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来时劫  第四章:受刑    陈秭镇以刀尖描摹她双眼轮廓,用力刺下却抵在一张光芒织就的屏障,轻松将他与匕首弹开。  “你!”他阴沉地压下眉头,“妖怪?”  白龄绥随意揉了揉眼,又将脸上的血胡乱蹭开,那晕眩稍淡了些,可天地依旧如罗盘旋转。一抹殷血覆过唇上朱,憔悴狼藉的脸上迸发了浓烈邪气,还不忘扯出一记冷淡的笑,“对不住啊,眼睛给不了你...还要点别的么?”  “你是狐妖?!”他终于将眉头松开一截,苍凉地笑道:“呵...你也是狐妖?”  自小到大白龄绥所恶之事浩如烟尘,若详列而比,高居榜首的便是这双眼。幼时因为这双妖气冲天的眼,村落里的人们都喊她妖怪,还特意找来一些道貌岸然的道士收她,连父母都只有带着符才敢靠近她。村里任何厄运降临都能想方设法地怪在她头上,她什么也没做错,她做什么都是错。  那年初露狐相才是六岁,其实也怪不得这些愚民,有时她望着河中倒影,摸着狭长姣好的眼睛,都觉得看到了一只阴森森的狐狸。于是她渐渐没了名字,所有人都叫她狐女,连父母都懒得掩饰眼神中漠然的惊恐,她又能苛责谁呢?这样的日子过了不足三月,她的弟弟平安降生,父母欣喜若狂,家中连男丁都添了,抛弃她的理由更充分了。于是,在某个由村中老人们从黎丘请来的高人的指点下,她终于被架上一堆干柴,在全村人的注视下,包括自己的父亲和抱着婴孩的母亲,死给所有人看。  她看着那几人面带快意地高举火把走来,心想她真是妖吗?眼睁睁地等着被人烧死,有活得这么窝囊的妖怪吗?  抬眼,晴光万里如锦,流逸云团浓浓淡淡地飘过了天边。光不刺眼,温和地洒向麦田,这样的天色最适合去溪边一待便是一下午。偏偏是在她死的这天,连绵几日的阴雨骤然而止,好像她真是作恶多端的妖孽,一死便还人间晴空。  她想,世间就是如此,一人之苦无碍天地之宽,她毫无意义的一死过后,人间依旧四月。  陷入往事沉思的白龄绥骤然回神,陈秭镇不知兀自说了些什么,她只听到了后段,“...也是我糊涂,你若真是妖又何必费尽周折演这一出,还轻而易举地就被擒回来了。不过一女子罢了,有点古怪也谈不上神通广大...不出今夜,我一定让你把所有话吐干净。”他的目光冷毒而笃定,沉声一喝:“来人。”  门外的任战闪身进来。  “把她——”他厌恶地抬起食指,“关在水牢里,有多少算多少,看她愿意吐多少话!”  已是丑时,陈府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夜。任战紧跟在她后面,看着那纸片身子,不由得想水牢寒如冰窖,光是浸下去就要了人的命,就这二两肉怎么受得住。  白龄绥可没想到短短一夜未过,她居然来了这鬼地方第二次,几个时辰前还是居高临下的施救者,转眼便沦为阶下囚。水牢的守卫们显然也对这位午时拜堂、夜半入狱的将军夫人兴趣盎然,纷纷凑上来饶有兴味地打探——  “任头儿,她真跟今日那疯子私奔啦?”  “这女子也疯了不成?!放着将军不跟去跟个疯子私奔?”  “将军要死的要活的?头儿您就放心交给我们!”  任战不知为何越听越心烦意乱,大喝一声:“闭嘴闭嘴!”她侧目望来,他又心虚地移开视线,气急败坏道:“把她带进去带进去!”  他伫立原地,紧锁眉头,目送白龄绥走进牢房,看她像断线木偶一样被两个侍卫来回摆弄着。  “怎么回事?这娼妇手腕也太细了吧,再换个小点的镣铐来!”  给她的腰上镣铐时,他分明看到那手脚不老实的守卫特意在她腰上慢慢摩挲了一番,白龄绥紧蹙的眉落在他眼里,嘴顿时又快过了脑子——  “你手干吗呢?!啊?!老实些!回家摸你婆娘去!”  被教训的那人立刻讪讪的,不敢多动,周围配合地响起一片猥琐笑声。  她像一杆毛笔直插进水,全身如被千百把钢刀一同刮过。瞳孔蓦然睁大,秀眉痛苦难耐地死死锁着,虽然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不适,但她愣是咬紧牙关,闷声不喊。溅起的水花打在苍白如蜡的面颊,将那血迹晕成满岭梅花般缠绵之烈势,唇上朱红也早与口角鲜血糊成一片,狼狈地延伸至唇外。  任战决心不再看她,也往外赶着那些看热闹的,“走走走,守夜去!都给我好好看着!”他落荒而逃,许是在潮气蒙蒙的水牢待久了,只想出去被夜风吹个清醒透彻,觉得自己今夜真是莫名荒唐。  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白龄绥,还是那身僧袍般宽松的白衣,简单绾起的长发,一双飞扬而凌厉的眼攒出三两清冷笑意,庭院中向他走来,手里捧着玉白色精巧药碗,漫不经心地瞧了他一眼,又轻轻拨远了视线。  听人说,那是新进府的医女。  “得了吧,还医女,医女要能长成这种小模样老子也想得场病!我看就是烟雨楼的,那里的姑娘一个个的都爱装清高!”  “西院的秦姑娘不就是烟雨楼的?没准还是旧相识呢...”  那位新进府的秦姑娘他也见过,之前也觉得是个标致的美人,可与她比起来真是相去甚远。  记忆中她从不爱待在府里,原以为她性野,不甘心做笼中之鸟,后有一日偶然得知她每天都往药铺里跑,却伴着西风残照空手而归。一次听到她的弟弟在门口问她,“姐姐,还去药铺啊?每天都去你不腻么,今日也去市集看看吧。”  她径直拒绝,白龄漫在后面眼巴巴地跟着,殷切地又求了一遍。  “不行,去药铺。”  他不由认为她对将军的病情格外上心,不惜整日耗在城中药铺寻求疗效更佳的良药,由衷感叹医者仁心,自此对她印象更佳。却不知她对医术一窍不通,去药铺只是为了认识一些最基本的吃不死人的补药,以免不慎毒死陈秭镇。  再后来,听说将军决心娶她为妻,他才对她油然而生一种迟来的重视之感。原来她竟如此特殊,那么多人进了府,却只有她得以圆满。可再见她时却未从那精致面庞窥见春风得意,依旧是落落穆穆的样,时而笑得敷衍,时而眼神凌厉。好像,这件事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寥寥几眼罢了,算不上缘分,他想。  他在满地月色中踱步片刻,正欲回到牢中拷问她,刚踏进牢房就听到一声惊叫,“任头儿!她好像晕过去了!”他诧异地大步上前,“这么快!怎么可...你们用了冰!?”  地上晃悠悠滚落着两个木桶,遗留着一些细碎的冰碴,他熟悉水牢的手段,一桶桶尖棱的冰不停手地砸下去,仿佛粗了百倍的寒针之雨,痛比深入骨髓的冷意更甚。  “谁让你们现在用冰了?!她来得及说话吗她?!”  记忆中那抹素影清衣与眼前憔悴如水鬼的女子判若两人,她身上还挂着残冰,消融的冰水慢慢渗进白衣,胸口和肩胛大片都是透明,而那两处刚好是池水淹没不到的地方,可见全是冰化所致。一瞬间他就懂了这帮禽兽的心思,回过头来劈头盖脸地大骂:“谁想的主意!你们是来审问的还是来当无赖的?!”  “任头儿...可她现在已经晕了,只能再浇一桶冰水把她弄醒了。”  “还浇?”他梗着脖子悍然断喝,几个人都吊胆惊心连忙噤声,他又疾言怒色道:“行了行了别看了!你!把你这件外衣脱下来!”他不由分说地抢过一个下属的衣服,大手一挥迅速围在她的胸前。  “头儿...只是个阶下囚而已啊,将军都恨透了她,您有必要对她...这么好吗?”  “我对她好?!”他凶神恶煞地扬起头,拧着两道剑眉,似要咬人一般,“好个屁!老子是怕她死了就没法拷问了!将军还要问话!要留活的!水牢第一次进来女人,你们下手哪有轻重?!就刚才那两桶冰,砸个男的可能砸不死,这么个瘦成竹竿的小娘们儿哪受得了啊?!你们要是玩死了她,就等着将军玩死你们!”  他大气不喘,气势汹汹骂完了一整段才惊觉自己的情绪是比往常激动些,也不知怎么,今夜就是见了鬼的反常。  “先拖上来,等她醒了再拷问!”  “拖上来?!”众人俱是一惊,有一个忍不住嗫嚅道:“直接再浇一盆凉水不就醒了吗?费这劲干什么?”  他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铲去,他们立刻手忙脚乱地找钥匙解镣铐。  就是在这样纷乱的背景下,他忽然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左不过是“夫人”或“白姑娘”,她的全名叫什么呢,仿佛也听谁说起过,可是当时却未挂心。  ************************  “如何?”  灯火昏暗,陈秭镇单手揉着犯了痛症的头,声音是压抑后奇异的低沉,“过去三个时辰了,也该扛不住了。”  “似乎是...有话想说,不过刚晕了,正在...等她醒来。”  “等她醒?”他的眉危险地一跳,眼神忽暗,“你对她倒好,有什么可等的,一盆冷水泼在脸上不就醒了么。”  “将军...毕竟是女子,会不会受不住?”  “先让她醒过来,问问是否想招了,如果嘴还那么硬,看来也没什么受不住的。”他古怪地一笑,深目薄唇寸寸无情,“我的夫人么,自然生了一身傲骨,岂用旁人怜惜。若还不松口就赏给牢里守夜的兄弟们吧,有福同享,他们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任战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面色难看地领命退下。  白龄绥蜷缩池边,嘴唇冻得乌青,面色惨白,紧抱自己一动不动。她露出一半凹陷的脸颊,青丝如水草般黏在溶得模糊的脂粉上,气若游丝,眼皮如烛火般轻轻跳着。已连抬眼的力气都没了,浑浑噩噩只感到了冷,这秋夜本就清冷附骨,便是一身干爽也承受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气。  他走到她身边,俯身低声说:“醒醒。”一手覆在她的脸颊上轻拍,另一只手晃着她的肩,固然心中焦急却也没使多大力。与她已经近到能数清她睫毛上落了几滴水珠,觉得自己不能再近了,正欲起身,却听她含混不清地喃喃——  “主上......别杀...龄漫..别...”  他神色微喜,晃着她肩膀急切道:“醒醒,醒醒!别说胡话。”  她艰难地撑开眼皮,狭窄的视线便被一张线条硬朗的面庞占满,失神的双眼眨了几下才蹙眉开口:“你...”  “将军问你...到底招不招?”  白龄绥重重咳了几声才说道,“我招啊,他想知道什么,带我去见他。”  任战僵住,似是没料到她竟这样爽快,百思不解地问道:“早这样识时务不就好了,哪用受这些苦?”  她嗤然一笑,即使这般憔悴也硬要挤出一丝冷笑,“刚才打得有些失聪...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就看他在那发疯。”  任战与她相觑无语,半晌从胸中飘出一缕愁叹,“...带她见将军。”  说完这句,他又俯下身来贴在她耳畔低声警告,“别耍花招。”  她慵懒地瘫在地上等着人来摆弄,一副很好相与的模样,“好啊。”  ************************   鉴于白龄绥连动一根手指都勉强,所以这一路是被任战抱去的,所经之处水渍斑斑,还把他身上也洇湿了大片。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语,也不曾垂眸一顾,大有一副美人在怀、心如止水的高洁风范,只有乱了几分的呼吸无意间出卖了他。  将她放下来,轻若无骨的指头凉凉地划过他的脖颈,他心中一窒,嵌在她腰间的大手跟着一抖,面容倏然紧绷。  “原来水牢的待遇这样好。”她毫无察觉他这细微之变,投来清浅笑意擦亮的眸光。  陈秭镇听闻她这么快就肯松口,眼神自下而上一寸寸地量着她,仿佛还没开口就认定了一字不信,满腹狐疑道:“说吧,从头到尾。”  “我与他,是天虬的秘术士。”  “天虬?”他锁眉深思,面带犹疑地问:“是中原秘术士之乡,天虬?”  “你倒清楚。”她神情寡淡,似乎飞快翻了个白眼,“我们预见一年后南梁会因你病逝不抵敌国来犯,连年败战,以致亡国,所以特此盗剑救下你来。”  “秘术士?救国?!”他向前探了探身,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刹那间放声大笑:“白龄绥,别以为鬼话说得面不改色我就会信你!”  “为何不信,取剑后我也没有趁机一刀宰了你。”  “精通奇术的秘术士会连连被我抓进水牢?你们两个学艺不精?”他反唇相讥,忽然甩手扔去一个茶杯在她脚边摔得粉碎,厉声道:“来!把它变回原样我就信你!”  “拜你所赐,我身子都坏成了这样,还变什么变。”她唇边掀起一丝薄明如翼的邪笑,“好个白眼狼啊,这样对待恩人。”  他嘴角噙满讥笑,两根手指来回摩挲着眉心,手掌遮住了眼神光,漫不经心地与她提起了另一件事,一件她忘了编进去的事——  “有狐,是吧?”  即使再不动声色,那一瞬欲堕的眉头和锋利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陈秭镇等的就是这无可设防的第一反应,满意地将嘴角越挑越高,从容道:“很好。那便与我解释一下这个地方。”  ...... ......   “去芒山?你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仙妖混战之地,凡人怎可踏入?”  “哦?”白龄绥挑了挑秀长的眉,一副听得新鲜的模样,“哪有这么邪?只是谣传吧?”  ...... ......   现在回想起白龄绥的演技陈秭镇简直五体投地。  刚才一番困心衡虑后,他仍想不懂当时她大可直接诱他喝下那杯掺了蒙汗药的交杯酒,为何还于行酒前与他费这番口舌?由此可见这番话的举足轻重,恰巧句句字字又都指向有狐,她千方百计想把自己引到那里去,就是想把凉葬送到有狐?而今剑已取出,想必陈拂归也是携剑去了有狐。  送给谁?又要做什么?  他是来等这些答案的,却不料她会扯一个全新的谎来敷衍他,从头至尾不提“有狐”二字。  “白龄绥,你为何费尽心思把凉葬送到有狐?”他斜睨着湿淋淋的脸色愈发难看的她,危险地压下剑眉,“还是不说?”  白龄绥悔不当初,何必与他多话,直接弄晕了褪衣取剑多利落。她虚弱地阖眸,困心乏力地苦思应对之策。陈秭镇起身,步步逼来,双手负于背后,昂首伸眉道:“侍卫来报,他们可是连城都没出去啊。这倒省事,等我明早抓到他们后一定选一把最钝最小的刀,亲手活剐了他二人。”  她悠悠抬眸,云淡风轻的一笑似寻衅,“老套,你可连夜再想个狠些的。”  他深凹的双目雾气潮潮,浑似毒蛇出洞,嘴角也挤出了豺狐般阴险的笑,依旧慢条斯理道:“来人,押进水牢,先把这身反骨泡酥了再论后话。”  ************************  任战将她打横抱起,走在来时的路上。她虽高挑却轻得不可思议,就像一堆白骨枯枝干瘪瘪地拼凑而成。  “我告诉过你别耍花招!”他目不斜视,忽然毫无预兆地传来恨铁不成钢的一声低吼。  “我不会死。”她懒倦道,“你们除了水牢还有什么?有火牢么?我脸上这些油腻的脂粉用水能洗掉吗?那帮姑娘给我涂了好些层,那些东西都与水搅和到一起了,像长了爪子一样扒着我的脸不放。”  任战万般无奈,哑口无言。  白龄绥面无表情地重新浸在池中,她已快适应了这寒冷,只心疼这身好不容易快晾干的衣服又被浸没无遗。又不知几个时辰过去了,遥夜沉沉,连月光也化为一抹深乌。这潭黑水似已腐坏了多年,浸了剧毒。  “将军!”身后人纷纷垂首躬身,任战一惊,回过身来看见陈秭镇到了牢门口,负手而立,眼神冷如朔风。  “将军。”  “白龄绥。”在这闭塞幽暗的牢房中湿气仿佛都黏在空中、沾满衣襟,徒惹人烦。他深吸口气,厌恶地皱眉道,“还是不招的话,我再给你寻个更好的去处,让你把这些刑罚挨个试一遍?”  “先告诉我你的下一步。”她目光幽冷如水,有浓墨般的长发也掩不住的明晃冷冽,“若他们出城你能如何,追上去?你敢追到有狐?”  见他似陷入沉思,她苍白逞强的面容才透出一抹寡情的笑,“既不敢,为何与我打听有狐的事,当民间故事听?”  “不敢?”他怒极反笑,“为了那把剑,地狱我也下得!”  白龄绥没能抑制住自己的白眼,“这倒好,取出剑后你反而连一年都活不成了。”  “我只要凉葬!追回剑我便既往不咎,你的来历、背后主使和动机都可以一概不管!我只要剑!能在城中追回自然最好,可...若是凉葬去了有狐,我也一定带你跟过去!”  白龄绥敷衍一笑,索性待搭不理。  那别具肺肠的变态忽然转了话音,像是灵感所致又想出了什么自鸣得意的馊主意,“让我看看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寻常女子的模样。”她尚未理解此话何意便被人捞了上来,只听他冷静下令道,“褪去她衣衫。”  她眼神一紧,“你什么意思。”  “还没同房不是么。”他倾身,诡异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今夜本就是洞房花烛,可惜你的夫君现在没什么兴致。所以你也不必紧张,我不会碰你,毕竟我还嫌恶心。”他扭过任战的肩膀,强迫他和她对视,笑得尽量温和,“夫人不会介意我找个人来代替吧。”  他们面面相觑,彼此双眸都如堕烟海。  “赏你了,如此美人,不可唐突。”他轻拍任战厚实的肩膀,又对白龄绥投去虚与委蛇的假笑,“当然,要是什么时候想说实话了,我会让他随时停下。最后建议你一次,现在就把知道的都吐净,或许我还可以考虑饶过你。”  可她依旧笑眼含毒,满目蔑然如午夜阴风。  “很好。”陈秭镇对她的坚忍深表崇敬,笑着向任战示意道,“归你了,只留一条命,剩下的都随你。”  任战竖起脊背,喉结滚动,紧张地咽了口水才敢开口,陈秭镇以为他要谢恩,却不料听到一句,“将军,属下不愿、不愿欺侮女子。”他单膝跪地,头低垂不起,声音却格外洪亮,字字铿锵如铁。  陈秭镇一怔,笑还僵在脸上,“不愿欺侮女子?没记错的话,从前落草为寇四处劫掠民间女子押进山寨的是你吧?怎么这时候转出了君子心肠?你什么德行骗得过我?!”  他无言以对,双眼依然倔强地瞪着,死都不肯动作。  陈秭镇将手指根根攥紧成拳,指骨森然作响,含笑审视着脚边跪得端正的人,“你敢抗命?”  他只顾将头快埋进膝盖里,瞬间换来一把冷剑横在颈上,却仍旧一动未动,凛然高声道:“属下有罪!”  “不然呢?你还有功吗?!任战,你还真是狗胆包天啊。”他扬起下颚对准那池冰水,唇角提起残忍的弧度,“进去。”任战二话不说,转身跳下。一般受刑之人都要用镣铐铐住两手臂和腰,强制不能从水中起身半分,他却能稳稳站住,忍着钢刀刮骨般的疼痛加身,毅然决然地目视前方。白龄绥的目光刚探向那张方正的脸庞,忽然下颚被用力地扳过去,他的鼻尖都快杵到了她脸上,冷俊面庞拧出一个为鬼为蜮的笑——  “如你所言,我想出了一个新办法,你来帮我看看这次够不够狠,老不老套?”   ************************   天光幽蓝,陈府一夜风波未定,他们却还算收获颇丰。  马车早被陈秭镇的手下们驾走,陈拂归连偷了几家店才凑齐了药品、干粮还有一匹马,出于良心欠安把一身仅有的几块碎银都扔在了店里,还不知够不够。被水牢侵蚀的麻木酸软随天亮渐渐消去,还得益于白龄绥拯救及时,否则哪条胳膊和腿废了都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止一遍问过白龄漫他们姐弟的来历,可他缄默如旧。  “芒山常年大雾,从外看去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凡人误入就会莫名其妙地被狐狸咬死。”白龄漫以超出年纪的可靠跟他解释,并加以威胁,“所以说呢,既然你非要去那里,就必须靠姐姐和我来帮你。我先跟你讲明,你要是不把她救出来,我可不会帮你引路!”  “哦?”他抬眉一笑,手上正忙着抱起一坛酒,心不在焉道:“你们如何帮我?”  “捏一个诀,让雾隐退。”他比划着小手,狡黠地笑笑:“反正想让我帮你必须先救出姐姐。”  陈拂归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凶神恶煞地喊,“啰嗦!不用你威胁我也会救她!我怎么可能眼看一个弱女子为我送命?”  白龄漫不屑地撇着嘴,“姐姐才不是为了你,她是为了护我。”说罢又埋下头啃着手中的烧鸡,含糊不清地问:“那你有什么计划啊?那个将军府里那么多兵,怎么把姐姐救出来啊?”  “左不过就是在水牢里,我冲进去就把她救出来。”  白龄漫带着挑剔的眼光一遍遍打量着他,满腹狐疑道:“你行吗?万一你又被擒住...”  “不会。”他握紧手中剑,心中浩荡明朗,眼神潇洒如风,“再也不会了。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去的地方,在完成那件事之前谁也夺不走我的命。”  白龄漫听得云里雾里,把手里的半只烧鸡伸过来认真道:“给你吃吧,多吃点就多些力气去救姐姐。”陈拂归看他的眼神分明还留恋地黏在烧鸡上,不由好笑,“我心领了啊,还是你吃吧。我可没堕落到抢小孩的食物。”  龄漫当即不悦地皱起鼻子,“我十一岁,不是小孩子!以后我也要学武,我要天下第一厉害,比那个黑脸将军还厉害!以后姐姐都由我保护!”紧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把烧鸡塞到他手上,蹲在一边不再与他讲话。  陈拂归心中一动,扬起俊秀眉眼笑道:“这样吧,我救出白龄绥,你告诉我你们的来历,怎么样,划算吧?”  白龄漫只要听到救白龄绥这几个字就来不及思考,立即满口应下。  三两口吞掉凉掉的烧鸡,他拍拍手,用词简洁地宣布,“行动。”  ************************  斜上方的小口可能是个小窗吧,不过小到白龄绥怀疑它是否有资格称作窗子。只一道光透过那细长窟窿漏进来,映亮一线池水。  晨光熹微,一切才刚开始而已。  陈秭镇看着像死鱼一样奄奄一息的她,餍足地品尝着她的绝望。就在刚才,他灵机一动想出的方法终于成功地撬开了她的嘴。  寅时时分,他勒令任战上来,饶有兴趣地看他在水里万分艰难地缓缓抬脚,便命两名狱卒直接将他拖上来,径直扔到白龄绥眼前。  “你这是何意。”  他似笑非笑道:“你可是勾走了我最赏识的部下的魂,这样害苦了他便摊手不管了?任战,你不是要护着她吗?我今日帮你们促成一段良缘如何?”  白龄绥如堕烟海,满脸莫名其妙,但已预感不祥,陈秭镇的想法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任战也不解地看着他,牙齿打颤着问道:“将、将军...”  “白龄绥,这回你若不说,我便砍他一只手臂。”  他冷冷一笑,与她四目相交,任战面色沉郁如山雨欲来,拧紧了眉头不去看她。陈秭镇可没什么耐心,已经抽出佩剑压在任战的右臂上,微微使力。  她是性情冷漠,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却还不算忘恩负义。若只用一个秘密能换他一条命的话,听起来倒也划算。她凌厉的眼神对准那把剑,在他挥刀要砍之前冷声制止:“陈秭镇,我最后一次劝你别知道我的事。”  他岂会在意这苍白的警告,鄙于不屑地冷笑一声,“少废话。”说罢挥刀就要砍,白龄绥脆声喝住他,冷中带怒,“别动。我告诉你。”  “...我是陈拂归派来盗剑的,配合他拿到凉葬。”  “我问你他要凉葬干什么?!”  “......”她在权衡实话和谎言哪个字数少一些,本想编个言简意赅的瞎话,脱口而出的却是她私心想他知道的事情——   “陈秭镇,他是你弟弟。”  “...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茫然不解的眼神还衔一丝烦躁,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他本该死在九年前那场狐患,可薄素凉身上的灵花意外救了他一命。被那种花续命的人会以被世人遗忘为代价换得长生。从前的人会渐渐忘了他,新识之人终有一日也会如此,所以你不知不觉地就忘了...你有个弟弟。”  她瞧着那张沉重如铅的脸忍不住幸灾乐祸。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实话,若他反倒不信就实在可惜了。  “他是谁?”他的眉头越压越痛,好像听力忽然就衰退如老翁,不由得再多问几遍,“他是谁?你说什么?”  “他叫陈拂归,你丢了九年的弟弟。一个与你一样只爱薄素凉的人。”  一字一字排成荒谬至极的语句,蒙着轻描淡写的轮廓,轻飘飘钻入了他耳中。他讷讷无言,与她相望,良久,敛尽唇角僵硬笑意,恼羞成怒道:“...你胡说什么?!”  “我想他被你关押于此的时候大概觉得讽刺,当年你府可没这种地方。”唇角如嫩芽微弯,她淡漠如水的眼神转着圈地打量着这阴气森森的水牢。  他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提醒自己有个弟弟,不由憋气窝火,只当她是被水牢折磨得半痴半傻了,心烦气躁地讽刺道:“你疯了吧!”  “我巴不得你不信。”白龄绥蔑然一笑,嚣张快意如清朗男儿,“那就别审了,根源都不信的话,之后我说什么你更听不进。”  “...灵花续命?”他心中倏尔不知被何物撼动,似乎松下了绷紧的心弦,顺着她的思路满腹狐疑地走着,“是...素凉?”  她淡然颔首,“就是那朵芒山雌狐的灵花。虽是宝物,但妖性难除,能救人性命也能害人不浅。”  陈秭镇仍是惊魂未定,白龄绥欣然观望着他鲜活的表情,唇角的弧度挑起几分恶趣味。半晌,他声音终究喑哑了几分,“他去有狐干什么?”  有狐一事败露,瞎话就不好编下去了,白龄绥只好继续放给他一些实话听,“芒山仙妖混杂,其妖界首领奇术精绝,有架海擎天之能,又是薄素凉的同胞,所以陈拂归准备前去求他复活薄素凉。”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他的瞳孔如一座从底部融化的冰山,摇摇欲坠,颓圮倾塌。仿若魂惊胆落,六神出窍,他的额头迅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薄素凉复活...这种事他想都没敢想过...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任战在一旁也听得惊心悼胆,陈秭镇揉着突突狠跳的太阳穴,涩然喑哑如一朝苍老,“...他是我的...弟弟?他要去复、复活薄素凉?”  她在旁欣然赞道:“不错,删繁就简,正是此意。”  “那你是谁?!”他眼神暴戾,如枭视狼顾,歇斯底里地与她吼道:“你又是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为什么帮他?!”  她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声音空灵如一樽琉璃盏含水轻晃,清而细,总似远在天边,“我是谁重要吗?重要得过你有个丢了九年的弟弟?重要得过薄素凉要被复活?我是人鬼妖仙,你猜啊。”  “我不信!”他恨穷发极,偏偏有种难以言状的疼痛爬遍全身,无处发泄,紧忙笑了笑,像是为了缓解内心惊恐,此地无银地故作轻松,却笑得僵硬如冰,“我不信!绝不可能!像你这样满口胡言的人,便是这种没边际的瞎话你也编得出来!”  白龄绥静静一笑,带着几许嘲讽。看他魂不附体的模样她忽然心生一念,急于落井下石,“陈秭镇,就算薄素凉复活了她也不会记得你。那是一场新生,而你是旧人。”  就算薄素凉复活了,她也不会记得你。  不会记得你......  这是陈秭镇此生听过最恐怖的一句话。  他与她罪孽深重的纠葛就此如一页旧卷,被时间用苍白的手怠慢翻过。  “南梁小儿也知道,他们的陈将军不仅有万夫难挡之勇,更有除妖降魔之能。九年前天阑峰猎场护驾有功,因当众斩杀一只狐妖而得今日之荣,名冠天下。”她口吻淡如烟柳,却念着这样字字见血的旧时光,嫣然一笑,故作若有所思道,“原来你的功绩之下垫的竟是她的尸骨,这位子坐得不硌吗?”  他陡然面如死灰,失尽血色,痛心入骨地声嘶力竭道:“她是妖怪!怪物!我怎么跟一个妖怪在一起?!啊?!这样的祸害,我为何要留?!”  “妖怪?”她目光飘满轻蔑,像阳光里漂浮的尘灰,“她可曾害过你?”  “她杀尽陈府上下!我宁肯她吸干的是我的血!”陈秭镇双眼空如深洞,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已经不管不顾地自戕,狠狠撕下旧日伤疤,把最伤人的往事倾之于口,“丧心病狂地杀我陈府四十五人!这还不够,她还要屠城!当时整个黎丘都闹起狐患!她..我...她、我错在何处?!我不能报仇?!我不能阻止她生灵涂炭?!”  太久了,这些事憋在心中整整九年,忽于今日遇上一个莫名深谙旧事的人,他竟一时难以控制情绪,任由字字泣血,青筋暴起,面色也由青灰变成涨红。  白龄绥没料到自己半真半假的一番交待套出这么多话,甚至有些内情她也不知。正当她已不由自主地转了心思,想着陈拂归与龄漫是否能平安出城,惊人的一幕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他只感到了一阵毁天灭地的眩晕,紧接着直腾腾地倒了下去。  像一根虫蛀的腐木,就此放弃人世与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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