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熙很少像个孩子一样行动了,但父母陪伴在身边,似乎带给她任性而不负责任的权力。    在影院的灯亮起来之前,她已经借着微弱的光线,悄悄走到了融化在座位里的家伙的身后。在灯光大亮的瞬间,她在那家伙的耳边轻轻击掌:“嗨!”她欢乐地喊着。    这只“八爪鱼”像是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跳起来!他回头太快,以至于脖子里发出咯吱一声脆响,痛苦的表情凝固在孟熙眼前——然后,他的腿在前面的沙发靠背上蹬出巨大的响声,身体没能挣扎起来,迅速、无力地滑到地上去了。孟熙伸着手去抓他的衣领,牢牢抓住。可他的衬衫没有系扣子,人和衬衫立刻剥开,只剩两只手套在袖子里,就像是被厨师顺利扒皮的海洋软体动物似的,露出惨白惨白的后颈皮肤任人宰割。    “嗨……”他看起来似乎伤心得快要哭了。    不知道会不会流出海水味道的眼泪和鼻涕。    “特纳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他的衣领早已被汗水打湿,孟熙放开可怜的布料,撑住座椅靠背,试了试力道,轻巧地攀过去,想要扶起他。    特纳已经吭哧吭哧地站起来,他的动作不慢,嘴里还念叨着:“我没事,我自己来……”可惜,身上的关节就像和他作对一样,不断发出不配合的响声,他下意识地拢了双臂,鬼鬼祟祟地缩起头,不再动弹,果然怪响也停了。    孟熙本不为问出个因果:“对不起!我不该吓你……遇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刚刚他身上传来的响声有点过于频繁,如果不是这个人此刻还站着,她会以为他身上的骨头至少碎了五分之一。    “不!”刚想摇头,脖颈里又发出“咯”一声,他只好偏着脸,僵着身体,尴尬地解释,“我只是缺少运动……”    孟熙点点头,做出认真倾听的表情,然而特纳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也好,他觉得笑声缓和了气氛,但是他也注意到熙熙看向了他身后。    “特纳,”她推了推他笨拙又僵硬的身躯,说,“我为你介绍一下——我的爸爸、妈妈。”    他好不容易保住的自尊,瞬间血肉横飞,化为落在肮脏地板上的微小尘埃。    熙熙的妈妈很美,笑容是热情的,语调里却只有冷清;熙熙的爸爸……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怯懦,向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还踩到了熙熙的脚。这下,他更不敢看熙熙爸爸的神情,只能垂着眼盯着对方攥紧的拳头,祈祷下一秒自己不会像功夫片里那些反派一样,被外形并不勇武但十分威严的男主角一拳砸进墙里去。    孟熙倒是没有感觉孟总有什么不对,他的脾气时常因为别人理解不了的小事突然冒上来,有的时候会自己消化掉,有的时候会涌出来伤及无辜。    她用中文介绍脸色惨白的脱水八爪鱼:“特纳先生,很有才华的编剧,今晚我们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他写的剧本。”又转向特纳,告诉他:“我们刚刚去看过了你的电影。”    孟熙在“你的电影”上加重了读音,特纳因此稍稍振作了一点,抬眼看了下熙熙爸爸,然后迅速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这个笑没有被对方接住,他只好僵硬地转向熙熙妈妈。    苏教授没有忽略他的笑容,点头致意:“很高兴认识你,特纳先生。”    特纳觉得自己可以更进一步,就向着熙熙妈妈伸出手去:“很高兴——”他的头颈中传来一声脆响,大概是扭到的地方被动作牵引正了回来。可是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抽着凉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特纳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他的社交能力并没能再进一步,但他的出丑程度似乎真的永无止境。他急着抹掉正在涌出的眼泪,没有修剪光滑的指甲在脸颊上开了一线口子——现在他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疼了,或许,他哭泣的自尊才是最疼的那个。    熙熙和父母用中文交流,他听不懂,他们在嘲笑他吗?为什么还不笑呢?难道是他连扮演小丑的价值都没有吗?    孟熙只是随口编了一个煞有介事的名词,安在了特纳的头上:“他患有社交恐惧症,看到陌生人,就会紧张,做错事,说错话。”她故意看了一眼爸爸,“不要给他压力……据说突发癫痫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她只是想要吓唬一下父母,让他们能包容特纳的性格。没想到他们却小声讨论起来。    孟总:“是不是跟小赵一个毛病?”    苏教授:“不好说,只有癫痫症状一样”    孟总:“小赵被养废了,这位不是好好地做着编剧嘛!”    苏教授:“家庭教育、教育环境的差异吧!国外还是先进一些……”    孟总:“是经济条件差异吧?没有条件,再好的教育环境也和他没关系。”    孟熙听得莫名其妙:“小赵是谁?”    父母异口同声地回答:“你不知道。”    苏教授还补了一句:“和特纳先生道别吧!我们再不走,他真要昏倒了。”    特纳的脸色果然不太好。孟熙拍了拍他的手臂,发现他已经不再穿那种油腻腻的宅男外套了,很想鼓励一句,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笑着道别:“开机再见!”    特纳眼泪汪汪地,又不敢点头,嘴里含含糊糊嘟囔了几个词。孟熙把那些破碎软烂的单词当作是道别,而特纳直到揉干了眼泪,才沮丧地意识到这一点。    怎么办呢?他没有再提出邀请的勇气了,也许他本就不该开口——他只是想让熙熙读一读他正在创作的故事,即便这个故事和她全无关系。    他只是太忙了。大的商业项目很难成为机密,漫改电影项目启动之后,他之前创作的两个一度无人问津的剧本也迅速被其他电影公司买下。甚至有电影公司想要请他担任剧本医生的工作,在请教过朗道先生之后,他回绝了这个过早的邀请。老师说得对,他现在还不具备通行好莱坞的资历,过早担任剧本医生,最终只能沦为末位署名的廉价劳动力。他仍旧认认真真写大纲,参加编剧会议,把大纲交给最合适的电影公司。只不过,大纲得到回复的速度明显变快了,以至于他待完成的工作远远超出了预计。    没有好想法的时候,他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看老片子。谁能想到这家影院还放映《回到小镇》呢?他明明是来看别的电影的,结果买了两张电影票,中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的空档,导致他吃掉了整盒甜甜圈……    他觉得自己既幸运又倒霉,或许倒霉的成份还要更多一些。    孟熙了解特纳,并不为他担心什么。但苏教授不了解,直到转天还问起特纳来,关心他能不能平安地回家。孟熙找了个关于搬家的话题,很快就转移了苏教授的注意力。    苏玉文选的地段不错,房产价格现在看是高了些,但远离了治安混乱的街区,距离公共交通枢纽也不算远,还是很理想的。孟荪义对美国的独栋民居非常不满,觉得安全性差,公寓的治安条件更好一些。孟熙忍了又忍,没有揭发公寓里这些像模像样的前台和电梯员都是摆设的事实——真要有什么危险,他们跑得比住户快多了!    苏教授对桑德拉在搬家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工作能力赞不绝口。孟熙趁热打铁,给她安排了桑德拉的接送服务。她知道她有国际驾照,但那是年轻时考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再碰过方向盘的人还是不要自己开车为好。    苏教授喜欢轻装上阵,带来的衣服还没有普通的旅行者多,至于生活用品更是打定主意要落脚之后慢慢添置。孟熙列了好几张纸的用品清单,才开始陆续采购。    直到桑德拉一边开车一边问她:“你们不打算请个管家吗?”    孟熙回头去看后座上堆放的盒子,那是她给苏教授买的鞋子,因为年中打折,买多了一些,盒子摞在一起,摇摇欲坠。她含糊地应付:“呃……”    “你不觉得,你在管理你妈妈的生活吗?你像个管家!”    孟熙醒神了:“这没什么,我喜欢照顾她啊。”桑德拉脸上是不赞同的表情,她下意识地解释:“苏教授在这些事情上不用心,她需要我帮忙。”    “好了,”桑德拉翻了个白眼,“你现在看起来不像管家,倒像是第一次送儿子离家去上大学的妈妈!”    孟熙没立刻反驳,她看着桑德拉。万能助理不会无的放矢指责主顾,必然是有什么原因的。    “苏教授,苏女士,她首先是一位独立女性,然后才是你的妈妈,你当然可以把一切你喜欢的东西都介绍给她,但是她才是那个该做决定的人!”桑德拉皱起眉头,“孟,为什么你们的家庭角色是倒置的?你在干涉她的生活!也许你们都没有意识到,但等到某个问题激化的时候,你会很难接受的。”    桑德拉最后问了句:“如果你这么想要控制你妈妈的生活,那么为什么我看不到你对男朋友的控制倾向呢?”    这实际上是三个问题,问她是不是控制狂,问她为什么对爱情没那么执着,第三个没有说出的问题是,她想要掌控生活中一切人和事吗?    车里安安静静的,孟熙笑了笑,桑德拉打开了音响。    回到公寓的停车场,桑德拉帮她拿了两趟物品送上房间,她帮桑德拉冲了一杯苏教授准备的蜂蜜茶,又把桑德拉送回停车场。    “你不用担心,”她肯定地对桑德拉说,“你不会有个可怕的控制狂老板!”    如果人生能够倒带,你想做什么呢?    发财、追梦、恣意玩乐?重新遇见错过的人?    无论这个问题有多少种绚烂多彩的答案,答案背后的动机都只有一个:    把握生活,掌控命运。    她也许做得有点过了,或者有点急了,就像是狂奔着去赶车的旅客不会顾忌到自己的行李有没有撞到谁的小腿……也不对,她想了想,她大概还是愿意对撞到的人道歉,但什么都拦不住她的脚步。    她不想把时间耗费在自我反省和自我发现上,除非她需要这些来帮助自己迈出下一步。    不过她确实被桑德拉启发了,在给苏教授展示自己买的种种物品时,她会询问:“你喜欢吗?”    “喜欢!”苏教授轻轻捧了女儿的脸,“熙熙长大了,这才是我最喜欢的事。”她们的额头抵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    短期之内,孟熙没有工作。    漫改电影的第二部要到秋季才会开拍,估计又是明年春季档的票房热门,媒体会紧盯着首映票房和首周票房,期待发出“新高峰”或者“滑铁卢”两个极端的醒目快讯;而《卑鄙的我》也会在今年秋季上映,时间段卡着申报专业奖项的最后期限,赛·诺尔德简直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即便没有安德鲁·弗里德曼的提示,她也能看清前路——    明年的颁奖季将会是她接新剧本的最佳时间。即便没有雄厚的资本支持,赛·诺尔德也不会空手而归。从斯科特的两分钟特写,到诺尔德的女主角,她注定要被更多的人看见,可以确定的是大部分艺术片导演和电影项目中比较重要的亚裔女性角色都会找上门来。而她一定要做出决断,如果能更上层楼,她就是少数族裔演员中的明日之星;如果不小心选片失利,不仅会被影评人嘲笑一番,还会影响到日后的发展方向。    而她的片酬,可以在明年春天上涨。具体的幅度,不说和电影的票房直接挂钩,也多少有点联系。她没有参与这个夏天的宣传活动,也就是说合约里规定的宣传场次,大半都要落在第二部上。对此她有点犹豫,因为她早已发现媒体对少数族裔演员不是很有兴趣,但导演打消了她这个负面印象,尼克·艾森伯格毫不留情地揭露真相:你以为我们的观众在哪里?那些和妈妈住在一起,每天看漫画的家伙会把票房抬起来,他们不会喜欢迈克尔,但你不一样!    这就是行内人,不空谈理想,只论现实因素。    所有人都帮她期待明年,她却不能沉溺于幻想和等待。她想要在冬季再接一部片子,可是现有的邀约,不是档期不理想,就是剧本不理想。她甚至觉得,如果有一个品质在80分以上的项目的话,哪怕背靠的公司不是那么强大,她也乐意参与一下。可惜,没有。她把邮箱里看着有希望的邮件都捡出来看了又看,越看越失望,还不如去看尼克·盖斯特制作的电子杂志。    只看杂志的话,读者永远猜不到尼克·盖斯特是个怎样的人。他开了一个专栏,专门论述戏剧历史;还另外起了一个笔名,介绍欧洲王室贵族的艺术收藏。他的文字优雅流畅,不急不缓,哪怕最近两期都在暗搓搓地吹捧老板迈克尔,他也把这种热情掩藏了起来,俨然化身一位挑剔的学者,只在不经意间举个与现实关联不大的例子,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迈克尔精彩绝伦的演绎。    “马屁之王”!她仗着他看不懂中文,大大方方写进了读者点评栏里。    结果收到了他加粗标红的邮件:“我有在线翻译!我能看懂!”    他们通电话时,他又提起这件事:“不要在点评栏骂我!你让我在朋友面前很丢脸。”    “那可真是抱歉,”她笑出了声音,“所以,他们也赞同我的观点吗?”    未来的大明星尼克·盖斯特确实没有生气,但也没有放弃报复。下一期电子杂志上,他写了一篇关于恐怖片发展历史的文章,顺带讽刺某些新锐导演无法从内容结构上做出突破,就把功夫下在了形式包装上的做法。大概是觉着这样表述还不够明确,他干脆在结尾中挑明了对《影像遗失》的恶意:    “我很遗憾地看到,电影科技在进步的同时,导演的创意也在萎缩。放任制作粗糙的家庭录像在大银幕上挑逗观众神经的,不是电影界对学生导演无底线的宽容,而是电影界没有给予那些业已成名的导演更高级的挑战所致!‘演戏的目的不过是好像把一面镜子举起来映照人性’。当专业导演不肯举起镜子的时候,就不要怪外行举起一块凹凸不平的破烂玻璃,折射出可笑的、扭曲的人影。”    孟熙对电子杂志的其他文章都失去兴趣,她反复读了两遍之后填写了读者点评栏:“你是对的!”    她又读了一遍,再发了一条点评:“可是对非母语读者太不友好了,有些地方我没看懂。”    他的邮件回复慢了些,临睡前她才看到:亲爱的非母语读者,这是我的疏忽,但我买了《影像遗失》的DVD。找个时间一起看吧!我可以提供评论和电影对照讲解的服务。    果然是马屁之王啊!孟熙一瞬间理解了迈克尔签下他的原因——有人挖空心思捧你,总归是会让你飘飘然的。    她回复了一个比中指的表情,拒绝被胡吹乱捧。她哪有时间看DVD?要陪妈妈又要陪男友,脚踩两条船的人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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