特看着这朵从自己血肉中生出的娇蕊,心情恐怕比面对任何危机时都复杂。翻翻历史上那些顶级女星的女儿们所写的回忆录吧!光彩照人的女星们走下银幕,最痛恨的不是那些抢占了自己位置的年轻女孩,而是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亲生女儿。把自己的失意、难堪与悔恨,都倾泻到女儿身上,这就是这些从来不懂得如何与同性相处的女人们,所作的、最后的挣扎。 凯特当然是懂得如何与同性相处的——她有过极亲密的女友,据说吵架时也是惊天动地。凯特总是在猜疑、试探琳达与孟熙的关系,恐怕就来源于她对自己在感情道路上所走的每一步的质疑。凯特会不断地更换爱人,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魅力一如往昔。同时她也会不断地在女儿面前展示优越感,甚至是优胜感,从中获得力量与满足。 孟熙很庆幸,自家苏教授属于随年龄和阅历增值的成长股,从来不需要在女儿身上纠结什么青春流逝、生命交替的问题。 大小姐购物就像发疯,疯完发现不对,又一股脑丢给了马斯特斯先生的经纪人。孟熙估计着,里面至少有一半的商品会被完完整整地推掉——这些奢侈品对马斯特斯家来说算不上负担,但把这些在世界各地都能买到的大路货托运回去,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列张清单,回美国再买也是一样的。 她们从下午开始试装、化妆、整理造型,傍晚要参加开幕酒会,酒会距离开幕式现场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她们却要装模作样地搭乘礼车,绕一个大圈,然后堵在一起排队等待顺次停在红毯起点。所有受邀嘉宾都在此前被主办方反复提醒过——这次的红毯长度近百米!要知道,柏林电影节的红毯只有10米。像排出近百米红毯这种脑洞神奇的电影节,实在不多见。不过,摄影台只有十米长,位于最靠近剧场入口的红毯两端。热爱表演的明星们可以把主要精力消耗在摄影台前,而不是穿着尖尖细细的高跟鞋,停下来给从警戒线后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来的粉丝们签名。 琳达和孟熙早就约好要一起走红毯。她们都还是小女孩,有年轻作为挡箭牌,没必要穿着层层叠叠的曳地礼服,在百米红毯上一步一个小洞洞地艰难前行。她们选择的都是短款礼服裙,行动便利,随时可以停下来给粉丝签名。 事实上,几步一停的是孟熙,琳达陪得无聊,就也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她旁边。俄罗斯观众显然还对此前的热播剧有些印象,间或有人挥舞着手中的海报照片,大喊“英珠”这个不容易发音的名字。一开始,孟熙还会一边签一边说些漂亮的祝福语,签到后来她连头都不想抬了。 她大概只签了几张《影像遗失》的海报,大部分影迷手里拿的还是英珠的剧照,甚至不停地有人拿一些她从没见过的海报让她签名,她顾不得细看,直接跳过去了。有张海报看得多了,她也有了很深刻的印象——坍塌的楼宇、燃烧的巷道、枪与军人的剪影——视觉冲击力是挺强的,也让她一眼就能判断出和自己毫无关系。 红毯上的工作人员来催了几次,她也准备收手了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个女孩高举着“东归”的海报,一边跳脚一边奋力挥舞。她喜欢执着坚持的人,因此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也要过去签名。“最后一个!签完就走!”她揉着手腕扯起海报的下角,却看见了另一个墨迹未干的签名——被她用手指带了一下,抹出了点点污渍。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小心地避开那个签名,在另一边写好自己的名字,笑着问女孩,“你会原谅我的,对吗?要不然,我去给你找回这个签名?” “您真是个温柔的人!”女孩目不转睛地看她,“罗曼诺夫先生看到海报时就对我说,一定要找您签名!” “米沙?”孟熙惊喜地去看那个自己根本分辨不出来其中任何一个字母的签名。这个女孩手中的海报,正是“东归”第二季的宣传照,照片上的英珠与波将金貌合神离,但剧组需要的就是这种戏剧张力。这个女孩一定超爱“罗曼诺夫先生”,一定不止拿了一张海报…… 工作人员大步走过来,试图把她们阻隔开来,菲奥娜的助理也开始引导她尽快入场。那个女孩从魁梧的保镖身后跳起来,放声大喊:“你会去看展演第一场,对吧?” 孟熙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女孩,原本是搞不懂女孩在说什么的,再看到有影迷晃动着那张陌生的、战火纷飞的海报求签名的时候,她才醒悟过来,扯住海报看了一眼——果然!导演正是米沙! 米沙有新作,在戏剧界反响不错,可能是这次戏剧节的夺奖热门。这些她都知道,她只是不知道,米沙的影迷会对自己如此热情。 “怎么回事?”琳达也莫名其妙,“那是什么?” “一位朋友的戏剧作品……”孟熙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耸了耸肩。 她们走到了摄影台前,站定了给摄影台左、中、右各一个亮相。红毯又走不出花来,最终仍要依赖摄影师的镜头去呈现。没有经过专业的公关培训,往往摸不准摄影师的节奏。同一个区域的摄影师会选择差不多的角度进行拍摄,时间上也近乎一致——按下快门,低头看成片,如果实在不满意,就删掉重拍。艺人们的眼神要给到准确的位置,姿势保持稳定不能随意晃动,每个定位停留两三秒足矣。艺人的节奏和摄影师同步,比较容易取得理想的拍摄效果,摄影师选片时也会更愉悦,认为这是和自己有默契的明星;一旦节奏不同步,摄影师又要连续拍摄那么多位艺人,就容易在选片时刻意跳过这组照片,甚至有可能低头看片的时候已经开始骂娘了。 摄影台旁边是采访区。本土艺人在海外艺人之前走红毯,现在已经是国际展映单元的主场了。英语媒体并不多,海外来的艺人排成一排,就能把采访的记者都挡住。琳达朝英语媒体区域走过去的时候,非英语区还没有撤走的记者开始喊孟熙的名字。 她走过去。大家都很给面子地先问了几个和《影像遗失》有关的问题,她笑嘻嘻地搬出准备好的回答,有来有往,算是打过招呼了。一个矮个子的女记者笑得开心又热情,抢先转移了话题: “看《女王的部族》时我就很喜欢英珠了!” “谢谢您,我也很喜欢英珠。” “英珠和波将金的爱情故事真是令人遗憾。”记者停顿了一下。 孟熙笑而不语,脑子里在飞快地思考:“要来了!要来了!怎么办?没有给米沙打电话简直是最大的失误!你这个蠢蛋,起码应该提前了解一下米沙的新戏大概讲了些什么吧?外人都以为你们是朋友……不,你们本来就是朋友——天呐,我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朋友了!” 没有时间给她自责,记者紧接着开口:“这次您和罗曼诺夫先生重聚在艺术节,希望两位都能有所斩获。” 一排话筒移到自己面前,孟熙知道终究是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去:“我听说他的作品呼声很高,我们也会努力做到最好,感谢您的祝福。” 记者显然不是这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那么,对于他今天早些时候的邀约,您是否已经做出回应?如果没有的话,您可以告诉大家您的决定吗?” 什么?邀约?早些时候? …… 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瞒不下去了,只好尴尬一笑:“请问您具体指的是哪件事?”她当然不能说她和米沙到目前为止还毫无联系,只能把话题转到别的玩笑上去,“朋友们担心我把俄语忘光了,一直在给我加急特训口语能力——如您所闻,这已经是我的最好状态了。” 有心急的记者等不了她们这样一来一往的交流,直接喊着提问:“那么,您会出演‘傻瓜伊万’吗?罗曼诺夫先生说您有过反串表演的经历,是真的吗?” “傻瓜伊万”是个什么鬼?孟熙知道必须要转移话题了,她笑眯眯开了个头:“罗曼诺夫先生这样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只是听到这半句,所有记者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隐约知道,自己掉“坑”里了,一时间还不好深究问题所在,只能顺着闲聊几句,介绍一下自己在阶梯剧团的经历,故作神秘地透露自己一定会去看阶梯剧团的展演剧目,拜托新闻媒体帮忙宣传。 当记者们放她离开的时候,她恨不得踩着高跟鞋飞跑——米沙呢?她得找到他,赶快问问清楚。 然而哪有那么容易?开幕式所在的剧院有着异乎寻常的规模、华丽古典的风格,此刻正人头攒动,想要找人如同大海捞针。她没有随赶来照顾女儿的马斯特斯先生一起落座,而是往本土演员扎堆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就遇见了满脸标志性微笑的凯特女神,她顺手往后一指琳达的方向:“他们在那边!” 她以为凯特在寻找女儿,但凯特抓住了她的手臂:“你没有戴我送的礼物!”女神仍然在笑,但每一根头发丝都分明在昭示着——她不高兴! “确切的说,是我没有收您的礼物,”孟熙实在不觉得这里是一个适合破解母女心结的场合,“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相信您会有更好的礼物,可以单独送给琳达。” 凯特并没有接这个话题,反而亲切地挽住了她,但孟熙觉得被凯特触摸过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有成千上万的汗毛正在叫嚣着起立。 “听说你俄语不错?要不要介绍你的朋友给我认识?”凯特引着孟熙往自己的座位方向走去,“还是等到开幕式结束以后吧!先让我介绍一下我的朋友!” 像这种大型典礼,每个人的座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海外明星的座位更靠前,也更集中。孟熙和琳达的座位安排在一起,琳达的另一边就是马斯特斯先生,这样镜头移过来的时候,就很容易拍摄到父女之间的互动;凯特女神的位置当然更醒目,几乎已经和第一排正中间的评委会专席比邻了,她身边是硬汉派小生马克、导演奥列佛,他们都来自《第十三道伤痕》系列的第三部作品《火焰玩偶》。奥列佛其实是一个表情有点冷淡的年轻人,只有在看到凯特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流露出别样的兴味,但是他的灰眼睛有点浑浊不清,于是这种爱欲之光还没有来得及亮起来,就像被海面浓雾遮蔽的灯塔一样,变得模糊、难以分辨了。 孟熙其实早就想看“第十三道伤痕”系列电影了。奈何琳达始终对奥列佛介入父母婚姻的事情耿耿于怀,根本见不得与凯特的新作有关的一切。一直拖到今天,《火焰玩偶》都远赴俄罗斯参展了,孟熙连这三部曲的预告片都没能好好看完。 奥列佛的注意力都在凯特身上,马克倒是和孟熙随便聊了两句——他和四处放电的黑人帅哥布鲁诺同属好莱坞顶级经纪公司,连健身教练都是同一个人,听说孟熙在剧组担任助理实习生,自然就聊起了布鲁诺的趣事。谈论认识的朋友,确实能够快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马克的语气有点平淡,估计台词能力也要打个折扣,孟熙稍稍有点走神,余光中有人从评委席起身,朝这边走来。 “熙熙!”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是米沙。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式西装,领子上有红色的几何装饰。这并不是孟熙记忆中的那个米沙的着装风格,但他分明就站在她面前了——灿烂的金发短了些,笑容亲切,一如既往。 “我看过《影像遗失》了!祝贺您!这是近十年来最成功的学生电影了!” 是最成功,而不是最好。孟熙大概明白米沙的意思,笑道:“谢谢您!菲奥娜深信不疑,她说你一定会得奖!”这是公众场合,她也同样不能说“提前预祝你夺得大奖”。 但是她想起自己的疑问:“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在你的海报上签名?‘傻瓜伊万’又是什么?你对媒体说过什么邀约的事情吗?我完全被搞糊涂了……” 米沙只是笑,毫不被她焦虑的情绪感染:“明天下午,我们在贵宾剧场带妆彩排,你也来看吧!到时你就明白了。” 凯特已经不耐烦应付奥列佛了,注意力转移过来,问孟熙:“这是谁?你们在说什么?” 孟熙正要为他们做介绍,米沙已经彬彬有礼地捞起凯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英语还不流畅,但足够清晰了:“美丽的女士,我可以邀请您和孟熙一起来看明天的戏剧彩排吗?如果您能给我这个荣幸,我一定会保证女士们不虚此行。”当他要松开凯特的手时,凯特却反过来勾住了他的手指。这个小动作时间并不长,但孟熙看到了,她下意识地转头去寻找琳达—— 琳达很容易找到,她就站在自己的座位前,抱着双臂,端着肩膀,气鼓鼓地用大眼睛怒视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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