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果汁

几乎所有的MV，都是镜头细腻华丽的造梦机。创作歌手喜欢在MV的故事里融入自己的创意，哪怕一个小小的点子都能让他们跃跃欲试，更何况是创作型的乐队呢？孟熙拿到的剧本支离破碎，大概只能算是剧情梗概，实拍更是随意，导演和乐队随时交流，常常加入一些匪夷所思的情节。读过特纳精工细作的电影剧本，再看到这种随意率性的拍摄方式，孟熙只能常常在心中默数着这次工作的酬劳，自我安慰，自我激励。　　　　至少，这次的化妆师还不错，对不对？　　　　整个拍摄团队的节奏虽然紧张，但导演如此信任或者说放任演员的表演，已经很难得了，对不对？　　　　乐手的皮肤状态不好，MV的神奇灯光师简直能把八十老妪脸上的褶子熨平，对个人形象还不固定的女演员来说也算是福利，对不对？　　　　……　　　　作为一支正当红的乐队，“北极星”的MV拍摄算是在歌迷心目中的轰动消息了。据说在外景地征集群众演员的时候，就有数千人报名。要知道，群众演员的职责可是以肉体搭建基座，让主唱在MV的奇葩故事中，攀上“人肉舞台”，放声高歌。这个具有魔幻感的瞬间孟熙没有见识到，她没有拍摄任务，但是“北极星”的影迷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让她们相信是帅哥主唱要在MV里-全-裸-出镜，结果就是无孔不入的歌迷把摄影棚包围了，听说还有人混进了棚，导致现场发生了无数闹剧。　　　　顶级乐队拍摄新专辑的音乐录影，即便是这样大的动静，仍然难以和大导演斯科特补拍镜头的阵仗相比。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专业领域，也是两支工作风格完全不同的团队。如果说得再冷酷一些，这两者之间就是流水线临摹画作和倾注全部心血的真迹之间的差距吧。　　　　斯科特的团队堪称一家小型服务公司，囊括了剧组内外可能需要的一切服务项目，甚至还有几名勤杂工，为剧组成员摆出了一桌不知道从哪里预订的自助冷餐。孟熙和一同化妆的芭蕾舞演员挂着一身油腻的色彩，目不斜视地从冷餐桌旁走过。她们是没机会闲逛、闲聊的，斯科特总有新想法，她们一遍遍重新站位、磨合、失误、修正、完成、重来……仿佛无止无休。芭蕾舞演员经历过更严苛的训练，哪怕是被斯科特当面训斥，也只是偏过脸来和朋友偷偷对视一眼，就算是对导演的吐槽了。她们更大的问题在于缺乏镜头感，身体的表现力虽然强悍，却无法组织情绪、积蓄力量，准确地在镜头前绽放出来。这让斯科特浪费了不少时间，他几乎让她们尝试了所有可能的站位与组合，最终还是回到了一开始的设计——镜头就是这样忠诚，只偏爱有激情的表现力。　　　　孟熙竭力提醒自己不要因此流露出一丝一毫骄妗自满的情绪，但她其实是在做无用功，连续工作十个多小时之后，她的所有感情都透支在表演中了，心底干涸得像是锋利而寡淡的阳光下裂开缝隙的冻土，自我意识无影无踪，连暗自庆幸的劲头都提不起来。　　　　斯科特精益求精，仿佛不会感到疲倦一样折腾着所有剧组成员。一位皮肤敏感的芭蕾舞演员化妆并表演之后发现自己对颜料过敏，服化倒是很快更换了另一种配比的颜料，可是斯科特无法忍受画面里小小一点色差，于是她只好又眼看着这种导致自己皮肤开始起水泡的颜料重新覆盖上来。这种罔顾演员健康的做法，很容易通过演员工会投诉，但没人想要冒触怒斯科特的风险。那位坚强的演员没有抱怨，不可控的状况在于她的皮肤状态太糟糕了，水泡连成一片，连颜料都无法掩饰，最先溃破的肌肤会洇湿色彩，化妆师只好拿着全套的工具等在一边补妆。一遍遍补上去的矿石颜料吸收了皮肤的水分，组织液也凝结了，愈发脆弱的皮肤随着肢体动作，撕扯、堆叠、摩擦、龟裂……　　　　“停！”　　　　所有人都听到了斯科特的怒吼。　　　　他崩溃一般挥着手：“就到这里！你赶快去处理伤口！”　　　　女孩们的目光落到那位可怜姑娘的肩膀、腋下——水泡最密集的地方，已经有血丝渗出来——处理伤口是后续工作，首先得卸妆，而卸妆对她来说无异于酷刑。　　　　化妆室里的惨痛现场，成了孟熙对大导演的漫长补拍工作中印象最深的一幕。即使拍摄完成之后，斯科特鼓励了每个工作人员，还面对面赞美了她的表演。　　　　“他是怎么说的？”尼克·艾森伯格已经反复询问孟熙不下三遍了，他对于自己慧眼识珠洋洋自得，仿佛能把斯科特对孟熙的认可放大成百上千倍，当成斯科特对他自己的赞誉一般。　　　　“他说，干的不错，镜头感很棒，表现力惊人。”孟熙厌倦了重复这些话，能够回应只是出于对导演的尊重。　　　　尼克·艾森伯格满意地笑。他的黑帮片拍摄越到尾声越困难重重：去墨西哥边境补拍镜头的摄影团队遭到勒索，剧组不得不承担一大笔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开支；有着一身“高级时尚金属色皮肤”的布鲁诺忙于穿梭在各大时装周中，来影棚都像是赶场；艺术顾问在预览样片中提出了无数条修改意见，戈登自作主张想要给导演减轻些压力，于是给予艺术顾问一些“避免修改”的暗示，结果却被误会成“不尊重专业意见”，还通过某个好事记者的采访曝光了出去……这次意外让尼克非常不快，但他又要在戈登的歉意中表现豁达，因为他想要以此来激励所有为自己工作的人。　　　　孟熙怀疑，导演在用她的经历自我激励。　　　　所以，艾森伯格先生，你内心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地认可我对吗？　　　　你觉得我最终能从斯科特严苛的筛选中逃过一劫，简直算是幸运故事一般吗？　　　　作为剧组的统治者，心血来潮的暴君陛下，你的内心已经虚弱到需要听小演员的底层奋斗经历来补充营养了吗？　　　　她很想把自己的感受分享给害羞的特纳先生，想要告诉他：你看，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内心脆弱的家伙，即使他们有的时候看起来风光无限，好像能应对一切麻烦，可他们的身躯里也都封闭着一个在墙角画圈圈的小男孩。　　　　她想要暗示他：所以，你无需为自己的内向、羞怯而担忧，接纳你自己的一切，到某个时候，你会找到属于你的独特的道路。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她不能为了鼓励特纳，就曝光尼克偶尔流露出的、小小的弱点。　　　　好在小杰克是圈外人，她可以讲给他听，而不必担心有任何后患。小杰克并不很了解她所描述的这些细腻的体验与感受，他甚至不会伪装出对这些琐事感兴趣的样子，他有的时候忍不住打呵欠，有的时候又专注地盯着她——她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对她所说的这些男人的名字通通不感兴趣，但他愿意看她说话的样子的，喜欢她的生动的表情与偶尔想不起合适的词汇来时的突然失语的状态。　　　　“你不对我说你的工作……你没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吗？没有什么特别的时刻想要和我分享吗？”她好奇地问。　　　　也许他只是太想扮演一个理想的、有担当的男性角色，而在女朋友面前掩饰了自己的脆弱与慌乱呢？　　　　“也许……会有吧……”他迟疑起来，搓了搓下巴，最终还是把什么咽了回去。　　　　这种态度欺骗不了她，只会让她更加感兴趣。　　　　“你有瞒着我的事情！”她肯定地说，“我不喜欢！”　　　　小杰克耸了耸肩膀。他们最终决定掀过这一页，其实是他用一些别的事情扰乱她的思绪，让她再一次放过了他。　　　　他仍然不肯陪她参加那些“西好莱坞人”聚集的社交活动。好在邀请函上没有什么携伴出席的规定，她看了一眼“不要小黑裙，不要安全感”的要求，感觉少女明星阿曼达就是想要一场舒适自在的派对。她连租借、试穿礼服的时间都节省了，白色长裙兜头套下来，搭配两件“东归”剧组带出来的民族风格的饰品，算是应题应景。　　　　巧合的是，琼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牛仔裤加牛仔帽，干练又随意。这让她们在五光十色的派对着装中更容易找到对方，琼扯住孟熙：“跟我来！”　　　　阿曼达的派对其实没什么主题。这枚好莱坞甜姐儿偷偷进了一回戒毒所又偷偷出来了，公关公司为她游说了所有主流媒体，买下爆料小报的照片，还把狗仔好不容易找到的线人送去巴西“度假”。琼接手阿曼达，正是她的上一任经纪人收拾了这一干烂摊子后宣布甩手不干的关键节点。阿曼达人还在戒毒所里，琼就要带着所有的法律文件去催她逐条签署。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即使阿曼达曾经公开对前经纪人骂过粗话，也并不等于她能欢欢喜喜地接受换个“新面孔”。事实上，直到现在，阿曼达还常常跳过琼，直接找上经纪公司高层，试图给自己争取更多利益。这种不信任，影响到她们之间的合作，让磨合期更长，也更难熬了。　　　　派对在一家餐厅开阔的天台上举行，周围高楼大厦的灯火簇拥着这里，乐队演奏中觥筹交错，喧嚣与热络中似乎总有一些不安分的因子在空气中飘荡。　　　　琼直接把孟熙带进了室内的包厢。　　　　一位胖乎乎、圆滚滚的女士等在那里，她面前的甜品盘已经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残渣，于是她只能懒洋洋地转向水果盘，一脸无趣。　　　　“你再这样吃下去，我只能找个新签约的男孩来陪你聊天了！”琼显然和这位女士十分熟络。　　　　对方对这种玩笑话也毫不在意，取了张纸巾擦拭胖胖的手指，一边打量孟熙一边问：“是她吗？”　　　　“不然呢？”琼为她们引荐，“JF！熙熙！你们是第一次见面，但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是吗？”　　　　“那可不一定！”JF女士摇晃着身躯从桌椅间站起来，讽刺过琼之后，又伸出双臂冲孟熙摇晃，“过来，我们拥抱一下，好让琼放心！哦，亲爱的，你反应总这么迟钝可不行！在这种地方，陌生人都假装是从幼儿园就黏在一起的好朋友呢！”　　　　“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或者现在，或者将来。”孟熙觉得自己快被JF女士的拥抱勒断呼吸了，对方的超大胸围和软绵绵的肚子贴过来，像流动的布丁一样挤压着她的身体，真是可爱又可怕。　　　　一开始，她们并没有谈到什么紧要的话题。琼追忆了她在“该死的尼克”统治下的剧组里的最后时光，充满感情地叙述孟熙作为助理在工作中的杰出表现，以及如何在情感上给予她“真诚的支持”。如果孟熙没有经历过那段时间，恐怕都要对琼所讲述的那个平行空间的故事信以为真了。然而她经历过，所以她知道，琼这样说一定有其目的所在——而JF女士，仿佛也有同感。　　　　“好了！我知道她帮过你，我知道你喜欢她，我还知道她拿了莫斯科电影周的奖和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头的影后，活该烂在地狱里发臭的尼克也很器重她……”JF用力吞下几颗提子之后，转向孟熙解释说，“别理琼了，她已经失去了理智。但我得告诉你一点真实的东西，好莱坞试镜的机会太多了，有些项目靠得住，有些项目靠不住，可到底哪个会红，谁也说不好。无论你将来发展得如何，都不要责怪给你提供机会的人。”　　　　“当然不会！”她们相视而笑。　　　　JF是一个很爱聊天的人，嘴巴里嚼不停，说出的话也不停。她当选角导演已经第十年了，有一双“毒眼”，能从成千上万的新演员中帮导演筛选出最适合的人选。她和琼是多年好友，和琼现在任职的经纪公司也有常规业务往来。目前她手上的项目中，有一个角色想让孟熙试一试。　　　　这是一部带有喜剧色彩的青春电影，几个啦啦队女生相约在假期跨州去参加选美比赛。从机场出发开始，她们就一直在明争暗斗，试图给其他人下绊子消灭竞争者。由于技巧拙劣，她们被赶下飞机，又因为在机场抗议闹事，而被航空公司挂上了黑名单。她们妄想开车赶往目的地，却因为缺乏长途旅行的准备和经验闹出了一连串的笑话：有人想逞强，撞上了运输卡车还得意跑路，结果招惹了这条路上所有的卡车司机；有人想要保住自己精心编织的发型，结果在农场寻求帮助时头发被卷进机械中，不得不全部剪断；有人贪便宜，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给毒贩带货的二道贩子……一团糟的旅行终点，通向的竟然不是她们最初想象中的“都市选美大赛”，而是某个乡村小镇为他们的特色产品寻找代言人的“选美比赛”。镇子上的居民只是错误地打了广告，没想到真的有外地女孩愿意来参加比赛，整个镇子都行动起来，热情地帮助她们厘清了自己惹来的麻烦。最终，这几个向往大城市舞台的女孩，全情投入地登上了小镇简陋的舞台，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选美比赛”。　　　　JF建议孟熙试镜的，竟然是讨喜的女二——不是最漂亮的，但也爱慕虚荣，难得带了一点脑子出门，还愿意在别人最困难的时候帮一把，算是妥妥的青春片最讨喜的角色设定。　　　　这种角色设置，明显就是为了在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主角旁边放一个棕发聪明女孩的对照组，为什么会选择少数族裔演员呢？　　　　JF解释说，即使在业内，如何带给观众新鲜感也是个常见的问题。有的剧组愿意进行探索，有的剧组只在安全区范围内做选择。JF觉得，青春电影拍到现在，该是做出一些突破的时候了。孟熙和新演员相比有些资历，又不是竞争金发碧眼的甜心爱宠角色，对这个女二应该会十拿九稳。　　　　“恐怕会有档期冲突。”孟熙说的是真实存在的困难，也是她挖空心思想到的借口。她对青春电影兴致不高，即使这个故事很活泼，角色也很讨喜。　　　　琼和JF都坚持认为，档期不是问题。面对两张热情的面孔，她只有硬着头皮做出让步，答应参加JF组织的试演。　　　　琼和JF为这个答案庆祝，扯着她干杯。她盯着杯子里的果汁，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两个业内老手利用了。可是她们能利用一次试演做什么事呢？她将果汁一饮而尽。　　　　菠萝混合西柚，味道真是复杂。　　　　或许生活就是一杯混合果汁，即便上面已经贴满了可疑的标签，你也总要喝下去才知道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