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前,季山八剑一不小心将三多峰的百里秋棠打了个永不超生。大掌司怒斥了洛华紫衣,为了避风头,紫衣大师父下了禁伐令,凡论季山剑者,五个月内不可伤君祁山仙花仙草一分一毫,伤者,停剑一年。  这,是下下策。  ====================================  一觉醒来,闻到一股鸟毛味。扒开窗户看了看,果然崖边上坐着三只禽类,两只仙鹤是我家的,另一位,是六师哥的四翼玄鸟殷茫。  我拆了门口的信笺,规规矩矩的五个字:洛华七子令。  再打开扫了一眼:  月影小白亲启  三日后  弓藏山梅花岭  不虚仙座下 你达六师兄子瑜留笔    君祁山长着四个翅膀的鸟类不多,元祖级别的也只有殷茫一个,玄鸟本性暴戾,非鹰肉不食,只有这一只成了仙,改了几万年的本性吃了素,有个能耐,被六师兄收服后,越发勤勉,整日以送信为乐,虽然用错了地方,但是仙各有志,至少在和平的年代里是个肥差,师父将昨日采的丘陵果给了殷茫,我看着它翻动的喉头和硕大的体格,觉得亏待了它。  找了一支信笺,随意回了一句“不见不散”就交给了殷茫。  正月过后的第一次小聚,就在弓藏山的梅花岭,说是武斗,因为禁伐令,将变得更文艺一些。  日子过得快,一转眼,就是当天。  上尚九年,二月初九,清晨,月影峰,醒崖。  “出门了?”师父见我已经拾掇完毕,忽然从身后扔了一个纸包给我。  我掂了掂,听了听,闻到一股淡淡的甘糖味儿。   “路上吃!”  我立刻装进腰间的口袋。“谢师父!”  “啪——”又是一包。  “什么啊?”   “蜜挂的虫子!”师父道。  我吓得一抛,推回师父怀里,“哎呃——”  “听子瑜说他师父最近收了一只爱吃甜的金蟾,这个给金蟾!”  “活的?”  师父白了我一眼,“我不杀生。”说着,又抛回我手里。  “早去早回!”  “是……”  我找了一块厚布,将金蟾的零嘴裹了三层,才一并装进包里。  我招手红景,飞入天际。  穿过西岭十八峰,向东再飞行一会,就能看见长信小阿山。那山里的小兽也刚刚启程,只见一个绒团突然腾空,踏着云步,在气海仙泽中一路飞跑,它一边扇着不够协调的翅膀,一边甩动着巨大的虎头,我欣赏着玄耳身上那对薄如蝉翼的翅膀,觉得很飘逸。  比起奥鹰的黑色羽翼,这对螟蛉羽更适合活泼的玄耳。  棂凰见了飞奔的老虎有些激动,对着玄耳飞来的方向大喊:“玄耳!”  那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的主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相请不如偶遇。小八,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喝茶?”川琉戏在我面前刹住老虎。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同学,你明知故问。”我拍了拍玄耳的虎头,与川琉戏并肩前行。  “今日风和日丽,天公作美。”川琉戏拍了拍红景的头,红景叫了两声。  我扔给玄耳一颗松子糖,它在嘴里咕哝了半天,才发出咔咔的声响。  “近两年,大家捉鬼的捉鬼,下山的下山,很少聚在一起了,难得今日重逢,打打杀杀坏了情趣。”说着,川琉戏向我张开了手。  我抓了几颗松子糖,放在川琉戏手里。“等过了三月,我也能下山了。”  他上下一通打量,“哈,真是时光如梭,岁月如磨。我们小八也满十六岁了。”  “我只觉无趣,你们都不在,留我一人常对着七个师父,真狠心。”我不看川琉,红景随我心意飞的快了些,将玄耳落在后面。  “众人疼你之心,算了白费了。”川琉戏伸了伸手,抓了一片虚空。  “魂堕剑无形,又不是我的本意。大师父非说,无形即是无性,无形之剑不可入世,易着魔道。好家伙,季山八个剑,我的魂堕最先出世,你们倒好,排在我后面却都在我前面下了山,只剩下我一个不定数动也动不得。如今,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名正言顺的一天了,早知道我就是那个例外,说什么我都会抗争到底,不等这么久!”  川琉追了上来,“啧啧啧啧,宠大的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怕什么?我有棂凰!”  “好好,知道你等了太久,心中不快,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保你消气!”  “难。”  “我听我师父说,过几日,长穹山御山首座的大弟子季斛辛会来君祁山。”  “他来应双鹤之约,有什么稀奇?”  “季老头带了一个小女子来,你猜是什么样的小女子?”  “季斛辛不是孤家寡人么?哪来的小女子?”  “御山首座六年前偷偷收了一个小徒弟。”  “我怎么不知道?”  “还有你更不知道的。”  “快说!”我们已经过了东山七层雪域,天空倏然迎来飞雪,如漫天梨花。  “只许我们君祁有季山八剑,就不许人家长穹有沧海遗珠了吗?”  “沧海遗珠?看来这小丫头天赋异禀,是个武学奇才。”  “说是在梵谷兽界受到了穆英珊上仙的点化,御山首座当年在决非岭输给桓岑公,这个徒弟是替她要债来了。”川琉戏说起了长穹山的黑历史。  “桓岑公一心求道,不问儿女私情,如今做了首座,也看开了吗?”我也开始八卦。  “或许心有不忍吧?”川琉戏始终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看不是。那是御山首座,怎么会拿长穹山的未来开玩笑?这小丫头肯定来头不小。”  “四极仙山凡是和你同龄女弟子都躲你躲的厉害,如今可有一个敢和你比肩的了。”  “别把我说得人见人怕似的。”我继续吃糖。  “怎么样?”川琉戏挑了挑眉毛。  “有点期待。”  “聚散无常,你若喜新厌旧,我会心碎的。”说着,川琉戏捂了捂胸口。  “心在左边。”川琉戏研究了一下左右,继续捂向右边,说道,“左心已死,唯有右耳。”  “泼皮!”  我裹了裹斗篷,只见层层雪岭之中,几颗零星,游弋在白色海波之上,正是我叫了七年的兄弟姐妹。  红景竖起翎羽,俯冲而下,落地之前,不忘曲颈展翅,刮起风雪。一阵慌乱之中,众人纷纷拉开斗篷、结界,坐骑和仙剑,各个仙姿英华,傲立雪中。  “大师兄。”“籽言。”  洛水泱泱,天河汤汤,涣然冰释,一落春山。这是我大师兄,言卓。  “二师姐。”“籽言。”  黄窑曲深,蝼蚁匐行,珠星之光,彩凝转徙。这是我二师姐,钟珈盈。  “三师兄。”“籽言。”  南国佳人,髧彼两髦,驺虞之心,亣雍之客。这是我三师兄,孙琳。  “四师兄。”“籽言。”  定之方中,坐于小雍,牝驹三千,肆于青田。这是我四师兄,叵浅。  “五师姐。”“籽言。”  朝宗之名,青河之秀,雍山之彼,是为采桑。这是我五师姐,了朝宗(青青)。  “一毛。”“……”  瑕瑜之姿,峻岭藏弓,累累轻尘,换日偷天。这是我六师兄,达子瑜。  “叫我六师兄。”  “嗯。”  “……”    川琉戏轻身下虎,雪袍轻卷。  “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姐,小毛!”  “夙夜,夙夜,夙夜,夙夜,夙夜,……”  一朝崇山香雪海,三朝风云从此生。    众人上山,梅林就在眼前。我随青青为火麒麟画地为牢,不让它乱跑,它虽有不愿,也只高傲地将头一歪,“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青青安慰着自己的坐骑。火麒麟蹭了蹭主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一行八人八兽吵吵闹闹,平静的山岭顿时有了生机,川琉戏不甘寂寞,最先开口,“子瑜,今天弓藏岭热闹,你可想好了开场白?”  “啊?”  “什么啊?快想!”  “你想要什么样的开场白?”  “就像那些长夏集市里的表演开场前都会说的热场子的话!”  “集市里?我又没去过。”  川琉戏见达子瑜云里雾里,便清了清嗓,搂上了达子瑜的脖子,二人一瘸一拐,也能继续前进,“我给你举个例子啊!各位师兄师姐,今日应小毛之约,齐聚弓藏梅岭,迎春华之气,赏梅论剑,人生乐事。大家该乐乐,该玩玩,顺便排一个小毛之位。小毛占位一年之久,有意拱手,大家不要客气,不要谦让,能者居之,共享光荣!”  达子瑜直摇头,上次季山剑比试子瑜最末,被封“小毛”,甚是无奈。川琉戏咸鱼翻身,哪里会放弃这个“改朝换代”的彩头,小毛小毛叫个不停。达子瑜懒得和他斗嘴,只一转身,换身雪地之中,祭出翀离剑,剑身微炙,飞身临雪,巧书雪海之上:  雪借红梅暖,  梅取白雪寒。  成败自由去,  一剑戏梅来。    玄耳跟着主人一起开心,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留下一团团虎爪印。川琉戏平地起风旋,正也要喝上一首,却被孙琳拦了下来,只见孙琳翩然踏雪中,说道,“一会儿一人一首,以剑为题或以梅雪为意。今天老六做东,你得谦和。”  川琉戏自然听话,收身藏剑,却再次飘到达子瑜身边,“我本不喜梅花,更不爱雪。只是喜欢热闹,偏我这热闹能融化冰雪,沙漠绿洲,你愿作头,我便甘心替你踩尾巴,才不负我爱你之心,怜你之意。”  青青在一旁听了这话,抖了抖身子。我拍了拍青青的肩膀,开口接了川琉戏的下文,“禁伐令在先,武斗浅尝辄止,就如六师兄信书上所言,剑气摘梅,不伤花蕊,十步之内,七朵为胜。若都胜了,再比一局,改十步为七步,取九朵。”  达子瑜朝我点头称是,青青歪头看我,“若真比了两局,七八五十六,岂不是要摘梅百朵以上。六师父虽不是小气之人,可做徒弟的岂能罔顾师父的爱梅之心?”  三师兄在一旁偷笑,倒是叵浅接了话,“我看这些新蕊,总共也不及百朵,我们只比上一局,剩下的一句,随意将花一撒,八剑齐出,到时候分晓自然。”  言卓回首看向众人,“今日比试之事,早得六师父应允,定之和青青既然有心,这样做也无不可,改日春露采收之日,大家各留一个心都送些过来便是了。今日难得一聚,也不能坏了大家的兴致。”  “正是正是。都说了不伤梅瓣,就也得定下个规矩,谁若剑术不精,撕开了梅蕊,或坏了花骨朵一分一毫,也不用再比,小毛头衔当之无愧。”川琉戏真是爱凑热闹,我也觉得这个“落井下石”更考验剑术细节,就附和道,“甚好甚好,要是谁一时失了手,倒应该赤脚在梅岭上跑一圈,才算作罢。”  川琉戏目光凌厉地扫向我,显然在思考我这个提议的风险。  珈盈师姐从川琉身边走过,丢下一句,“小心了川琉,我们都不跟自己过不去。”  川琉戏傻笑一番,又贴了过来,对我道,“怎么不见朝宗的火麒麟,要是麒麟小兽来了,我怎么样都高兴!”  想来川琉比别人都着急上山,竟然也没见着青青将火麒麟留在山下了么?一转念又想,在川琉的习惯里是没有不带着坐骑的道理的,我与他话唠,“你是怕冷还是怕输?”  “都怕!”川琉戏答得利索,“一会儿我们比完了,就下山去找它烤火,它定然一个人寂寞,我们多烤些,烤地瓜,烤土豆!”  我咽了咽口水,“还烤玉米呢!”  “你那有玉米?”川琉戏也咽了咽口水,“顶好!”伸了伸大拇指。  青青无奈地摇了摇头,川琉见了,又去招惹青青,“朝宗,我向来都觉得你的火麒麟太帅,要是我,简直一刻都不能离身,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八门威风!”  孙琳此时正骑着玄耳从青青身边窜了过去,边跑还边插嘴,“玄耳也很威风,带翅膀的老虎,而且,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你若带着火麒麟,一路走一路烧,哪儿还有别的心思赏梅论剑?”  川琉戏自然心中喜悦,伸手抓了抓玄耳的头,玄耳很受用,带着三师兄一路狂奔,竟然三步就冲到了最前面。川琉戏大惊,瞬间窜到玄耳前面,后背紧贴着一颗梅树的树干止住了玄耳浪奔的脚步,他叹息道,“你一放浪,就会出事,为了我今日的胜利,你不要怪我。”说着,念咒擎空,将玄耳升在半空中一座悬璧平台之上,玄耳继续狼奔,难掩好心情。  众人止步,前方十步之内,正是一山梅海红浪。    “雪里已知春信至。”孙琳青衫一摆,身浅闻梅香。  “不同桃李混芳尘。”言卓抬手一指,梅林之中一声犀利的剑鸣,使花鸟惊飞,再无闲客。  青青颇为犹疑地看了我一眼,“当真要作诗?”  我捧了一团雪,握了个馒头,砸向四师兄,闪身移了自己的位置,装作与青青咬耳朵,“军师在此,将军放手一搏。”  叵浅转身,直直地盯着我作案的手。  青青拉我退向后面,言卓转身,孙琳也让出一个空位,接着是川琉戏,钟珈盈,大家都看向最后一个人,达子瑜腼腆一笑,信步上前,“尽兴尽兴。”  说罢,达子瑜三步上梅梢,流星划步,同时翀离剑凭空出鞘,冉冉离火映九霄,明明灭灭,剑气半似柔蛇半似狡兔,翩然落点,恰好是梅花悄落不伤分豪,好比一弯曲水下江南,荡尽七千美艳羞罗裙。四步之内,已得三朵,忽地足尖轻踏,再次惊落三只,转而翻身取落,长剑敛去火光,再反手出鞘,似游蛇盘枝而戏,尽入囊中,而最后一朵正待微风,鼓落漫天星雪,在一汪红尘深处,早有佳人,回眸一笑,万千粉黛尽失颜色,江郎倾心于彼,再多也是无言,翀离剑直入心彼,反手托花骨,双足落地,恰好七朵七步而已。  我只觉一道洪流潜藏在温柔之下,心中激荡,川琉戏自然也感同身受,两眼精光,“诗在哪里?”  达子瑜,退身回来,将梅朵放入花囊里,风雪之中,红丹一片,他心满意足,“好说,携众芳之归兰兮,怀一美以藏中。借翀离之荧火兮,揽琼杪以正身。”  “好一句揽琼杪以正身!”孙琳本选了一棵杂树靠着,此时向后一顶,迎着达子瑜走了过去,“翀离之火虽明灭不辨,但实则专猛,六师弟能仿游蛇之戏腕,将寻梅剑法与翀离剑气融会贯通,这一试,刚柔并济,淋漓尽致,而且七步就摘好七朵,再加两句君子风,三胜游刃有余。”  这个头起的好,点燃了早春的风韵,众人在心中细细品味,此时无声胜有声。  川琉戏不爱静悄悄,撺掇道,“子瑜,你选谁出第二剑?”  这话虽是问句,众人却都看向了大师兄,达子瑜心中有数,“你且别急,让大师兄再开一剑,可好?”  “自然自然。”  剑灵震动,在言卓背后的长鞘之中,那里正是墨汐剑的附灵之冢,隐隐黑泽寒冰,是悬冰山脊上的上古绡玉敛君祁山灵而成,这个还在襁褓中就被洛华紫衣带进山门的碧水小仙,曾使悬冰化水,在一汪夜色海泽中,找到了带潮而来的上古之剑,他叫它墨汐,正是黑夜中涌来的潮水。  言卓信步走到梅林一侧,墨汐剑缓缓出鞘,吹出一阵蓄势之风,梅蕊震颤,花衣翻飞,春潮涌而不盛,借剑身而行,所到之处,百花俯首称臣,掩面含羞,剑气磅礴之中暗藏精魂,剑走人走,第二步时,一朵梅花已经不堪风负,离开琼枝;再过两步,轻轻一带就将边缘风带下的两朵幼梅收进怀中;第四步三朵,乃是一枝同秀,待到第五步,剑身已扫过梅林,风潮渐退,余势之下,是一抹梢头红蕊,六步停身,七朵红梅悬停在墨汐剑的剑势之中,轻裳凝舞,风绰梅姿,傲然梅魂如炭炉红火,那是剑魂的磊磊生气。  “诗么,就做《长袖舞》好了。成鼎铜镜列囿苑,眄波妖蛊映无痕。鬓染霜华春潮过,杯盏高烛换曲肱。”  众人默默品诗,青青小声对我道,“肯定是好诗,却不知这里面藏了什么典故,你给我掰一掰。”  我便在青青面前卖弄,“这诗有股怀人之意,是在思念逝去的美人。”  “哪个美人?”  “民间传说成鼎王喜欢铜镜,他有一间镜室,里面摆满了镜子。他编过一种舞,俳优们在院子里跳,他在镜室里面看,镜子里面还有苑囿里的春花,一切如梦似幻。这镜室就被描绘成了另一个世界。都说成鼎王的镜室是为瑜真皇后所造,后来瑜真皇后过世,成鼎王就总觉得瑜真皇后去了镜子里的世界,因为他总觉得镜子里有还人在梳妆,而且还是瑜真皇后的模样。”  青青听的认真,“莫不是有鬼?”  叵浅在一旁笑了一声,“籽言给你讲风月,你怎么听成了鬼魂?”  “这是风月吗?明明慎得慌啊!”青青不甘示弱。  “‘一生一世一双人’,爱人与自己阴阳两隔,就算是鬼魂,也不是该害怕的。”   “哎,好好的一个皇帝,半疯半癫的……”  叵浅无语,我却笑开了怀,“真真是叵浅的克星。”  “我克他?”青青摇着头,“一会儿指不定怎么笑我呢!”青青往我身边靠了靠,“我最搞不懂你们这些文邹邹的人了,没有常理。”我一边看着眼前的两人,一边也叹息:青青最不善舞文弄墨,偏偏叵师兄在这上面的造诣极高,可怜了可怜了,学富五车,却只能鸡同鸭讲,也只有在青青在场的时候,四师兄才最不像四师兄。  孙琳见我们聊得欢,正想来凑个热闹,却被珈盈师姐拉了过去,“你去,我接你的剑。”  孙琳本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看了看大师兄见他动作依旧潇洒——淡淡转身,不紧不慢——也正是这转身的功夫,孙琳嘴角轻扬道,“正好,容我为师姐织一片下雪天。”  我没看明白,求助青青,一说到论剑,青青立刻变了个人似的,对我道,“这里的雪,是皇玄剑的机会,大师兄有意如此,是想让皇玄打一个漂亮仗,三师兄有颗玲珑心,自然通透。”  我歪了歪嘴,心中对青青另眼相看,再看向孙琳,他只身向前,几步之后,迎风而立。  双指以眉心为咒,右开,祭出涣雪剑身,驺虞兽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主人出剑,鼻孔里喷薄雾气,很是激动。涣雪剑与三师兄并肩而立,在他的驱指下,以一扫沧澜之势带起甚嚣积雪,旋即,穿林过树,夹雪而飞,须臾之间,已经在层层枝山林海中飘浮穿行百步之远,所到之处,掌中剑恣意旋舞,飞扬雪,轻染梅,片刻功夫,梅林之上,霜雪纷飞,七步之中,已经将方圆百步之内的积雪尽数浮于梅海,第八步,孙琳双掌祭剑于慧顶,三分剑气四散成七束,在盈盈飞雪之中,削骨挫经,划过梅稍,第九步再次悬而飞步,在梅雪间飘渺穿梭,承接住朵朵冰骨风姿,还未来得及细品,涣雪剑已回鞘,孙琳转身飘来,与钟珈盈在空中击掌,凯旋而归。  珈盈师姐双足落地,刚好传来合掌的声音,雪还在梅林上纷飞,不能再等,随即双掌托地,起身浮行,同时皇玄剑自心前祭出,剑光圣绽,花影映眉心。  我再次屏住了呼吸,她右手拟剑,左手拟树,双掌之中就是整片梅林天下,皇玄剑邀与梅仙起舞,中置悬垂,电掣风驰,八步之中,剑气普照,将整片梅林圈入大乾坤剑阵之中,空中霰雪被皇玄剑的威势服帖地驱压向下,鹅毛垂落,拨弄梅衣,天地大静,万籁俱寂,风不动,树不动,梅不动,倏地一下,一声尖锐的凤鸣响自空山,带着凤凰于飞,天地变色的庄严,霎时间皇玄剑自虚空重生,直上九霄,剑风起,带动了乾、震、巽、坎、离、艮、兑七处各一朵红梅,七花归处,天下归心,皇玄凤尾重归剑主心前,此时,七花落地,犹如一方小小乾坤,伏在雪中,皇玄剑收势,霰雪无踪,只有花红依旧。  众人轻掌,陶醉其中,佳人缓缓而归,收了花,对青青道,“该你了。”  青青兴奋又紧张,“我要先见诗!师姐一首,琳师兄一首!”  三师兄自然不客气,只撩了撩自己的长发,惹得我狠狠地嫉妒了一番,“袋子梅花酒一盏,七步邀仙,九步蹒跚,”他又捋了捋长发,我也捋了捋,“疑醉不闻声,抚耳穴空明,自笑他乡魂醉处,梅红深处哑巴人。”  青青捧场,“七四四五五七七,你怪,诗也怪,可我却懂了,是不是我也怪了?”再看向二师姐,明艳的美人浅浅开口,“我就随意攒一首《千阶雪》好了。”  “台隅阶上雪,千级不识人。霜天一声裂,飞影入山门。”  川琉戏打了个喷嚏,叵浅捏了捏下巴,“冷诗。”  “小冷,大不冷。”我看了看说话的达子瑜。  川琉戏挠了挠鼻子,“正是,表面虽是无人之境,可山门之中尽是留白,任凭猜测。”  我心中只觉“台隅阶山雪有趣”忽想起青青要作诗了,就讲在她耳边攒了首《九千岁崖》,极为小声。“九千岁崖始入山,踏破南山又南山。白鸟不识尘中客,误作曲歌笑问仙。”  青青会意,大步上前,走过大师兄身边,却听这个温柔剑客安抚道,“有就作,没有就不作,不丢人。”  青青给了言卓一个幸福的微笑,提着摩崖剑,踏雪而去。  摩崖剑很沉,很长,如果是拖着在青石街上行走,飞溅的火花能点亮大地的星夜,师父说,摩崖剑是唯一一把重石剑,离火难烧,海水难腐,万年也不变个颜色。摩崖剑剑身割破雪地,硬是拉开了雪下的浅草皮,我为珈盈捏了一把汗,这剑随便一挥,都有倒拔垂柳之势,落剑不伤梅,对摩崖来说,好比大阔刀要劈蚊蝇,蝇碎矣。我紧紧盯着珈盈的每一个动作,她倒是坦然,当真就这么随手一劈,好在劈的不是梅林,而是直直劈到了我们这一堆人的落脚处。川琉戏劲头十足,刚准备用灼冥剑去挡,被我见势拉走了,众人四散开,飞的飞,跑的跑,这一劈震碎了玄耳虚停半空的透明承台,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好在雪厚,只砸了一个坑而已。  大地晃动,梅林震颤,梅花本无恙,片刻风吹,静如微尘,啪啪啪啪啪啪,六朵梅花纷纷落下。  “还差一朵!”我心中焦急。  青青大踏步前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子瑜在数着步子,青青纤足左足踏空,噗地一吹,那朵长枝冷梅就摇摇晃晃离开了枝头,“成功。”  众人都不鼓掌,心知肚明,默默点头称赞,这一刀摩崖,爆了二十八朵,稳稳不落的,就是小小的陷阱,我只在心里替叵浅叹息,有此一女,插翅难飞。  叵浅意外地淡定,像是最后的挣扎,“诗来。”  “九千岁崖始入山,踏破南山又南山。白鸟不识尘中客,误作曲歌笑问仙。”青青挠了挠发髻,“这叫《南雀山》。”    “这不算,你再作一首。”  “为什么不算?”  “不算。”  “你比不比?”  “你再作一首,你做完,我立刻就去。”  青青的心思都描在脸上,硬着头皮一脸窘迫,川琉戏抬着下巴,我看了看他,他说,“青青哪里都好,一遇上定之师兄,便哪里都不好了。”  青青又白了一眼川琉戏,孙琳等着看好戏,好在美人自不负风月,了青青字正腔圆,“摩崖一刀过,梅岭两半坡。作诗问叵浅,一毛话真多!”  败了败了,我心中骄傲,看着四师兄吃瘪,想笑又不能笑,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青青喜上眉梢,笑中含情,“有人要输喽。”  “何以见得?”叵浅说着,成竹在胸。  这个安定的眼神我看过无数遍,从未怀疑过。不单是因为胜负不重要,更多的是对叵师兄的敬重,定之,这个字不是白起的。  海水倒灌,泰山压顶,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定之大鹏瞬间投降成定之小鸡的样子,活灵活现,简直就是小鸡转世,但是,化身定之小鸡的叵浅也只会说,“生死不问苍天,成败不对风月,定之,不惧。”  就这样,来自九疑山的苍梧剑,是唯一一把出世就定性的季山无极剑。九把剑,九棵苍梧,九只剑魂,共生,同生,不分伯仲,难辨子丑寅卯。剑气九游魂,又是个变数,无论是九剑合一还是一剑踏苍穹,都是一点苍梧不犹疑,千军万马若等闲。苍梧,这把可变之剑,来自驾驭者的朴实之心。  叵浅显然已经心中有数,二十八朵取七朵,力道要不温不火。苍梧剑在空中自由开合,以剑风评判着梅花对琼枝的耐力,剑影斑驳,杂中有序,看似随行而为,其中暗藏乐章,一震犹如催眠的安抚之后,剑丝侃侃,会担心那会刮花美人脸,虚惊一场,梅花本不是他的心意,却能一视同仁,这是苍梧剑的冷漠,也是叵浅的柔情。  七花落在囊中,虽然九步才成,也是不输。  之后,青青也没说什么,一脸赞叹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心,川琉戏目光灼灼,盯得叵浅有些尴尬。  “花飞花落花身,剑招剑影剑痕。问鼎殇情痴处,非是浓雾最深。”川琉戏显然一边倒,对着青青摆了鬼脸,“这叫《花、剑、雾》,比你《摩崖一刀过》可含蓄?”  叵浅尴尬地走开,青青挑衅似的抬了抬下巴,我拍了拍玄耳,他一撒欢,自然引了川琉戏过去。  “小八,你去吧。”我见叵浅面色微红,不知是汗还是羞,总不舍错过这个机会,就与他擦身而过,追问,“什么是殇情痴处?哪里又是浓雾最深?”  叵浅拍了拍玄耳的脑袋,“玄耳,你说呢?”  玄耳打了个哈欠,有些散漫。    分析早就分析过了,剩下的十四朵,我和川琉戏平分,我自然感谢青青,却是无聊中的无聊。只脱了棂凰棘,让它趴在地上转圈圈,自己去梅林之中徒手打太极,浮掌,起掌,步移,抚,托,反手,捞月,探囊,摘花,中悬掌,折勾腕,双擎手,画乾坤,吐气青云,如华盖如车轮,呼吸之间,与大相相通。  我将梅花退在花囊里,被三师兄取笑了一番,“滚个车轮都不尽心,难看。”  “我作诗还不成么?”  “那也要做得好。”  “我既少了一剑,就用诗补上,我写魂堕,诗名要挑《海棠花令》。”  “说吧。”  “海棠香冷夜游魂,春归霜岭半桥身。云浓潜鬼惊堕梦,寒渊深处遇旧人。”  叵浅在一旁敲鼓,“谁说钟师姐的《千阶雪》冷,小八的更冷。”珈盈师姐听了,嗔怪一笑,“我还是喜欢‘白鸟不识尘中客,误作曲歌笑问仙。’”  青青忙点头。  达子瑜补道,“这局也不当算,你和川琉的剑这样很难出鞘,一会,等川琉比完,我们再赛!”  青青狠点头。  川琉戏拽了拽玄耳的下巴,算是非常同意,叵浅移身玄耳背上,驾着它离开川琉的魔掌,川琉拍了拍手,“为了不扫兴,我先作诗!”  “你说。”我催他。  “我这个叫《前生叹》。一抔陶土捏作人,三才七感尽傍身。印中空灵能视物,再向前生借幽魂。”  青青对我二人颇为上心,“呀,你和小八是不是《鬼符秋饷》看多了,怎么都神神叨叨的。”说完,像是觉得自己印堂发黑,就搓了搓眉心。  “你不看么?”达子瑜,改了正色,青青躲了躲,“看,看不多。”  “很好看。”  “啊,好看。”后者显然不以为然。  正当说话的功夫,川琉戏已经风不动云动地回到人堆儿里。  “既然此局并无胜负,按照约定,再赛一局。”达子瑜将花袋子收了,袋子里的五十六朵梅花,隔着棉布透出隐隐的红光。  “不论诗了?我们可以论个诗小毛!”川琉戏捏了捏花袋子。  “各有所爱,不分伯仲。”大师兄有意将众人引像一旁的空地。  “《摩崖》一出,伯仲靠边。”叵浅显然今天心情极好。  “哈哈哈哈。”孙琳大笑,笑得众人都愣了。  我还愣着,青青接着笑了,笑得那么大声,然后是珈盈师姐,然后是大师兄,然后是川琉戏,然后是达子瑜,我和叵浅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下,我见他比我还愣,自然也笑了出来。  叵浅只叹息了一声,转身要离开,青青拉了他的袖子,“要不你去开第二局?”  “不要。”  青青一撅嘴,叵浅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川琉戏捅了捅我,“哦,我来开!”  二人同时应和,“好!”  我边接过达子瑜手中的花袋子,边自然自语,“刚刚我和川琉都不尽兴,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川琉戏扬起笑脸,“小八,你开,我看着你开!”  说罢,我握着花袋子径直走入空地之中,一边数梅,一边摆梅阵,众人看我煞有介事,都纷纷关心上前,“什么阵?”子瑜最先开口,“梅花阵。”我故弄玄虚。  眼尖的人,随和压倒一片,孙琳,摇着发丝,“长穹山有十六困兽天笛阵,这个,差不多。”  我已经数到了三十二。  “这丫头哪里学来的,非搞这个名堂出来?”叵浅负手观瞻,众人继续围观。  “小八啊,”川琉戏变身三剑客之一,“乱来的。”  “……”  我有意留了一朵,再将袋子交还给大师兄,大师兄托着袋子的手微微一握,颔首微笑,“开剑吧!”  我持平右手再次祭出棂凰棘,反手一撩,魂堕剑气回旋,再以揽日抱山之势合于皑皑白雪之上,剑随心动,穿过雪下浅草,进入五十五朵梅阵中心,平地一声惊天雷,红雨飞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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