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来时劫  第十七章:永诀    “大胆!”俞贵妃当场娇容扭曲,恨得快把一口贝齿咬碎,“皇上!皇上您也听到这贱人当着您的面...”  薄素凉忽然萌生一念,这个什么贵妃莫非已然洞穿了鲛珠机密?凭她那双肉眼自然绝无可能,不过近来宫中道人多如蝗虫过境,难保哪个看破此中机密同她讲了,所以才抵死不给。  一切恰如她所料,俞贵妃宫中的秘术士大喜过望地与她解释过鲛珠无穷裨益,可使朽木逢春、白骨生肌,当然更大的用处她也不甚在意。若能永葆容光如初,哪家女子舍得将此神物拱手相让?  贵妃切齿拊心,素凉又是一如既往的傲慢不逊。皇帝身处风口浪尖,左右为难,明知是素凉出言无状却又不忍训斥。  “陛下!”俞贵妃转眼已是梨花带雨,“陛下大可叫人一验真伪!传扬出去,陛下只为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便舍得向臣妾发难...”  “爱妃...”梁帝早没了是非公断,只知絮絮地劝道:“...素凉初进宫,你也该大度些,不过一颗夜明珠,先给了她,往后...”  不料此时皇后携一众宫妃汲汲营营而来,进殿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字字噙泪,无非讲的是妖女惑君、罔顾宫规云云。她是俞贵妃的亲姐姐,自然姐妹一心,其余宫妃也不愿眼看贱民一夜之间踩在她们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为俞贵妃抱不平。一大排人这样泣下沾襟的场景堪称壮观,只怕旁人看了还当是国丧的阵仗,怎么也猜不到不过是为一夜明珠而已。  事已至此皇帝确实不好生逼俞贵妃交出夜明珠,何况,他亦怕自己这般极力维护反会让这些最是善妒的宫中妇人日后对她横加刁难。他急忙转头抚慰她,“素凉...朕立即命人去西海再寻夜明珠来,还有古河七十二件大小玉器,大至玉钟,小至玉扳指,朕一件不落地全数赏你,旁人一件不得,还有...”  他烦心的絮叨如秋风过耳,而她眼前生出另一人旧日模样。  ...... ......   “古河盛产玉器,我为你带回玉簪可好?你从不戴首饰,不妨一试。就算不爱戴着,欣赏把玩也好。”  ...... ......  她尚未看看他为她挑了什么样式。若是为他,她大可勉强学学那些人间女子绾起青丝,斜饰一方扁玉。  素面笑冷,眼利如刀。也罢,传情之物怎可送与不共戴天的仇敌?  梁帝还在一旁情真意切地哄道:“素凉...还有何心悦之物?只要你提,朕天涯海角也会一一替你寻到。”  她的心缓缓降回宫殿,眼前却惟有痴怔。那无助像极了雪野旅人,寻不见灯火人家,只有茫茫无边的冷寂用力裹住她单薄身躯,推着她无望而疲倦地远行。  逆光,她背影那抹惨白粗暴地刺进梁帝的瞳孔。越是走向阳光深处,那株水仙似的孤影越是寥落。  不消几日便从西海传来佳音,似上天有意解梁帝燃眉之急,竟让他寻到了一颗通体粉白的夜明珠,比上一颗更稀世难得。粉白珠圆似少女香腮,又似秋月一轮,触手生凉,令人爱不忍释。恰好近日天气回暖,正是消暑应时的意趣之物。一队精锐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这颗千娇百贵的夜明珠从被发现到运至梁宫耗时不过十五日。  而这十五日间,她也试了百十种潜进采薇宫的方法。不知这贵妃是多贪生畏死,数她宫中道人最是络绎不绝,道符也千式百样,如结界般将宫殿罩起。连屈身接近都是难事,遑论潜入其中寻一颗藏得深不见底的鲛珠。  于是她也只好在此枯等狐患一事淡去再与这些凡人算总账。而雪狐自那日冒险潜入后宫后再无下例,远远避着这里,听闻皇上新晋了一位凉妃娘娘只如寻常摇扇莞尔,暗笑她的执着。  谁人不知风云已变,一来历成谜的女子从默默无闻到一朝封妃,恩赏每日不绝,皇上只恨不能将整个奇珍阁搬给她。由是民间笑传这宠妃或是狐狸成精,下山尝尝人间富贵,施媚术将皇帝迷得耽于红颜、不思朝政。  有时反而是谣言勘破事实,狐狸不假,媚术也没错。她每晚冷袖一挥,待他睡意昏沉后便循窗而出,却并非是去辰王府,竟是大着胆子回了陈府。时而在院中看他新植的枇杷,听风声细细如沙,望树影森森委地,待他兄弟二人入睡后疲惫地在树下小憩片刻;时而望着屋内一双人影,闻着飘了满院的饭菜香,想他当年如何千方百计地逼她多吃些东西,想她为他煲的鸡汤他明明倍加嫌弃,却每次都一滴不漏地喝光;时而趁他熟睡走到面前,伸出冰凉指尖描摹那熟谙的眉目,也抚过那道硬挺的疤。他会因这冰凉暗暗皱眉,唇畔却遽然张开笑容。  某夜她曾动过一念,何不先杀了他,天劫随之消除,法力自此恢复,便可无惧那些道士的鬼画符,直接杀去采薇宫夺鲛珠,过后再将他与家人一并复活。仿佛堪称十全之策,行径也符合她一贯作风。  可当她指尖生出青白冷光迫近他的胸口,烛火般的光跳在指尖簇簇燃烧,半晌,她只是无力地垂下手。  鲛珠一事转机降临在三月中旬,彼时皇室春蒐,必行至黎丘郊外天阑峰。梁帝选定素凉与俞贵妃伴驾,听闻能与那私藏鲛珠的女子一同离宫,她立即应了他这请求——虽然他称之为旨意。可她不知平远军精锐参与随行护驾,更不知陈拂归嚷着要跟去天阑峰玩,便被陈秭镇乔装成侍卫塞进自己营中。然而即便她事事尽得先知,恐怕也不会趑趄不前。鲛珠的诱惑实在可观,何况她与成功确乎只一步之遥。  正是春光旖旎,清风飞絮的好时节。春蒐时临一年之初,冷热相宜,不似夏苗酷暑难当,也远胜冬狩朔风透寒,故而春蒐与秋狝的猎物向来最为可观,帝王将士的热情也最高涨。  堪称壮观的车马队伍匪匪翼翼地扬尘而去,将士们双眼一路都不约而同地瞟向薄素凉的光车骏马,渴望能风卷帘起,借以窥探一二美人芳容。陈秭镇离那马车还算近,可他并不在意这位正是春风得意的宠妃是何等绝色,这也并不因为他心中还对谁余情未了。  虽然那凉妃名号中的“凉”字着实让他心有芥蒂,可也不过是讳莫如深的联想。  天阑峰......  他们恰好同在远眺一片连绵碧色,鲜翠欲滴的山色扑来,将双眼洗得清澈可鉴。他们此前曾来此地清游一日,如今故地重游,却各自以为孑然一身,殊不知对方只在风卷帘起的偶然一瞥。  薄素凉从车上轻盈跃下,裙袂飞如蝶翼,冰冷面容顷刻间寒了一笔春色。她消瘦苍白的侧脸如轻风拨开陈秭镇眼帘,不过一瞬罢了,他惊鸿一瞥,随后脑中翁然一震。  她并未看到他,且因法力低微也感知不到他气息,漠然挥去身旁人想要搀扶的手,独留背影如枯花一瓣。即使贵为宫妃,仍旧散发赤足,恣意如常。  “果然绝色...你看到没?!看到没啊?!”  “我怎么没看到?!是那个身穿白衣的?”  “不然还有哪个?!天仙啊?!果真是天仙!咱们陛下可是捡到宝了!”  “什么!凉妃娘娘?!你们看到了?!”  “你没看到?!刚才好多人都瞧见了...”  凉妃......  凉...妃。  “哥...哥哥?”陈拂归钳口挢舌,活像白日见鬼,僵硬地转头看陈秭镇,两眼惊恐猛张,“刚、刚才是...”  三月春光如缎,碧山烟柳,流泉飞花,一只白蝶幽幽振翅从眼前一闪而过,猛然将他唤醒。前方空荡一片,佳人早杳然无踪。他实在不知应先惊愕又见到了她,还是惊愕她如何成的皇妃。翻身下马,身子狠狠一晃,支着剑单膝跪在地上,陈拂归急着扶他。  记忆猛然失火,将一切焚烧殆尽。好的坏的、甜的涩的...每时每刻,但凡是光阴,但凡是悲喜。  “副将军?副将军!”  部将懵然单膝跪地,不解地打量着他,“副将军?!辰王殿下召见!”  “...辰王?”好一会儿,他声音喑哑着将将开口:“...召我做什么?”他惝恍迷离地随来人前去,陈拂归忧切望着他背影,明显还沉浸在刚才的冲击中,满面茫然,一字未言。  “你是陈秭镇?”  传说中的辰王他从前并未得见,当然现在也没心情见。他有礼而淡漠地抱拳问道:“辰王殿下识得末将?”  辰王屏退左右,笑眼看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便将灵魂出窍的他捩回现实,“看将军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比如说薄素凉?”他阴冷的眼神瞬间攫住眼前男子笑意,字字如刀横飞,“你是谁?”  辰王伸了伸懒腰,顺势从身后摸过一把长剑,轻巧纤长,流逸如水。  “这是斩妖剑,赏你了。”他安然自若地换个姿势,慵懒侧躺席上,不忘探扇浅笑,“啊,素凉吩咐我给你的。”  他视若无睹那只伸来的手,轻蔑地扯出短促的笑,“怎么,你也是妖怪?你当你是谁,你说我便信?”  雪狐笑轻如风,懒倦地将剑扔到他脚边,“那这么说你信不信?为了偿还你们全家血债,她潜进宫中蒙骗那色令智昏的老皇帝,只为明天一出好戏。明日巳时,她会在众人面前现形,到时你只要用这把斩妖剑捅进她的心脏,一切便可了结。你除妖护驾,万古流芳,什么将军都随你当。”  陈秭镇如剑浓眉一皱,疾言倨色道:“她会想出这么蠢的计策?!你当我会信你的鬼话?”  “呦,是不信,还是舍不得?”辰王拖长不怀好意的语调,细长的眼眸飞扬如翅,那泯不去的笑意怎么看怎么讨欠,“她可是杀你全家的妖孽,可怜她做什么?”陈秭镇懒得与他空费口舌,抬脚便走。他紧忙在其后讥诮地附上一笑:“为你一手设的局,可别辜负她啊。”  那道沉黑的身影寥寥无光,眉眼漠然,声如寒钟,“她绝不会为我至此。”  他抻得悠长婉转的甜腻声还巴巴地跟着他的脚步,“剑就放在这里,改主意了再来找我...打个赌如何啊,你一定用得上!”  眼瞧黑影刺眼地扎进阳光里,那张雪白貌美的脸上再藏不住狐狸的诡魅。他从容地整了整压得起皱的衣袖,长眸牢牢锁着他芝兰玉树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嗤嗤一笑。  ************************  陈秭镇走出令人惊心动魄的行宫,极目迥望那抹浓郁的青碧山色。  天阑峰,记忆里还是一年仲夏,暑气闷热,蝉鸣聒噪。好在山涧清幽,水光天色令胸中郁结尽松,心生旷远清扬。满山芳草萋萋,目之所及尽是白瓣黄蕊的扶桑花染着将退未退的绯红,鲜亮浓烈的雪白朱红恰似女子朱唇皓齿,靡颜腻理。她只是静静站在花丛,便轻而易举地掠去群芳之艳,似一株错开在仲夏的岭上白梅清清冷冷地瞧着那些腰身柔软的扶桑,眼里淡而不厌。  那是他们稚嫩得毫无裂痕的年岁,那时他心虚地觉得满山盈谷都回荡着他雷鸣般的心跳。  他不信那狐妖的胡扯,可除了那个像是信口胡诌的理由他又实在想不通薄素凉进宫的缘故。其实他骗了那妖怪,他信她甘为他牺牲的决心,只怀疑这手段。她虽冷淡寡欲,可脾气极是暴烈古怪,以她行事之风,若要将他推上将军之位绝不会蛰伏布局、步步为营,唯一之计便是杀尽南梁所有官职高过他的武将,把他突兀地推到皇帝眼前。这才是薄素凉,决绝狠辣,简单直接。  所以他毫不担心她会被那皇帝占去什么便宜,能活到现在就是他占的最大的便宜。  ************************  她思忖片刻该偷还是抢,最后还是选了省些法力的方式——偷。  那贵妃果不其然在就寝前将此物供于床头,没了道符阻隔取一鲛珠便易如探囊取物,她即算再堕落也不至于身手迟钝到被那些宫女太监发觉。轻松得手后眉间一宽,想着今晚便回黎丘将它亲手交给那个人,她心心念念的人。  正欲飞身而起却重重坠回地面,背上似有千斤之力。凌乱的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细巧的眼将目光慢慢上提,迎上那双浅浅梨涡和如丝媚眼。  “你?”  雪狐依旧矫揉造作地在这风露春夜摇着羽扇,心甜意洽欣赏她憔悴之态,贴心地躬下身来,刹那间幽香翻江倒海。他吐露媚意的声音柔若无骨,将甜气呵在她脸上,“我的白狐妹妹,真是辛苦你了。”   一根根掰开她枯瘦手指抠出鲛珠,他黑白分明的眼珠蕴着宁静而闪耀的笑意。那通透的内壁折射着柔丝般交缠的光线,源源不绝的力量涌动翻腾,果真名列六界名器,鲛人一滴泪,千年凝珠成。千年修为在手竟还能如此轻盈可爱,他爱怜地吻上那冰凉的圆润,唇角得意地一抛。  薄素凉口吻清淡如水,“你的目的是鲛珠?不是说那皇帝曾当你面展示过吗,当时为何不夺?”  “一直唤你妹妹,却是占了你便宜呢。说起来你可是千年妖魁,比他资质还高。”雪狐谨小慎微地收起鲛珠,心平气舒,索性蹲在地上捧着脸同她聊了起来,笑吟吟的,“你说,一个千年妖魁啊,稀世之珍,狐族荣光,为何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被一个凡人折磨得形容枯槁,还委身入宫,被那些道符道士啊重伤至此。”  他们都爱答非所问,似乎也不需对方回应。薄素凉冷淡地瞥他一眼,“然后呢,他为我想了怎样的结局。”  那两泓勾人的眼波如井水幽亮生腻,白森森的皓齿开合间摩擦出残忍的笑音,“明天,明天你便知道,白狐妹妹...啊不对,是妖魁。”  风凉月静,良久,她只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虚词诡说我都不在意,只是那日,我让你读的信...字字句句可是事实?”  雪狐忍俊不禁,难得见了几分男子的清俊爽朗,“放心,也只有那封信我字字属实。”  夜色浓稠如汁,似一方倾翻的墨即将扣下,再从天际流到人间。她想起那些词墨,唇角轻灵地一掀。  次日辰时凉妃娘娘失踪的消息传遍行宫,皇帝急得险些晕厥,出动全军寻人。俞贵妃晨起又惊呼夜明珠不翼而飞,忧心如焚地向皇上哭喊凉妃盗夜明珠潜逃,皇上却不在意夜明珠之失,只顾念将薄素凉找回来。  “走了才好。”陈拂归忍不住幸灾乐祸道,“定是这色皇帝将素凉姐姐抢进宫里去的,她终于趁机逃了出来!”  那浩浩荡荡的寻人徒劳无终,直到陈秭镇实在是百无聊赖,顺口问了拂归一句时辰。  “啊,该是巳时了吧。”  他心跳一窒,眉峰却突突地跳起。虽说还是不信,可那番话总令他难以释怀,只求上天保佑她就这样一直消失,万万不要现身,这一上午就此平淡地一笔带过,千万别...  一声惨叫冲天而起,紧接着数十声不胜凄惨的惊呼此起彼伏,如旱天惊雷从望不到头的另一个方向滚滚而来。  “有妖怪——!!妖怪啊!!!妖怪吃人了!!!”  “妖怪?!”霎时间人声鼎沸,纷纷不敢置信地眺望着那头,可都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趑趄不前。  那雪狐所做之事不过是简单地撕开一人腹,血淋淋地摊在晕厥的薄素凉面前。他在旁一边剔指甲一边闲闲等着,不消片刻她果然晃悠悠地起身,眼底蹭上一片猩红。他安心落意地绽开欢颜,晃悠着腿坐在一方青石上等着好戏。  她是山穷水尽,她是穷途困兽,可她也是注定要浸在血泊中的千年妖魁。  那双冰眸烧得酲红,将往日的清冷澹然烧得残影不留。在理智之弦断掉的前一秒,隐约窥见一张模糊的笑颜,带着树的清香遥遥走来,向她敞开怀抱。  染尘在体内与她的天性做着垂死挣扎,白衣埋进血泊,双手颤抖着捧起腥热的血,越是劈头盖脸地浇下越觉干渴。  那些凡人的长剑短刀封不住她的脚步,一时之间众人如鼠窜蜂逝。她将骨节分明的手伸去生生撕开他们的皮肉,凄厉的惨叫将这荫翳山林连成一片阿鼻地狱,惊起飞鸟走兽无数。  “凉妃是妖怪!!”  “凉妃?!”  “她是妖怪?!!”  “正吃人呢!不是妖怪是什么?!看那尾巴!!”  人面狐尾,满身湿答答黏腻的血,没一滴是她自己的。  陈秭镇瞳孔剧烈地一抖再抖,只从喉间模糊地吐出一个字,“不...”陈拂归也倒抽一口冷气,惨白着一张小脸望着远处撕心裂肺的人群,他显然认出了那身血衣之下是谁。那些响彻云表的破喉嘶叫听得他毛发倒竖,下意识地往后捣了几步。  “快!快逃啊!!!”  “有妖怪!!妖怪啊!!妖怪——!!!”  呼啸而过的人群撞过他肩膀,一记记疼痛接踵而至,善意提醒着他原来都是活生生的事实,不是那日噩梦重现。  ...... ......   “神可畏,鬼可怖,那妖呢?”  “妖怪?不知道,没遇过。要是不吃我,我就不讨厌它,哈哈。”  ...... ......   “不...”  那开膛饮血的怪物就是他的素凉,他昼慨夜悲的场景,他抵死不认的事实,又要眼睁睁地重温一遍。  辰王这热闹看得眉飞色舞,拨着细如无骨的手腕扇风,飘来望去的一双眼得意地浮着一抹狡黠。  “陛下——!不能靠近啊陛下!!妖怪!!是妖怪!!!”  一干将士勉强把面如土色的梁帝护住,薄素凉刀片般的余光瞥见那曾待她千恩百好的皇帝此刻泪若丧考,口中嚎着护驾,唇畔不由勾起嘲弄的弧度。  ...... ......   “你知道我是妖。”她清冷眸光利如刀裁,“不怕?”  他举起手中的碗,“我还是更怕你的汤。”  ...... ......  “我也不知为何...竟然不怕,在猜想到你是狐妖之后,我只是想着...”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他强迫自己直面她清冷的双眼,赧然而坚决道:“想着,我不能失去你。”  ...... ......  “难道你们还怀疑她?!若我去了道观见到她是妖,我还会拼死救她?我会救一只妖怪?!”  ...... ......  这世上,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得知了真相也不离开她,不曾加害于她,也不怕被她所害,执迷不悟地将她留在身边。  陈秭镇眼见血流成河,那些甲胄加身的猛士没一个挡得住她,只能呼天抢地地眼看她掀起惨绝人寰的屠杀。他匆匆奔向行宫,拾起昨日扔在地上的剑,仿佛都看见了辰王得逞的笑。手抖如筛糠,明明攥得紧却眼睁睁看着剑掉在地上,胡乱地抓起来,盯着那把剑,下一秒又狠狠甩开。  他可以甩开千万次,又何尝不知,这只是最后一幕戏前徒劳又矫情的踟蹰。  三年,就截止在今天,止在他终于拿得稳剑的那一瞬间。  这一路长如一生,他仿佛山上困了千年的隔世人,懵懂行至山下,方知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年大雪漫天,她长发赤足,衣薄如纸,一双笼着寒气的眼眸,一张淡如水墨的童颜,回眸时凉风暗起,天地失色。那是他三年来眉眼冷漠的少女,是曾将他心捏于股掌还不屑玩弄的人,是他不知为何要提剑相向、却又非如此不可的人。  原来结局如此,原来看似人定,却半点不由人。  此刻薄素凉已全露原形—— 一只露着星星点点白毛的血色狐狸,四肢纤长,长尾如拂尘飘来荡去,一双细巧的诡魅长眸,还有三两清冷笑意勾在锋利的眼尾。  许是嫌甲胄难拆,她终于回头将目标锁定在那些锦衣华服的皇族。疾如雷电的白光一闪,准确地吻上俞贵妃的脖颈,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她瞪着微突的眼珠任由薄素凉汲取甘美的血汁。皇帝涕泗横流,连滚带爬,周围人战战兢兢地想去扶,可看她轻踱狐步过来又都本能地作鸟兽散。  她正欲一并解决这碍眼之人,却蓦然瞪大双眼,一道尖锐冰冷的痛感清晰地从背后贯到心口,穿透她的胸膛。  并非普通利刃,是斩妖剑。  ...... ......  “人能相互残杀,妖为何不能?这把剑啊,你且看着吧,有的是乐子。”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悠然逡巡于她寒漠的侧脸,轻盈地一转眼眸,如飞花越过墙头。  ...... ......  她狠狠长嘶一声,剑利落地抽出身体。娇小身体随风倒下,如一道误入初春的雪揉进细碎的罂粟中,苍白与殷红,冲突凄艳。她瘫卧原地,满面杀气地扭过头去——  却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满脸汗迹,喘息未定,执剑之手止不住地抖,俊朗脸庞就只剩下一双绝望而孤寡的眼,把不知从何说起的千言万语藏得密不透风。他目眦尽裂,眼眶堪堪忍住的热泪也不知能撑到几时,用力凝望着她,像能将她望穿。  他双膝一沉,跪在地上,那几滴泪终是随着狠晃的身子砸下来,顺着他尘烟满面的脸庞冲出几道浅浅的沟壑,堂堂一个铁血男儿就把脸哭成了花猫。她嘴角细细一抽,像是一个艰涩难舒的笑,失败至极。  他又是为何在此......  若说她费了千辛万苦偷来的鲛珠又被夺去了,险些能救下那些他在意之人,他会信吗?那把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的剑还沾着点樱红的血,鹤顶红般鲜艳,此情此景仿佛不太适合叙旧。  可惜了,明明是故人。  她的狂性骤然而止,缓慢而细致地凭空描摹出一寸寸人形。起身,向他走来,面色静寒如雪。他以为她来取他性命,释然一笑,俯首认命。  却是一丝冰凉绽在脸颊,他错愕地睁眼,见她同样跪在面前,眼下有一处干涸的黑红血痕,碎冰般清冷的指尖轻抚他的伤疤,目光柔弱如水,爱怜地将他望着,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浓酽的温柔。  ...... ......  “这就是你留疤的用途?”  “毁了容貌也好,从此也不会再有无缘的桃花飘落你我之间。”  “你倒潇洒。”  “我确实不在意,一张脸罢了。再说这伤受得也值,毕竟救出了那么多无辜民女。”  “哪日怀念自己的俊俏了,我可以帮你抹去它。”  他青衫微扬,不忍落目的疤上依旧是那双清隽温热的眼眸,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掩不住笑意灼灼如夏,“好,哪日你看不惯了便将它除了吧。”   ...... ......  却非看不惯,她早将这疤与他视为一体。这为她而留的伤口是他心甘情愿的牺牲,用最后的法力为他抚平这道过往只为告诉他,旧伤无痕,连同那些往日也可一并忘了。  他们长久相望,眼中唯有彼此。薄素凉转了转已有僵冷的手指,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泛黄信笺,松枝般细冷的笔锋赫然写着,“书与吾妻”。  ...... ......  “他写给你的?”雪狐惊喜地看着信,还没看内容便调笑道:“哎呀,真是甜蜜,这凡人花花肠子倒不少。”  她清冷眼风一剜,“是写给下一世的他。”  “但他明知你会看,所以还是写给你的。”雪狐抖了抖信纸,满满的字映入眼帘,声情并茂地念道:“前世你名陈秭镇,妻名薄素凉,是一狐妖,不喜笑,不喜热闹,不喜吃饭。喜看雪、饮梅子酒,喜挖苦你及突然消失。你们早已度过坎坷而完满的一生,转世后无论你是哪里人氏,只要她携此信找到你,你便又是前世之人。余生几十年你绝不能负她、欺她、瞒她,她若又耍性子消失,你要快些赔罪唤她回来,只等她心平气顺就会回到你身边,因为她根本不舍离开。素凉,我知你定会看信,所以特意又加了这一句,待我离世后照顾好自己,不消太久,等我转世为人、长成少年,再许一生。”  ...... ......   她单手递回信笺,物归原主,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突兀地浮起了然的笑——他在她脸上见过的最恣意的一笑,折风败柳、山河失色,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这笑恍若透明,要逼出泪花来。   那信悠悠落地,他伸出了手却没来得及接过,双眸失神,随它一同下落。  刺痛双眼的四字,当时落墨多深情,现在便多讽刺。  利剑穿心,笑靥明媚,失血的巴掌大的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她一笑似有千言万语,却不肯留给他一个字,那抹笑凝于唇畔,直到元神俱灭。  ...... ......  “笑?为何要笑?”  初入陈府时他总是执着地讨她一笑,问及原因时他只是奇怪地反问回去:“还有原因?开心时不就要笑?你从不肯笑,难道从无开心之事?”  她想,她终于学会了他心心念念的那笑,不是讥诮冷笑,不是低眉浅笑,是让阳光都相形失色的、最灿烂的笑靥。  ...... ......  “事情不是很清楚吗?没有第二种可能!那个人类就是你的天劫!他终有一日会毁了你!”  “我不信。”  “薄素凉!这是三千多年来我见过你最蠢的一次!”  “就如往日我看那些人间女子一样?”她双唇挑起一丝单薄笑意,精致锋利如碎瓷,仍是夷然不屑道:“莫非是报应?”  ...... ......  “就是说,未来若是你会杀了我,你猜猜是为什么?你猜我们为何破裂,你猜你为何亲手杀了我,嗯?”  ...... ......   她凄艳的笑僵在唇边抹不去,他却耸动着肩膀,将下唇死死咬出血,失声恸哭。  “素......”  一哭一笑,好不滑稽,旁人看着只觉得诡异至极。  她真想他也一同笑,明明是他从前总追在她身后没完没了地责问她为何不笑,明明是他笑眼温暖如春,从不冷却,像澄明如水的阳光,将她的心一寸一寸浸下去。  那年隆冬雪深,她心灰意冷,倒在他门前。  那年满目皆红,她如他所愿,回到他身边。  弥留之际,风中猝不及防地流动着旧日气息,如游龙般温柔将她绕住。她恍然听见两个声音,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段情意尚温的对话。  “古河盛产玉器,我为你带回玉簪可好?你从不戴首饰,不妨一试。就算不爱戴着,欣赏把玩也好。”  “好。我也该沾染些人间女子的习气。”  她终究,没等到那枚玉簪。  慢慢,一缕青白冷光幽幽蒸发。日头艳烈,她沾着血痕的笑意,凝睇的笑眼,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如被烛火舔吻的一张纸,竟挡不住最微弱的火势。这过程短暂而缓慢,他却迟迟反应不过来。   当他终于被斜卷过的风激起了满身凉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向前一扑,狠狠摔在地上,磨出血的指头死死抠住地面,嵌了满满尘泥才颤抖着抬起手,如回光返照般连忙抄起那信堵在心口,慌乱地胡抓着脸,才发觉脸上的疤已经平整。  没了,什么痕迹都没了。  他微微一笑,泪如雨下。  ...... ......   “素凉!醒醒!不能睡...不能睡!快醒过来!素...”  “喊什么,闭嘴。”她幽幽抬眸,横他一眼。  “素凉!!!”他喊得倒更猖狂,紧紧把她箍在怀中,恨不能揉进骨血,在她耳边密密麻麻地吹进老套的感叹,像念咒一样,“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素凉......”  ...... ......  曾经的虚惊一场,终于变成无力回天。  他仰起脸,手背胡乱拭去泪水,仰天痛哭,转瞬间又垂下头来一下下砸地,不择手段地为自己的惶然无措寻一出路。死死撞着,不管出了多少血,也不管撞到几下会死。血顺着额角流下来糊了眼,他颤巍巍地抬眸,眼饧耳热,朦胧中看到一个樱红剑穗和一颗玄青色圆石,剑穗是他很久前丢失的那个,丢了也从没在乎,不曾想过原来一直在她身上。  四野无声,天地死寂,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 ......  “我是妖,你记好了。你若一直视我为人,以后有的是失望的时候。”  ...... ......  “就是说,你想一个理由,未来若是你会杀了我,你猜猜那是为什么?你猜我们为何会破裂,你猜你为何会亲手杀了我,嗯?”  ...... ......  “你要知道,这是违逆天道的。”见他依旧面色不改,她眸中邪气如云烟涌动,似笑非笑道:“逆天而行,难得善终,凡人。”  ************************   那日过后,他夙愿得偿,自然而然地成为南梁护国将军,兼为平远军主帅,可随意调配各军。接过象征至高权力的半只兵符时,那面容苍枯如死,连假笑都忘了。  ...... ......  “总有一日!我会成为南梁的护国将军,天下瞩目,神勇无双,才配得上站在你身边,配得上将你...”  “将我如何?”  ...... ......  他就此难戒酗酒,独爱最烈的酒,非要烧得胃与心口一般痛才好,仿佛有个别的地方跟着一起痛,心就不痛了。连日灌酒如饮水,从黄昏饮至夜半,醉到实在灌不下了便昏沉睡去,精明得不给自己留一点空隙想起她的脸。  昏睡尚易,难的却是清醒。那灾难过后的数月,他最厌恶的便是每天睁眼那一瞬间,憎恨时光漫不经心的千刀万剐。  唯一聊以喘息之事是率军作战,塞外黄沙随刀刃般的邪风割过脸庞,干涸的唇还未结痂又被强风撕开新的口子,他不惜以任何痛苦为代价向世间讨一味忘却她的良药。策马挥刀,挽弓枭首,风霜雨雪,缓煎人寿,日子一滴滴流去,都听得见更漏滴答的声音。  而将军府新雇的下人们永远不会懂,为何昔日妖妃成了府中禁忌,明明是将军一战成名的荣耀过往,为何连提都提不得。  ************************  自春蒐之变后黎丘城中再无辰王此人,他静谧地消失于那场祸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样人间蒸发了。他府中养的道士不下百人,陈秭镇就纳闷他们怎么连主子是个妖怪都看不出来?  数月后,他去问过其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个道长关于薄素凉留下的那颗玄青色圆石是何来历,结果令他心惊肉跳。  “你说魂魄?!她的魂魄在这石头中?!”  “将军莫急,并不碍事,只一丝残魂罢了,已无回天之力。这石名为染尘,是冥界之物,有塑成人形之效,不过对宿主反噬极为严重,能吞其魂魄。现在不过是魂魄习惯性吸附于石壁之上而已,再过几月便散净了。”  “她的...魂魄?”陈秭镇周身血液骤冷,心脏不争气地狂跳如雷,紧张地吞咽口水,聚精会神地看那道士,只觉干渴燥热。  “随它去吧,这染尘在原主体内寄生不久,成不了什么气候。”老道微微笑道。  “那如何!将它存住呢?”他握紧手中圆石,那滑腻的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得将他一个胆大妄为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勾了出来。他眉眼渐露狠厉,青筋微微跳突,急不可耐地冲他吼道:“我要留住她的魂魄!如何存得住?你这什么眼神?问你便答!到底有没有办法!”  “有!有是有...可染尘毕竟还是幽冥之物,需一收妖之物方能控制,再将此物施以封印之术,妥善保存。”  陈秭镇想起那把斩妖剑,起身冲向内室,如一阵狼烟呼啸而过,下一秒匆匆将剑扔在他面前,疾言倨色道:“这算不算收妖之物?”  老道战战兢兢地点头称是。  他竭力控制着嗓音尽量不再颤抖,小心翼翼地擦出一丝期待的笑,缓慢而焦急道:“那你便...将她的魂魄注入这剑中,需要什么...但说、但说无妨!”  “将军,这毕竟是生灵魂魄,单单放于剑中也无法长存。需依附生灵,封印于活物体内方可。”  陈秭镇闻言一笑,“哦?那便存于我体内吧。”老道悚然一惊,默默张大两条细缝般的眼,“不可不可!此物是妖物啊,极伤人类元气!若以血肉供养妖灵,寿数必定大损!将军三思!”  他不耐烦地拧起剑眉,“大损?多大的损伤啊?啊?!”  “这...以将军现在的年岁还算耗得起,不过也决计不会超过十年!往后十年间将军身体将每况愈下,直到最后耗尽心血而死,到时皮之无存,毛将焉附?斩妖剑也必须寻找下一个宿主,否则魂魄不消数月便会散尽。”  “下一个宿主?!”他骤然怒目切齿道:“没有下一个!她永世都只能活在我体内!”  老道怔怔看他,似是还要再劝,却又张口无词,“将军...”  “别废话!赶紧动手。事成之后给你盖一道观都可以。”他冷眼一横,“不必多言,十年后就算我死得再惨也算不到你头上。此事若成,我便在南梁为你盖一座最大的道观,再向陛下举荐你为国师。可你须对此事缄口不言,若有第三人知道,我便一刀刀活剐了你!”  他们终究是影不离灯,亲密无间,再没一寸阻隔,再无一场离分。只要能用某种方式留住她、能与她再有一丝一缕的牵连,都是不必计较代价之事。  天色苍青,密云不雨,风穿堂而过,寒似秋末初冬。不多时便迎来一场释放,初夏午后的一场急雨浩浩汤汤,雷声贴着头顶滚过,有惊无险。  他听雨入眠,独坐堂中,门扇大开,门板被猖狂的风弹得来来去去。雨落,弹在石阶,激起错杂的脆响。可纵使再热闹纷乱,却不过一场空荡而已,让他无端想起坟前丛生的野草,野蛮地长得歪七扭八,看似蓬勃,实则荒凉得令人哭笑不得。  可他也知道,无关天色,无关风雨,空荡的是他,荒凉的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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