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宁站起来四处一转,看到花圃里杂草从生,花朵枯败。便说道:“妹妹你该好好管管下人了,这花圃都衰败成这样了,怎么没人管理。青萍去哪儿了,我们都坐了这么久也不见她人影,又跑哪里去偷懒了。” 此时青萍正关在后面柴房里,绳缚双手,嘴塞抹布,动弹不得。瑾宁知道这件事瞒也瞒不住,郑氏早晚知道,其他人也会知道。因此如实说出,却并不提到怿宁,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我正是要管教下人,她做错了事,把她关到柴房里去了。” “五妹妹也发起威来了,真是天大奇事。”宋芬宁瞪大了眼睛,阴阳怪气地说。 这宋华宁一听便大声嚷道,“你怎可擅自处罚下人,禀报了母亲没有。” “青萍是太太给我的丫头,太太当着老太太的面,对我说过,这丫头若有服侍不当,凭我任意打骂。我如今管教自己的丫头,还要禀报谁吗?”瑾宁生硬说道。 “你还有没有把母亲放在眼里。”宋华宁大声喝道。 “太太说过的话我一字一句放在心上,太太既然嘱咐过我好好管教下人,我怎可因为虚礼而误了正事,太太每天事务繁忙,来禀事领牌的人来往不绝,怎好拿这些琐碎小事去烦扰,倘或一时耽误了,放过那奴才,叫那奴才得了意,越放肆。知道的说是这丫头刁恶,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太管教不严,纵容下人欺上僭主。”瑾宁徐徐说道。 “你……”华宁手指着瑾宁,气得直瞪眼,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个这伶牙俐齿的瑾丫头,刚才一声不吭,这会儿却像连珠炮,快叫王道婆来看看,这瑾儿是不是中了邪了。”宋芬宁笑着向旁边的丫鬟绿环说道。一面拿眼细细观察这瑾宁,只见她面容不改,波澜不惊,刚才那一番话也说得不急不徐,似早有筹划。难道往日她那胆小懦弱的样子是装的? 瑾宁冷眼看着两人的神色变化,这华宁向来喜怒外露,心机不深,被郑氏惯坏了,任性自私,常任意打骂下人,不得人心。这芬宁却是憋一肚子坏水,表面笑嘻嘻,惯会拿好话笼络人。 “我这就去回母亲,让她好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知轻重的贼丫头。”宋华宁气呼呼骂道。急急起身,正与躲闪不及的丫鬟翠墨撞个满怀。华宁一把推开她,她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华宁看也不看一眼,一径去了。 “四妹等等我,怎么一阵风似的,什么时候改了这急性子。”芬宁一面说着,一面追上去。 瑾宁依旧坐在石凳上,低头思索一回。这青萍万不能留了。她抬起头透过月洞门朝梧桐院内望去,廊上挂着许多鸟笼子,内有画眉、黄鹂等许多新鲜鸟雀,一个穿水绿比甲的丫头正在喂食,一面和一个小厮说着话,那小厮拿眼不住朝秋瑟轩内瞅。 瑾宁心下生疑,那小厮的模样像是在哪里见过,瑾宁使劲搜索记忆,想起来他是伺候大少爷宋岌的。瑾宁站起来走到月洞门前,假装抚摸门上攀爬的长春藤,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一时待那丫头去了。瑾宁招手叫那小厮过来,那小厮犹豫一下便跑过来。 “不知小姐有什么吩咐。”话虽恭敬,语气却生硬。瑾宁注意到他不断朝柴房方向瞟,眼中似有焦急,便猜到他一定有青萍有些关系。 “倒没什么,葡萄架断了一处,你找绳子来绑一绑。”瑾宁笑吟吟地说道。 “这容易,我去去就来。”他说完便转身去了院中,不一会儿拿了一根竹杆并一卷麻绳。拿过梯子,便上去将那断裂处一一绑好。 “好利索的手法。”瑾宁赞道。 “这些事情小人都是做惯了的。”他下了梯子,向旁边瓮里舀了些水喝,眼睛又往后面柴房处望去。 “你可认识我屋里的青萍?”瑾宁突然发问。 那小厮慌张起来,目光闪躲,言语凌乱。 “见过几次,并不十分熟。”他吞吐道。 瑾宁看他神色不对就转了话题,问他家中人口,可有婚配。他一一答了,他名□□生,家贫不曾娶亲。 “如果看中了哪个丫头可以跟我说,我去跟太太说,我虽人微言轻,总也能尽些力的。”瑾宁拿话试探。 春生有犹豫之色,嘴角动了动,却没说出口。 “你只管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宋府向来宽厚下人,到了婚配年龄的小厮不论家贫与否,都会配给丫头,与其等着人配,不如自己争取个中意的。”瑾宁拿话宽慰。 “不瞒小姐,小人确有中意之人,就是您屋里的青萍,望小姐在太太面前争取,或者跟大小姐说一声,让老太太知晓。”春生终于说出。 瑾宁心想,他倒聪明,知道我在太太面前无立足之地,让我去求大小姐,大小姐虽不能替丫环做主,可她背后有老太太。 “这倒没什么难的,只是不知青萍心里怎么想。我们主仆一场,我需为她考量好了。”瑾宁笑道。 “小姐不必担心,她对小人也有意。”春生答道,目光躲闪,有羞惭之色。 果然,瑾宁心下一动,这春生与青萍间怕是早有首尾。 “那就好。”瑾宁道。 “只是不知青萍犯了什么错误,被关进了柴房,小人在这替她求情,能不能不要为难她。”春生吞吐说道。 “没有什么大事,也是她一时疏忽,只是这丫头犯了错如不惩罚,与规矩不合,况她是我近身之人,如我一味护短,底下的人该说嘴了。我不过做做样子,到了日暮要放她出来的。”瑾宁微微笑道。 “都说这五小姐懦弱,果然不差,青萍如此对她,她还替她说话。只知一味退让,面软心软。不是个可惧人物,看样子青萍已辖治住了她。” 春生心下如此想道,面上却说,“当然,当然,小姐说得对,我与青萍的事,还要有劳小姐。告辞。” 春生说完,没有作揖,便转身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瑾宁在心中暗暗筹划,不觉一丝惆怅袭上心头。想前世之时,有父亲唐睿护着,要什么有什么,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自己。父亲长年在外征战,不善儿女情长,只收了一个通房丫鬟秋荷,这秋荷心性淳良,没有诡诈心思,与母亲相处得很是平和,对瑾宁也很好。 母亲因夭折了一个儿子,受到沉重打击,笃信了佛教。平时吃斋念佛,十分冷淡,倒是秋荷给了瑾宁母亲的温存。在这样的环境下,瑾宁有很多空闲时间在家读书写字,学女红、厨艺。父亲给她找了许多女先生,都是闻名之人,各有擅长。 母亲曾劝父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学这些技艺不是什么好事,岂不闻慧多早夭。父亲说,我辅国公的女儿应是天下最好之人,我女儿定能长命百岁,享尽福禄。 因此瑾宁学得很杂,样样都懂一些却并不精通,但她博学多览,于医书、兵书,乃至孙子兵法,鬼谷子她也有涉猎。虽然前世不需她动机谋,然而一旦把她置于阴谋漩涡之中,她也不输任何人。 只是她大意了,过得太顺遂,又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着了奸人的道。果真应了母亲“慧多早夭”之语,不知母亲现在做何感想。而今生又要面对种种阴谋,她要谨慎筹划,一一回击,日日如履薄冰。 瑾宁如今才知,前世在家做小姐时没有勾心斗角的日子是多么珍贵。瑾宁轻轻一叹,不觉苦笑。 一只燕子在她面前蹁跹飞过,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又有柳絮在眼前肆意飞舞。她思绪一转,想起了也是这样一个明媚的春日,她跟几个闺中密友在花园里踢毽子,用力太大,那毽子踢到了墙头上。几个人淘气,偷偷叫小厮拿了梯子,瑾宁爬上去刚要拿起,忽来一阵风将毽子吹到了外面,瑾宁想这下糟了。 那毽子正落在一个人面前,是个穿着竹叶青直裰的公子,他抬起头,看到了立在墙头的瑾宁。阳光溶在了他的眼睛里,化成了盈盈的笑意。俊郎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光影,如雾般的不真实。 他屈身将毽子捡起,温和笑道,“可是小姐遗落的?” 瑾宁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一倍,一段姻缘就这样开始了。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瑾宁的心中一处柔软的地方洒进了阳光。 ........ 华宁出了秋瑟轩步入长长的回廊,芬宁赶上她,将手搭在她肩上叫她略住一住,说道:“你今天瞧这五妹妹,是不是同往日不一样了?” “那贼丫头向来心里藏奸,以前是装老实呢。”华宁咬着牙说道。 “我看倒不是,以前见咱们这样说她,早就吓得一声不言语了,现在倒沉稳地像尊佛,好像变了一个人。”芬宁疑惑道。 “管他呢,让母亲好好教训她一下,叫她知道什么是礼数。”华宁恨恨道。 “我就不跟你去了,这是我二舅前几日来府里时带来的南海珠,因太太去赴宴了,没送成,你帮我带给太太。”说着从绿环手里接过一个朱漆小方盒递给华宁。 “姨娘有心了。”华宁叫翠墨收下。 两人分了手,华宁朝正堂走去,芬宁则出了梧桐院,朝东南张姨娘住的兰香院走去。 郑氏此刻正在正堂里听王兴家的禀报李侍郎母亲过寿需备的节礼,郑氏看过礼单,画了一个朱批,叫王兴家的准备去了。又有刘旺家的来支取清明日家祭所需的香札纸烛,领了对牌,一一去了。这郑氏把人都打发走后,斜歪在湘妃榻上,丫头锦屏在下捶腿。又有小丫头画莺砌了一杯浓浓的六安茶,郑氏拿起茶蛊,缓缓吹着热气,小饮了一口。高嬷嬷坐在榻前的脚杌上,两人说着话。 “李升从庄子上回来了?”郑氏半闭着眼下,懒懒问道。 “前日刚到,一家人欢天喜地,要来谢太太的恩。”高嬷嬷恭敬答道。 “那件事已了那么久,该让他们一家团聚了,李升为我办了那件大事,我要好好赏他,少不得要给他儿子找个好差事。” “那是自然的,虽然庄姨娘只去世多年,太太还是谨慎些为好,不要把李升安排在府里与姨娘小姐们接触,还是让他当外面铺子主管较好。” “嬷嬷太小心了,李升为人谨慎,不会泄露风声,况且他办事妥帖,我日后有倚仗他的地方。” 正说着,华宁摔帘而入。 “母亲,瑾宁那丫头太过分了。”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鲁莽,明天让你教引嬷嬷过来,我要好好问她。”郑氏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她看着华宁那天真稚嫩的脸,暗暗叹息,她这女儿竟没有她十分之一的心机。要说郑氏活了这几十年,诸事倒也称心,正是走时运的时候,在父亲家里做庶女时练就的一身高超武艺,在嫁入宋家后着实为她赢得了生存之机,相继把庄微竹和钟氏斗倒,成功从姨娘变身正室,却没有儿女命,一个儿子成天斗鸡走狗,到处惹事生非,一个女儿也是鲁莽闯祸,不得老爷喜爱,没有一个能给她挣脸的。但最近郑家出了一桩喜事,嫡姐选入宫做秀女,如今已封了贵人,郑家诸人鸡犬升天,这郑氏在宋府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合家上下对她越加恭敬,连老太太也对她多有谦让,正是人生得意时,只是两个儿女不成才,每每让她扼腕叹息。 “女儿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华宁低了头,敛眉屏息,却只温驯了一会,就指手画脚地高声抱怨起来,“瑾宁竟然把青萍关到柴房里去了,还不给她饭吃,简直反了天了。” “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这样,我早就知道了。”郑氏徐徐说道。 “母亲也太沉得住气了,青萍是您给她的,月钱还在母亲您这拿,实际上还是母亲的人,她不事先回禀母亲,擅自打骂青萍,眼里还有没有母亲,母亲怎么还容得下她,不知她何时如此大胆了,以往一直低眉顺眼的,奴才养的孩子就是不懂礼数。”华宁数落个没完。 “她没那么大胆子,这次把青萍关柴房里的不是她,是怿丫头。” 华宁听了并不奇怪,怿宁和瑾宁的关系一直很好,可她心里仍旧不服,母亲的下人不是谁都可以打骂的,怿宁也不行。 “大姐姐仗着祖母的宠爱就可以随便打骂别人的丫环吗?都说祖母会教养,我看也不是。”华宁不满地嘟囔着,气焰却比刚才降下不少。 “乱说什么,老太太会不会教养人还轮不到你说嘴。”郑氏睃了她一眼,把老太太说成什么样她心里自然是不在意的,诋毁之语越多越好,只是这话不该从华宁口中说出,她最是管不住嘴的,到时不分场合乱说,就会落人口舌。 “女儿说的是实情嘛。”华宁翁声翁气地说。 “老太太自然是会教养人的,只是有时难免疏忽,或者被人挑唆了,我明日去请安时,要好好地跟她说道说道。”郑氏眼底闪过一丝恶毒,却转瞬即逝,唯留浅笑。 华宁听母亲的语气,像是要为难一下祖母,心里兴奋,等着明天看场好戏。 “对了。”华宁忽的想起来,“这是张姨娘给母亲的礼物。” 绿环把那个朱漆小匣递给郑氏,郑氏连看也不看,便叫高嬷嬷收起来放到柜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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