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黄宗雅老师的回程,孟熙才赶回洛杉矶。安德鲁的秘书告诉她,弗里德曼先生出差了。她不必急着去触这个大霉头,可以安下心来过自己的生活。    俄罗斯人自觉是欧洲人,但欧洲人——包括美国人——都会把俄罗斯和欧洲区别对待。这其中有政治因素,也有一些说不清到不明的历史情感。可无论如何,艺术界受到偏见的影响小一些。莫斯科这个奖项,比她之前凭借《回到小镇》拿到的半个最佳女主角奖,影响更大些。    刷奖专业户霍尔特导演最快打来电话道贺,霍尔特夫人还接过电话和她聊了几句,夫妻俩都真心为青年人能取得的成就感到高兴;已经入职经纪公司的琼发了一封很长的邮件,表示自己期待再次与她见面,正好她手里在筹备两场派对,让她选个合适的时间来玩;培训课老师、剧组合作过的成员先后发了祝贺邮件过来,连只合作过一次的大明星比尔都派了印度裔助理来给她送了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这些祝贺的形式都虚得很,却是她在这个圈子里最初的一点人脉,就都扔给桑德拉一一回复。    除了熟人,还有一些陌生人闻风而动。好莱坞不太看在眼里的新闻,在其他城市来看反而更有新闻价值,采访和活动邀约积少成多,一部分被公关公司按下了,还有一些被桑德拉拒绝了。安德鲁虽然不在本地,利兹女士仍然可以给出建议:“我不喜欢媒体,他们看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身上的新闻价值,如果你的新闻价值消失了,他们就会一哄而散。所以不要相信媒体,但一定要交到朋友,在你有价值的时候给他们回报,如果你陷入低谷了,他们会帮你提升价值。”孟熙听得连连点头。利兹女士笑了:“不要以为知道这个道理就能做得很好,我可是在这方面摔过跟头的……”    利兹女士指的大概是她短暂的好莱坞淘金经历——女导演的路不好走,但她一样撑了下来,原本是可以和那些虚张声势的男权导演们好好竞争一番的,但因为和公关公司关系不佳,又得罪了某位报业大亨,随后蜂拥而至的绯闻加恶评,让她在舆论战场上一败再败。这些往事都可以从喜欢怀旧的电影杂志中一窥究竟,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孟熙不认为自己身上的“新闻价值”已经足以引起什么大记者的兴趣,至少现在她还不具备和媒体谈条件的资本,至于未来?她愿意把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预订给安德鲁,毕竟无论他如何不情愿,也一直为她提供着服务和帮助。    蔚蓝海岸的坏消息,相信尼克·艾森伯格已经听说了。出于礼貌,孟熙也不得不再当面说明一次。    商业片剧组已经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虽然演员工会可以为演员们争取到最合理的工作时间,然而肩上背负着整个项目进程的导演却必须要奉献出全部的时间和精力。艾森伯格的失望之情根本没能持续两三秒,让他苦恼的是项目延期和资金问题,更让他苦恼的则是下一部电影的前期筹备也不顺利。    “没关系,没关系,电影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是顺利完成的,说实话,能完成就算不错了。”他当然是在自说自话,接着就被项目经理、导演助理轮番拿来的账单材料转移了注意力,搓着眉头看完那些大得惊人的数字之后,他才想起僵立在办公桌前的孟熙:“哦,你看,我原本的计划是这个片子结束之后,休息一个月,筹备一个月,对接下一个项目……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所以,好姑娘,你能去看看那些该死的编剧在吵什么吗?上次你主持的座谈会效果不错,如果你能安抚住那些家伙,就等于帮了我大忙了!”    孟熙问过戈登,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十几天里,特纳的剧本已经被毙了一次,改了一次,新剧本正在编剧团队内展开讨论,前景似乎不容乐观。更糟糕的是,特纳在剧本被毙后意志消沉,甚至不肯在讨论会上阐述自己的创意,这导致另外几个编剧跃跃欲试地想要改写新剧本,以代替特纳的版本。    “我不知道朗道先生为什么要支持这么个家伙——他好像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失败者!任谁看一看他那张惨白的面孔——天呐,真让我感到恶心!”戈登不屑地把整理出的会议纪要扔给孟熙,继续发牢骚,“你知道吗?我电话约了他三次,都没办法把他约到公司来!他就应该呆在他那肮脏的房间里腐烂、发臭!不要和外界产生任何联系!对了,之前负责联系他的是你吧?太可怜了,他一定让你很不爽。”    这是-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孟熙不知道戈登为什么如此热衷勾心斗角,甚至可以反复针对组内并不构成威胁的实习生。他不就是希望她跟着抱怨一句,好让他到导演面前有状可告吗?“怎么,您还不知道吗?导演很欣赏特纳先生的才华!如果他的性格给您造成误会的话,我找个机会带他来剧组拜访您吧!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误会就解开了。”她尽量平淡地叙述,不要让自己的声音里露出调侃的味道。    “不!”戈登想也不想,一口拒绝,“来剧组做什么……你好像和那家伙相处得还不错?”    “我为导演先生工作,而导演欣赏特纳先生的才华。这是业务往来,与私交无关。倒是您应该和特纳先生好好相处,因为等到下一个项目,我恐怕就不会再来剧组实习了,经营你们的工作关系显然更为重要。”她已经连敲带打地传递了必要的信息,如果戈登还是不能掌握好自己的职责尺度,还是要为难已经准备告别实习岗位的学生的话,那么她一点都不介意把特纳先生从蜗牛壳里拖出来,冲到导演面前上演一场当面对峙的好戏。    特纳先生会为谁说话?她信心满满,自己起码贿赂过特纳一盘寿司和一兜油炸食品,他没有理由不站在她的阵线上!    在参加编剧会议之前,她先把特纳约了出来——没想到特纳会答应出门,她原本已经做好电话聊一聊的准备了。根据戈登的描述,特纳应该被失败打击过度,又缩回自己的蜗牛壳里。然而电话里的特纳生机勃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态度积极了。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事吗?”一见面,她就好奇地询问。    “没……没……有啊!”大概是因为洛杉矶突然降温的缘故,特纳换了一件新外套,虽然还是臃肿变形,但起码比他之前那件脏兮兮的外套好多了。    “我给你带了礼物。”她不打算一上来就探问编剧会议的事情,托琳达热衷逛街的福,她到莫斯科没几天就买了一大堆礼物,不至于因为临时更改行程而两手空空的回来。    给特纳的套娃很便宜,只是因为看上去有些蠢蠢的,不知道哪里和特纳有些像,她就买来预备戏弄他。可是当他傻呵呵地从盒子里取出套娃,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去还努力夹在腋下之后,她忽然不想再攻击这个笨拙的家伙了。    “谢谢你,我很喜欢,”他哼哼唧唧的说,“我……我也有礼物……”    他说的含混,从口袋里掏出那摞纸的动作也不利索,如果不是快餐店的格局逼仄,如果不是这里的地面还算整洁,绿巨人第二部的初稿就会随风飘散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孟熙很惊讶会在这里看到第二部的剧本,她以最快地速度把剧本“翻”了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    特纳的身体紧缩起来,失望地问:“不喜欢?”    她还没能完全吸收整个故事脉络,自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急着写第二部?”    先写第三部,然后写第一部,现在又拿出了第二部。编剧先生,您究竟有没有意识到第一稿被毙掉会带来连锁反应?    “为,为,为什么?”    特纳结巴着重复了一遍,他的手指开始随着紧张情绪蠢蠢欲动。    孟熙很熟悉他啃手指啃到停不下来的毛病,桌子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于是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双枪的姿势对特纳点了点,嘴里还模拟了“砰砰”两声。特纳立时就傻掉了,她给他解释:“这是钉枪!现在我把你的袖子钉在桌子上了,你的胳膊就不能离开桌面了,懂吗?”    特纳当然懂:“无实物……表演……”他想要乖乖的保持这个被“钉”住的姿势,与此同时他满脸满身都开始痒,痒得他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落荒而逃。    “好的,那就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写第二部?”    “这个故事早就在我心里……而且,你获奖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特纳实在忍不住了,脸上痒得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他只能缩起脖子,偏着头去贴近衣领蹭蹭蹭。他太紧张,也太专注了,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对面的女孩已经站起来,飞快地转到他身后。他能感觉到的,就是那双柔软到他从来不敢想象的手,从脖颈间探过来——女孩用指尖飞快地他的面颊上搔了几下!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手腕上的脉搏正贴着自己脖颈上的血管,他恨不得马上死去——他害怕被对方感受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害怕到汗水顺着后脑上头发的缝隙往下流……女孩的手拿开,那点让他贪恋的温度瞬间远去。她很快又抽出几张面巾纸,拍在了他汗津津的皮肤上。    “还痒吗?”特纳是个非常容易害羞的人,这让孟熙来不及为他突兀地讨好之举而感到不好意思。论理,应该是她这个剧组实习生来讨好编剧的。可是当她真的做了讨好对方的尝试,却似乎让害羞的家伙胆战心惊起来了。    “不,不……孟熙小姐,您还是坐回来吧!”特纳几乎是颤着声音恳求她。    “我只是不想你啃手指而已。”她坐在对面。快餐店里张牙舞爪的灯光落在她的黑眼睛里,就映出了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风景,让人挪不开眼,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我……我没事了!”特纳一把抓下贴在皮肤上的纸巾,攥在手里,努力恢复到被“钉”住的姿态。    “特纳,特纳,我想你明白一件事情,”孟熙艰难地解释,“我搞丢了一个机会,对于我、对于艾森伯格导演来说都很重要的机会,现在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拿到你写的这个配角了。”    特纳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马路边的垃圾桶,大张着嘴,毫无神采。    “所以现在第二部的剧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拿到第一部剧本的主导权!你要把第一部的本子写得精彩绝伦,无论是被毙了多少次,还是改了多少次,这份剧本都应该出自你的大脑、你的双手!我已经被推到外围了,我不想你也要面对这种局面……我们之中,至少应该有一个人把握住机会才行!”她说得字字恳切,“特纳,你有才华、有实力、也有准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敢争取,但是明天就要开编剧会议了,我也会在那里——”    “垃圾桶”在座位上焦虑地挪动了一下。    孟熙盯着他,说:“我想要像朗道先生那样支持你,可你至少要给我一个确定的意向。你是真的想要担任这次的编剧吧?”    特纳沉默了好久,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如果你退出了,那我写不写剧本还有什么意义呢?”    啊,这个迟钝的家伙!孟熙被气得眼前一黑,她只能点破这个本应心领神会的谜局:“可如果连你也退出了,我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特纳,别的编剧是不会想到给超级英雄搭配一个原创反派的,即使强迫他们这样写,也写不出符合漫画世界规则的人物。”    “呃……其实不是原创,我有借鉴漫画故事,起码在角色的名字上……”    “特纳!听着!你说你要把第二部的剧本送给我当作礼物,可是当剧本无法被拍成电影的时候,这份礼物就等于零!你祝贺我获奖的方式,就是送一份空气给我吗?”    特纳被吓着了,他拼命摇头,遏制着自己想要从女孩面前逃离的冲动。    “好的,特纳先生,我就当你答应了——明天我们要一起为了第一部的编剧执笔而斗争了!”    她伸出手来,他却迟疑了,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被“钉”在桌上还是该和她握手。她只好拍拍他攥着纸巾的手,假装完成了这个约定。    他这才猛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坚定地表态。他张了张嘴,又努力张了张嘴,才发出了声音:“我——”    特纳没有机会把还没想好的话讲出来,孟熙的电话响起来。她迅速看了一眼,抱歉地对他笑:“不好意思,我得接一下。”    她必须接这个电话,而且不能迟疑。她挂断过安德鲁的电话,因此也做好准备等到安德鲁回来之后当面向他解释,没想到他仍然会打过来,那么就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他气愤到必须要对她发泄一下的程度了。    “您好……”    “嗯,很好,你在洛杉矶还好吗?是不是很忙?我听说公司已经收到不少采访邀约,你的助理那边应该也一样,对吗?”    “是……”    “我很遗憾近期还不能回去,不过我猜你也不会有邀请我一起参加派对的计划,所以至少我不算错过了什么,对吗?”    安德鲁和颜悦色地对她讲话,这就很奇怪了。    “我等你邀请我参加派对呢!比如,你的实习生成功上位的庆祝派对?”她勉强提起兴趣开了个玩笑。    “你听说过谁会为新入职的员工举办欢迎派对吗?熙熙,你还真是个小女孩啊!”安德鲁笑起来,声音里开始冒凉气,“我手头有个邀约,绝对是小女孩梦寐以求的机会,你感兴趣吗?”    “什么?”    “北极星乐队,明年新专辑的主打MV,女主角。工作时间短,报酬很可观,他们厌倦了模特和同行,想要邀请真正的女演员来出演。”    北极星乐队上一张专辑销量破千万,正式跻身钻石专辑榜单。而今年一年,他们都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几乎每一周翻开娱乐版面,都能看到疯狂的粉丝在舞台下痛哭流涕的场景。在娱乐行业,畅销歌手比大荧幕明星更赚钱,他们直接拿版税抽成,而只有好莱坞权势榜上顶尖的少数人才能拿到票房分成。对于一支注定要成为流行文化标志的乐队,拍摄MV哪怕是邀请影后级别的大咖也并不过分。    “现在有企划案可以看吗?”    “有,我发到你邮箱了。”    “为什么是我?”孟熙冷静地问他,“这个项目更适合你手里的厂牌歌手——她们中肯定有人有过表演经历。”    “因为我觉得你在漫改电影之前应该没有接电视剧或者电影或者什么舞台戏剧的时间了,一支MV就能帮你全面打开青少年市场——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你说得太遥远了,我还没有向你报告蔚蓝海岸发生的一切,我——”    “当然,等我回去,你要好好给我讲一讲!”安德鲁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我很有兴趣知道,为什么在你说你搞砸了之后,斯科特仍然把这个镜头交给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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