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回到冷宫,已是疲惫不堪,几近休克。 阿梨只是一介妖身,并不能在日光底下自由行走。因此阿梨一向很是小心谨慎,昼伏夜出,专躲着日头。 不曾想此番在日头下不过呆了片刻,就元气大伤。 阿梨有些懊恼自己修为过低,不能与贺子维一同看日出;更恨自己的嘴笨,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此番毫无防备地消失在他面前,必然是吓到他了。 纵然他胆大些,也必然会恼怒自己这般无礼的不辞而别。 想到这里,阿梨心里难过地叹了口气,接着想:先前见面时并未多加思虑,现下已与这凡人结下缘分,将来渡劫时少不得需添些果报。 阿梨复又叹了口气。 可即便如此,阿梨也并未生出一丝后悔的情绪来。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吧。 阿梨自我安慰着:最多,再从别处攒些恩德,将这果报抵了吧! 再不济,便偷偷将贺子维关于自己的记忆清除了,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亦可。 想到这里,阿梨的内心有些微微抽痛起来。 世间的凡人千千万,可她偏不愿意与这个凡人一刀两断。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许是这个凡人生的格外俊俏的缘故? 许是这个凡人笑的格外好看的缘故? 许是这个凡人与众不同些,能识破她的隐身术的缘故? 许是冥冥天注定,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 第二日夜,阿梨心中忐忑不安。她既怕贺子维再不理她,又怕贺子维来她面前质问她,一颗心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乃是会术法的妖,而对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并不需要惧怕不安。若要惧怕,也该是贺子维惧怕她才对。 然而心里早已乱成一团的阿梨,哪里能想到这么许多呢? 当夜月升十分,贺子维仍是寻过来了。 面对着贺子维,阿梨知道,她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 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解释着:“我,我受不得强光……” 阿梨知道,这解释实在有些敷衍,并不能为人所信服。 可眼下这话又十分难以为继。 她喉中酸涩不已,心下堵成一片,眉头拧在一起,袖中的手指也搅动不安,万分艰涩地继续坦白:“我,我也不是普通人……” 说来说去,也没有能够说出来。 阿梨闭了闭眼,她实在有些窘迫。 在过去的三千年中她从未陷入过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两难之境。 她既不想欺瞒贺子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才能稍微让贺子维不那么难以接受,不那么——害怕。 阿梨闲来翻过一些话本子,写了许多阿梨看来嗤之以鼻的戏。 诸如除恶扬善的,多是妖物为祸一方,得道高人舍己救人,收复妖物。 而那妖物,必定是扒皮夜叉,其罪行罄竹难书:饥餐人肉,渴饮人血,□□掳掠,无所不为。 凡间的话本子上都是这么演的。 可哪有那么多妖物,会不惧怕天劫,这般活的不耐烦呢? 而现下,贺子维他一定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自己不是凡人,然后将会将自己当做妖孽,用或厌恶,或害怕,或嫌弃的眼神瞧着她。 也许,他还会喊来法力高强的捉妖道士,将自己收进法器里,让自己慢慢化作一滩血水。 这番光景,仅是想象,阿梨都觉着十分难堪。 贺子维有些心疼地瞧着阿梨有些苍白的脸颊,顾不上礼仪廉耻,轻轻的拥上去:“你不必多说,我都知道。” “你不是普通人,你是仙人。” 贺子维的话瞬间熨帖了阿梨的心头。 贺子维此次并非头一次目睹阿梨的消失。 他从一开始就晓得阿梨并不是凡人,并一直以仙人的身份看待她,最后还不可救药地一头陷了进去。 这世间哪里来的那么许多机缘巧合,那一夜的邂逅不过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那是贺子维一日日在怀疑与自我怀疑,一夜夜在追寻与放弃之间挣扎之后强求得来的缘分。 坦言之,他对阿梨固然是心怀恐惧的。 可他并不是害怕阿梨的身份,也不是害怕阿梨突然化作白光消失,他只怕阿梨消失之后,就再也不出现。 那一日,阿梨在晨光中化作一道白光,让贺子维措手不及。 他曾祈求上天让他与她能够相遇,哪怕只有一天的相伴也好过无尽的思念。 而今他们相遇了,他却奢望更多,想要长长久久的相伴。 看着阿梨消失在眼前,他深深地害怕自己与阿梨的缘分就真的这样浅薄。 倘若真是一面之缘,倘若只有一面之缘,倘若只能一面之缘…… 作为一个皇帝,贺子维从来没有怕过什么。而想到这里时,他害怕得不能够再想下去。 贺子维轻声细语地安抚着阿梨:“我曾听说,洛水之畔,有一女神。你就是那洛水女神吗?” 阿梨略微放松下来,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又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小声回答着:“嗯,我并非洛水女神。” 她的情绪渐渐安宁下来。 贺子维一双眼睛深情得将她望着:“那你是何处的女神?将来你不见了,我也好有个地方可去寻你。” 阿梨羞红了脸,别过眼眸,声音细若蚊吟:“我并非女神,我不过是一介无名无籍的小妖罢了。” “即便你只是小妖,在我眼中与女神也并无二致。” 阿梨靠在贺子维胸口,心下不可遏制地泛起一丝丝的甜。 这是三千年来从未有过的甜蜜,阿梨对这感觉陌生的很,却又享受的很,还有些上瘾。 不过她的声音仍有些闷,:“那不一样,妖身需勤加修炼方可脱胎换骨,升为仙身。” “好,那你便勤快些,修成仙身便是了。”贺子维宠溺地望着阿梨。 对此,阿梨一手轻锤贺子维胸口,只喃喃了一句:“哪有这般容易。” 然后,她就满足地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柳树下抱了一会。 月色融融,繁花累累,枝头时有鸟鸣一二。风吹虫鸣,岁月静好。 贺子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你现下住在何处?就住在眼前这座冷宫吗?” 阿梨俏生生得一笑,拽着贺子维的衣袖将其带入宫殿中:“你且看里头——” 贺子维解释着:“里头我也见过,不过是萧瑟之景,破败至极。你怎可委屈住在此处……” “你竟能进的来?我在此处施了结界,你也竟进的来?哦,对了,我施了隐身术你也瞧得见我呢。” 阿梨絮絮叨叨着,“此处并非破败至极,我一同施下了障眼法,才瞒过了常人的眼睛,你且瞧——” 阿梨如同葱尖一般的手指缓缓划过虚空。 贺子维看见柔和的蓝光在眼前慢慢的流转,就好像清澈的泉水洗过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房间并不大,家具器物也并不奢华,多是后来阿梨自金陵城中采买而来。 墙边一张不甚值钱的千工床雕花繁复,两边还坠着流苏;床上帷幔低垂,遮住了视线。 床边的窗前设着一张简单的梳妆台,台上铜镜梳篦,金钗花钿随意地摆放着。 中间是一张酸枝木小桌,几方小凳。小桌上些许书籍,摊放着有些不拘的样子,一支毛笔搁置在墨迹未干的砚台上。 整个房间看起来随性又干净。 贺子维目光自各色家具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面前摊放着的书上。 是一本极为寻常的小儿启蒙书——《千字文》 在酒窖一事结束后,阿梨曾暗自反省,要好读书,读好书。 她将这一观点与贺子维作了一番交流,贺子维表示十分赞同。 贺子维表示,宫中若问哪里的书最多,那就是藏书阁。 阿梨表示十分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 寻常人要进藏书阁,自然十分困难。 那藏书阁因着里头存放了许多珍贵典籍,名贵书画,并不是人人都可以随意出入的。需得王公贵族,皇家子弟,大小官员方才可以入内观看。 可阿梨并没有这样的烦恼。 阿梨有隐身术,并不受俗世条条框框的拘束。 “那你呢?你该怎么进去?”阿梨有些忧心地瞧着贺子维。 “不若我将你一同隐身了罢!” 贺子维推说不必,自己在皇宫是混熟了的,自然能进得去。 阿梨想来也是如此。 她一早就知道,宫中一向守卫严禁,而贺子维能在其中随意走动,足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阿梨虽不晓得凡人的衣料花纹有甚讲究,但是单看贺子维的衣着配饰,也能够十分明显地看出他家世显赫,背景雄厚。 阿梨并不是凡人。在阿梨眼中,凡人都是一样的,只分男人女人,好看的不好看的,并不分三六九等,也没有身份地位上的区别,更没有想要了解的欲望。 因为在她眼里,那一点儿也不重要。 因此她也并没有多问。 而贺子维呢? 贺子维日日在众人眼中端着架子做皇帝,整日里事务繁杂,规矩又多,早已腻味。 此番在阿梨面前,贺子维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这身份令他十分自在,他巴不得将皇帝这个身份抛地远远的。 况且,皇帝这个身份,在神仙面前,也算不得什么罢。 因此他两极为默契地一个不问,一个不提。 倘若他们此时能够多心问一句,能多话提上一句,许是能免除日后的诸多误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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