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无雪  第五章:血潭    翌日,白龄绥被召至血潭,她从小到大的梦魇。  血潭,就是狐狸的尸坑。尸体都是灵狐——专为成人修仙而生,有狐眼中的弱者。只因背离他的意愿,就连睁眼的机会都没有了。狐族繁衍极多且快,因此终日都有数不尽的灵狐作为失败品被投进这潭腥气冲天的血水中。鱼虾死绝,苍蝇环伺,河底沉满了小狐狸的尸骨与内脏。  带她来这里,说明他真的动了怒。  耳后生风,那冰冷如山的身形贴在身后,一寸寸浮现,静谧的呼吸如血雾萦绕。  “白龄绥。”  他们之间的逼仄被这鼻音浓重的三个字填满。  她如泥塑木雕僵立不动,“是。”  “理由。除了愚蠢,还有什么。”那刀削斧凿般线条精致的面庞紧绷如一张面具,眸中映着她高挑纤长的背影。  她镇静道:“没有。”  坚硬的手掌瞬间钳住她的腰,她面无表情地合眼,轻轻一扔便被准确地投进潭水正中心,血水瞬间如猛兽一拥而上将她分食,一股巨大的腥气狠狠冲开鼻腔,蛮横地流进脑中。翻天覆地的恶心涌了上来,她眼里呛出了辛辣的泪花,恨不能将五脏六腑一起呕出来,此刻她还是分外想念陈秭镇的水牢的,简直可称为享受。  他就站在岸上,突兀地立在阳光里,漠然相望。漆黑的光影在她模糊的泪光中晕成了一笔肮脏的墨痕。  她跌到潭底,青丝白衣在血水中夷然招摇,苍白的面容痛苦绷紧,残破的身子随之浮沉,浊浊血潭中一道白影妖异得近乎凄美。  “记住。我不会杀你。”  仿佛天外之音,遥远、模糊、故作慈悲地传来。  我不会杀你。  这句话真是世间最恐怖的承诺。  她忘了自己有没有哭,第一次被扔进这里时还哭得惊天动地,这次似乎有所长进,不愿再在他面前像小时候那么狼狈。  可她还有更狼狈的余地吗?最不堪的每一面都被他翻来覆去看遍了,在他面前,她何曾拾起过尊严。  五日后,她从血水灌进鼻腔的辛辣刺痛中醒来,其间已昏沉数次,而他依旧留她在这个恶臭冲天的尸潭里半生半死地沐浴。  眼皮撑开细微的缝,一丝光轻柔地漏进来,却触疼了脆弱轻颤的瞳孔。她抓着岸边湿滑的石头,细细摸那形状才觉出是狐狸的头骨,刚紧紧扒在岸边,转眼又被瀑布的水流殃及,飞流如剑几乎要将她的背捣碎。  “有狐。”一道白影翩然浮现,他终是装不下去无动于衷,故来此温言劝道:“够了。”  有狐置若罔闻,淡漠地眯眼观赏。  夜阑秋凉,她奄奄一息地缩在岸边,苍白又带着干涸血痕的小脸在清冷月色中触目惊心。她倒倔强,就这样默默咽下苦痛,从没半句求饶和哭嚎。  白望之急切道:“有狐,这刑罚够了,她日后一定不敢犯了。”  “刑罚?”他深渊静水般的脸庞在月下逼着森森寒气,“说到底,她没有半分伤损。”白的眸中一抹怅然流过,稳着性子轻声劝道:“你又忘了,她是凡人,起码要进食饮水。已是第五日了,即使无皮肉之痛,身子也扛不住了...”  他冷厉打断道:“不死之身,何须进食。”  “不死之身也不是活生生受罪的意思。”那秀气的眉一蹙,河川般温柔的眼神中流露着悲悯与不忿,“只要留一条命,别的都无关紧要吗?”  ...... ......   “你是......”  她不哭不闹,讷讷看着枕在狐皮上半躺的他。这一点稍微出乎他的意料,常鳞凡介,胆识倒是不差,刚目睹一场血光冲天的浩劫,又被捉到妖怪洞穴,居然还称得上泰然。  那些碍事的凡人顷刻间化为血沫,他也算凑巧救下了这险些被他们烧死的女童,冲着这双颇为有趣的眼,他暂留了她一命。看来他是太专注于仙族之事,倒忘了除掉这些更低贱的人间渣滓。不过眼前的凡人倒真是难得的宝贝。他眯起眼,瞳孔死寂,却是在默默喜悦。  狐族长老兴冲冲地议论纷纷,就连一向清心寡欲的白也难掩喜色,笑意如水漫上温柔的轮廓,“不会错,真是上万年的狐骨碎片,就在那双眼睛里。”  两枚完好无缺的、散发着圣洁白光的万年狐骨碎片,足以令所有妖魔为之癫狂的妖界名器,居然那么安详地沉眠于她眼底。  他沉下双眸,目光紧如刀锋,挑起乌深的杀意,“为何凡人眼中会有万年碎片。”单看那双流露着一点迷茫的狐目,简直就是只纯种的狐狸。他试着看破那双眼的来历,可毕竟是万年前的时空,这宏伟的跨度足够将那过往消磨殆尽。  堂中斜枕,他眸中是一贯的傲慢,仿佛是极不情愿地将目光垂落在她脸上,还嫌脏了眼。她却还有闲心思四下张望满堂各色各异的妖孽,警觉而不失好奇地偷偷打量。  “有狐。”那色烈如火的狐狸性子最是急切,忍不住开口道:“这次的碎片可要小心取,万年的啊!会不会很易碎啊...不对,碎片本来就是碎的...诶!她这眼睛!这眼睛怎么回事?!难道狐骨入眼还能把人的眼睛变成狐狸的?!怎么会...”  “谢谢你救了我。”她突兀地开口,他们立即一起匪夷所思地望去。那张嫩白的小脸蹭满烟灰,乱蓬蓬的发,布衣荆裙,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却长了一双摄人的眼和妖气冲天的脸。她大着胆子就为了向他道一声谢,也知道他们都是妖怪,可毕竟他是货真价实地救了她,在她切齿愤盈地诅咒在场所有人不得好死时,他居然从天而降,瞬间将她的愿望铸成现实。  那双过于瞩目的眼在妖气之外还有些罕见的纯净。  “眼睛。”  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原是这样简单的二字。  白龄绥怔怔瞧着他,“啊?眼睛...我也不知道,村人都因为这双眼睛想杀我,说我是妖。”那言语不痛不痒,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一样客观平静。  白闻言失笑,“你倒有趣,好像浑不在意啊,不恨他们吗?”  “都死光了,有什么好恨的。”她轻轻一笑。  “有意思!”火红的狐狸顿时抚掌大笑,“可惜你也活不久了!有狐,何时动手?”  她却稚声一喝,眼中惊悸难掩,语速如飞地翕动嘴唇,“要我的命为何刚才不动手?特地把我带回来难道是为了换个地方杀我?”  他终于散漫地坐起,一双苍冷的眼漠然探去,直到她终于忍受不住这样渗着血腥气的目光,飞快垂下头去。  “我留你一命。”  三千年从未对任何生灵说过的一句话,轻飘飘地钻进她耳中。她倏然抬头,受惊过度的眼神终于看起来像些六岁的孩子。  缄默多时的艾绿色狐狸终于不怀好意地勾着尾调,“哦?这是为何?”白的唇角掠过细微笑影,娓娓说道:“锁住狐妖的结界,自由穿行于结界内外的凡人,外界流落遍地的狐骨碎片,这些线索够不够你猜得出来?”  那名为青玉的艾绿色狐狸提起唇角,笑碎如屑,忽然豁然开朗道:“原来如此...的确,她眼里的狐骨是需好好利用一番,与其现在就挖了眼睛取出碎片,不如养着她,让她替我们去外界搜寻更多的碎片。”  她仰着头,听得一头雾水。他微垂下高贵的颈项,他们的眼神交汇在半空,那秋雨透寒的声音淅沥飘进耳中,“正是。”  他确实曾将她从人间地狱救出来,来得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如此恰好。然后轻轻一推,带她入真正的地狱。  ...... ......   “有狐!她又晕过去了。”  思绪戛然而止,白忧心如焚地看看他,又看往那边的方向。  看来真的长大了,短短十一年,当年脏兮兮的小丫头竟也敢违逆他的命令,私放那罪人回凡间。他还当她早已是无情无心的怪物,没想到现在的决绝与狠毒还不及六岁那年。  恻隐之心,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也敢呈在他眼前。  他抬起食指,她猛地从池水中倏然升空,水花簌簌而下,似一场殷红的雨,将月色染得妖异。她横在半空,那身血衣浸染得如此均匀,仿佛一块刚从染缸中拿起的布料,没有生命,只顾着凄艳地招展。  不必在意她的身子,反正身寄万年狐骨碎片的凡人永存不灭,何等苦难也夺不走她的命。  这世间,唯一能结束她生命的,只有他而已。  席卷天地的血腥令人作呕,月辉映得她浑身鲜血如涟漪微荡,残影凄凉似厉鬼飞天。他本想径直消失于夜色,却僵硬地转过头一顾——白正忧切地抱着她飞于夜月下,在他的臂弯下她的头微微后仰着,湿发依旧下着血雨,全身无一处伤痕,却比狐咒发作时更狠。  他目光定格此刻,一缕黑雾没入长夜。  ************************  她昏沉地半睁开眼,却不知自己意识是否尚存,如梦一场,如同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如同自己的魂魄正在高空俯视这一切。眼神失焦,满面血污,她堪堪抓住白的肩,手指又无奈地滑下。  山风呜咽,如冷鞭抽在半空。她瑟缩着身子,脆弱而敏感的眼睛勉强撑开,饶是这样清冷的月光也将眼睛刺得胀痛酸涩。  他们仿佛能这样一直飞往天尽头,飞入半轮荒寒的月。  “......别让我弟弟知道。”  白的目光一沉,垂眸凝睇她憔悴的脸。原来这就是她受了整整五日五夜的苦后想起的第一件事吗?  “别让...”见他不应声,她以为自己没说清,还要重复一遍,白忙抚慰道:“我知道了。”  那深凹的脸颊浮出一丝笑,而后沉重地阖上眼,将一切交给这片柔软冰冷的怀抱,再不愿睁开。白细长的眉眼颦起,心狠地想若知今日如此,当初倒真该劝有狐取出她眼中碎片,就此杀了,一了百了。眼睁睁看她受了十一年的苦,每一样看起来都决计不能承受,可每一样她都硬咬碎了牙忍过,从不求饶。  他想起她从前的一段话。  “多好啊,长生不老,万年不古。”她冷冷一笑,似秋霜下挣扎着还要再开一季的夏花,衰颓而不甘。侧过头,那抹笑影满布铅云般的阴翳,“只盼哪日他腻了,可以让我解脱。”  “他不会放你离去。”  “我说的解脱不是离去。”她折断一截柳枝,眼神空洞地盯着手心,“有一天他不再需要我,就会杀了我。”  他无言以对,该怎样说呢,夸赞她猜得一点不错吗?  “早知原来不会死,那也谈不上救不救了。”她忆起那日靠近的火把和她切齿拊心的恨,然后是他神祇般降世的身影,如一场昏黄旧梦。  她垂下眼睫,似有所思地一笑:“竟连那点因缘都不重要了。”  白将她放在他洞中,恢复了她的元气与体力,可心头阴影却无从掸落。她恹恹醒来,失焦的双眼终于对准了他的模样,像是昏迷不醒的孩子终于认出了家人,虚弱而安心地笑道:“终是熬过去了,恶心死我了...”  白目中一痛,怜惜地俯视着她,说不出话来。她本想把他眉头抚平,才觉自己手上全是干涸成粉的血痕,便不动声色地垂下手指,“这几日龄漫可来你这找过我?”  “找过,哭闹得凶。”  “便把他近几日的记忆也消了吧,白。”  “已经消了。”他眉眼温柔,上挑的弧度停得柔而不媚,分寸恰好,音如溪流潺潺,“你不是说过了?不要让他知道。”  她弯起唇,双手抚上眼睛,疲倦的叹息声从指缝中丝丝渗出,“好...白,我想沐浴,能带我去惩天河吗?”  才离开血潭,又要浸泡在一条河水中吗?他秀眉颦起,用眼神警告她此举不妥。  她浅含几丛笑意,这副故作云淡风轻却让他更加恼火。他宁愿她死死抓着他,窝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把满腹委屈都用眼泪洗净。可她从小到大就是这副倔样,只顾着心疼龄漫被尖锐石子割了脚腕,却不在意自己体内经脉全部烧断。若不是那对万能的狐骨碎片衔着她杳渺的性命,她早就死足千百回了。  他没听过她撒娇或佯哭,人间女子动辄使用的把戏她统统不会。她独爱冷冷自嘲,挂着满脸的习以为常——  “如果他挖了我的双眼,我应该就直接倒地而死了吧,毕竟所有经脉都烧化了。”  “这次去人间,遇见一个媒人。”她鼻尖渗着细微的汗珠,长眸噙笑,“我将面纱掀开,她吓得跌坐在地上大叫妖怪。再长大些就好了,这双眼睛和十四岁的女童实在不太相配。”  “这次我遇到了强盗。”她斜倚着树,将双手缚在胸前,一笑竟沾着匪气,“啊,自然是劫财,我把他们吓跑了。怎么吓的?我连捅自己五刀,他们吓得掉头便跑。没办法,我实在害怕他们伤害龄漫。”  她将伤害自己视为最平常之事,谁会料到长生之人竟要承受比寻常人多上百倍不止的痛楚。  “你现在不宜下水。”他声线清亮似粼粼水波,细长手指在空中一挑,身旁立即多了个硕大沉香的木桶,盛满了散着诱人热气的水,“就在这里洗吧。”他为她宽衣解带,横抱于怀,再小心翼翼地浸在木桶中,举止轻柔得仿佛生怕她被碰碎一般。白龄绥全程眼带笑意,不羞也不怯,只淡淡道:“难为你素来纤尘不染,现在却沾得一身脏...白,看在我受了这些苦的份上...”她在热气蒸腾的木桶中只探出颗头,双手扒在桶沿,眸中闪出希冀的光,丝毫不像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告诉我他要复活薄素凉的原因吧。”  白一副装聋作哑之态,笑靥依旧清润,却紧紧将唇抿成丝线。  “...好吧,那陈拂归呢?他还活着吗?”  他云淡风轻地点头。  “薄素凉呢?莫非已经...”  “没有,他这几日都在你身旁,无暇顾及那事。”  “几日?”她只记得他断断续续的身影,有几次还以为是幻觉。一连几日他都一动不动地看她受苦受难吗,于他而言有何意趣?难道折磨她这事足够他不眠不休地乐上几日?足够他搁下复活薄素凉这件要事?她就这样遭他恨么?  一看白龄绥偏移的目光和专注的神情便知她定在胡乱猜测,白忍不住打趣道:“也只有你啊,享此殊荣与他独处多日。他可是最恨与旁人相处过久的,连我们也难及于此。”  她听得浑身一抖,往桶中滑下了几寸以求热水慰藉。  “陈拂归还好吗?”  “他也算是个半妖,一时死不了。五日滴水未进,还是不吵也不闹,安静得很。”  “不是被你们饿死了吧?”  “那么多寿数岂是白白吸食的?”他莞尔一笑,忽变出一把折扇在手,探扇浅笑,轻拿慢摇,那作态立即让白龄绥眼前自动闪现多年前那只风骚的雪狐。  “我该走了,白。”她换上新衣,松松地系上腰间丝带,长发微湿,隐隐扬来木香,轻车熟路地与他道谢,“谢谢你,白,又救了我一次。”  “白龄绥。”他止腕凝思,眸色有一瞬深重,却在交睫之间化作淡烟疏雨,“三日后满月,是薄素凉复活之时。”  她闻言一顿,“那、他...”  “以他为引。”  她淡淡的口吻难辨悲喜,“他先死,然后薄素凉复活?”白赞同地颔首,睁着清亮双眸怜悯地望着她。  白龄绥微露烦躁之色,“白,他只为了再见她一面。这么卑微的愿望...”  “白龄绥。”笑意未冷,那温柔却化作一分生硬的警告,“你刚从血潭爬上岸,这份多管闲事的心思反倒愈演愈烈了。刚才那番话与我胡说几句尚可,可别...说给什么不该说的对象。其实你早就知道不是么?自他踏入芒山,每一步你都心知肚明,只能枉死而已。”  这河川般流淌不枯的双眼,芒山中杀气最淡的一双眼,连这样的一双眼都无法对那凡人的悲剧流露出一丝怜悯。  不必苛求他,这是她的事,她自己会解决。  走出洞穴,扑面而来的山风将沉闷的心肺吹得沁凉,她深深吐纳着空气,眯眼瞧着那曾近在眼前的月,像一团揉皱的苍白信纸。  ************************  一场新雨刚过,空气中翻腾着盈满肺腑的清凉。青草香融着泥土的湿味若有若无地渗在微风中,乡间羊肠小路泥泞难行,马车一下下颠簸着,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车,眼神时不时向后瞟着车中那位主——已经昏睡整整五日了,真不知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不由回想起那白衣女子漫不经心的嘱咐,“无论生死,都把他完完整整地运到将军府。什么哪位将军,还有哪位将军,就是那位。”她掏出一串草叶变成的厚厚铜板,是车钱的二倍不止,阔绰地扔在他掌中,“都给你,最好用些良心将他送到。”  “将军府?”他听到了一个□□桶似的名字,双目不由瞪圆。这几日陈秭镇出征前失踪一事闹得举国轰动,梁帝发了雷霆之怒,正铺天盖地搜寻他的下落。  看他惊愕万状又讳莫如深的表情,白龄绥这才想起来人间还有这桩事,淡笑道,“我倒忘了。”现在大摇大摆地将他送回将军府反倒是错,只怕皇帝活剐了他的心也有。  她寒烟般的眼神袅袅漫向远方,“那便送到天阑峰吧,想必他也想触目如故。”  记得那是座荫翳馥郁、药果遍地的灵峰,应当适合疗伤,当然,前提是他能侥幸活下来。再者想必他也想重温一次他们的诀别之地,就算是寻死大概也会选在那处,用现在的心情,感受当时来不及感受的事。  前两日行至半路暴雨不歇,车夫躲在破庙歇脚误了些行程,反正这个不知是生是死的倒霉鬼也不会醒来催他赶路。如今雨即算是停了,还是阴霾深厚,不见天光。这样重的伤,又遇上这恶劣的天,只怕这人早一命呜呼了。他这样想着,走上前颤抖着探他鼻息,着实感觉不到呼吸。他屏气敛息地再凑得近些,却被吓得一声大叫,连连后窜。  那人在喃喃,虽然比呼吸还微弱,不过确实在说些什么。  就因为那点好奇心,他又硬着头皮上前。  发白的唇,嘴角是干涸的血,微微滚动的喉结,执着于低喃着两个字。  车夫一头雾水得到个答案。素凉?苏梁?苏凉?他叫的是哪个?人名?还是地名?他自然无法将这遍体鳞伤之人与名震天下的陈秭镇联系起来,也猜不出此人能与将府有何牵连,尽管在那女子说出将军府三个字时他极其好奇此中缘由。  他又想起那身凌厉如鬼魅的白衣,这几日眼前总挥之不去那张脸。那女子总爱似笑非笑,清艳薄情,像极了一只狐狸,在毫不留恋地撤回目光之前,还是用力地在那男子身上停顿了一刻。她步步离去,背挺得僵直,再不曾回眸一顾,片刻间只有低舞衣袂如纸片飞扬翻落,恶意地撩拨着他的目光。  那女子身上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尽管她竭力表演着平易近人。  *************************  距离他的死期,还有两日。  她坐在惩天河旁,听风声,听水声,听残阳倒影跳动的声音。白龄漫在不远处欢快地戏水,在风中亮出一对小虎牙,时不时瞟向白龄绥,要确定她始终在不远处静静观望他。  他的时光一向静谧而欢悦,这就是无知的好处,不知道陈拂归就被关在山上某处洞穴,不知道记忆里已默默消失了五日。她向来爱用空白去粉刷那些阴霾,为了不留黑暗,索性什么都不留。这样的烟消火灭简单有效,却也残忍,毕竟只是蒙蔽他过虚浮一生。然而白龄绥一向瞧不上那些真实,何况对付一个妖怪洞穴里长大的孩子自然不能行寻常之法。  她笑着向他挥手,纤细的手臂在夕阳下染上雾蒙蒙的金光。  传说中惩天河是一滴狐狸泪凝成的河,雌雄无从考证,仿佛是万年前的故事,连这些老妖怪们也无从得知。此处景和风清,堪称芒山最佳,河水晶莹剔透如冰,永世不浊。毕竟是一汪不肯干涸的泪,可她却难以从中读出悲伤。  她迟疑着起身,嘱咐了白龄漫留在这里玩就独自往山上走去。尚未成行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没见他身影。  “你又心软了?别做傻事。”  “我不是去放走他。”她听着那声音盘旋头顶,便仰起头笑道:“要放又何必假惺惺地把他带回来。”  “那就回去,何必与他多话。”  “他救过我。”她脚步未停,笑意昭昭道:“你若瞧不上同情心,报恩总是个正当借口。”  “是他缚于心魔,甘愿求死,你还不算报恩了么?”他字字音音幽凉如玉,触耳细腻,仿佛就那么圆润地碾过了她的耳廓。  “死法也很关键。”她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向耳旁,果然戳到了他细软的脸,他低声惊呼,她细长的眉眼一飞,得逞地笑道:“看来我上次是吓坏了你,竟然隐身跟踪我啊。何必如此消耗法力,你与我一同去吧,随便你监视。”  白始终未曾露面,只贴在她耳畔将温柔的笑呵出,“你知分寸便好。”  秋光绵长,且诡秘莫测,多一分寂寥是清冷,多一分缠绵是慵懒。她踏着满山浅碧深红而来,停在他的牢笼前。一道简单至极的结界将他们隔开,薄如水帘,遍耀光华,幽幽散着清凉气息。他们相对而视,他的下颌又瘦削了几分,青色的胡茬也争相冒了出来,凹陷的面颊苍白依旧,灰瞳晦暗,一看见她却用力笑了起来。  五日不见,却像是五年。  他就像缠绵病榻又勉强自抱病躯起身迎客的热切主人,喊道:“你终于来了!”  两道清挺的白影隔着薄如手掌的结界相对而立,分明不是一对爱侣,氛围却莫名暧昧朦胧。她欲言无词,明明那些话都哽在喉头,离她唇舌那样近,可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她竟被这样的微末小事难住。  还是他先开口道:“你来看我,是因为她的复活之期将近,对吗?”他这声询问却如此笃定。她点点头,应道:“两日后你就能见到她。”  他顿时面红颈赤,瞳孔如点漆般亮,下意识想要伸手扯住她的手,却忽视了那个一直在他眼前晃着的结界,瞬间被弹开。  “两日!只有两日了吗?太好了!太好了...”  “陈拂归,如此想来还是你胜了。”她狡黠地轻笑:“起码他再没机会见到薄素凉了。”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倏然舒展开明晃如水的笑意,眼中阴霾荡然而尽,“长得吓人的九年...有时候我觉得我疯了,为了一个愚蠢的念头,一个幻想,甚至是妄想,捱过了整整九年。路上游荡三年,观中诵经三年,荒村避世两年,直到幻梦被戳破才重新开始流浪。周而复始,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黎丘。”  “还好,最后我遇到了你。”他粲然一笑,齿牙春色,恢复成她初见他时那副跋扈飞扬的少年模样,“你的恩情我永远记得,可惜此处无酒,不然我一定与你一醉方休。”  “只剩两天好活的人,与我谈什么永远。”她付之一哂。  他额角长发轻轻荡在唇边,正好扫在笑窝里,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陈秭镇或许是真的爱你。”  白龄绥眉间凝住一丝惊疑,向他投去莫名其妙的眼神。  “那个时候,或许是真的。可惜....你若真能与他携手走下去,或许你是唯一能助他走出往事的人。谁料你却将他伤得更体无完肤,看来他确实不适合成亲,两次成亲,两次噩梦啊。”  白龄绥的笑靥被他的落点之句勾了出来,失笑后发觉这是不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渐渐放平唇角,“所以我遭了报应,为了他我可受了整整五日的罪,快去了半条命。反正自此再不相见,他也无法再找我寻仇。”  她飞扬的眼燃着野火,看不出一丝愧疚,倒满是恣睢跋扈。  “他不爱我,爱的只是这些年来与她最像的女子,挑来选去也不称心,直到我自投罗网。”她站得累了便直接席地而坐,双手环膝,与他笑道:“可惜我不懂幻术,我...认识的一个妖怪倒是精通此术,足以许他无尽长梦与她厮守。就算腻了也没法后悔,真是不折不扣的永远。”  邪魔歪道必备的,致力于玩弄他人人生的法术——千世。  千世幻梦,一梦不醒,与地狱中最苦厄无渡的那一层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入幻境便是永无尽头的妍媸喜悲。悲哀自不用提,可喜悦也是禁不住“永远”二字的,那名为永远的力量无法抗衡,足以使任何痴情之人丢盔卸甲、食不知味。如此泯灭人性的邪术,有狐自然是驾轻就熟的。  “陈秭镇定会欣然接受。”白龄绥笃定道,陈拂归也含笑颔首,“当然,那是他一生的执念,若能实现又何必计较真假。”  她唇角略略勾起,挑得两朵笑纹清媚如霜花,“但你不会,你瞧不上那样的幻梦。真假此事,说严重也严重,说无妨也真无妨,可你宁愿在真实里淌血,也不愿在幻境中傻笑。”  “我自然不要这么蠢的法术。”他的嗤笑立即冲上面颊,“都是假的,愚者自欺!”  “与她厮守一生难道也不如真假重要?”  他蹙眉沉思,“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幻梦里的她并不是她啊,是我自以为是的她,那还有什么意义?我只要一个活生生的她,说着我猜不到头尾的话,喜怒哀乐都由她自己决定,绝不要事事尽如我所想、称我心意。那样的她...就是我对她的亵渎。”  “活得太明白可不是什么好事。”她单手托腮,又是一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宁愿执拗而痛苦,陈秭镇却欣然以假乱真麻痹自己,明明是兄弟二人,爱的还是同一人,性格之差却不啻天渊。  片刻静默后,陈拂归才惊觉自己遗漏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急切地问她:“白龄绥...为什么你还记得我?新识之人至多只能记得我五六日罢了,上一个记得我最久的是一个与我共处三年的道士,若说因为他有降妖之术能破解一二,我可以信。可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她云淡风轻地将那灼灼的急切挥成失落,敷衍地微笑着,“我记性好。”  那双狐目开合之间仿佛能勾魂摄魄,却又俨然一副浑不在意的洒脱。并非她不愿与他实情相告,只是这故事说来话长,而讨论她眼中的狐骨碎片显然不是她此行目的。陈拂归没料到这答案会如此草率,立即朗声笑道:“虽然我对你一无所知,可你是唯一一个不会忘记我的凡人。临死之际能得一知己对谈,也算我死得其所。”  接连两个“死”字刺进耳中,她的心微微一坠,面上却按兵不动。  秋日昏黄,云影残缺,自作主张地为这离别横添一笔哀伤。可纵使风轻草低,枫落如金,他眼里却有春日软缎般细腻的笑意,“龄漫是个好孩子,只是下次你要告诉他注意蒙汗药的用量,大夫都说我险些伤了脑子。”  “我看你的脑子已没有伤得更重的余地了。”她飞过去一个淡淡的白眼,这神情还真像极了薄素凉,如出一辙的刻薄清冷。  他们有谈不完的话,天地寂静,仿佛天下之大就只有他二人。相视对坐,隔着那张泛着白光的结界,时而一同笑起,时而无言对看,眼神柔和而复杂。  她此番前来是为决绝,却不住地创造新的话头与他聊起,生怕某一句就成了句点,再一转身,下次相见就是永诀。所以今日的白龄绥格外多话而敏感,陈拂归也有所察觉。她是个古怪至极的女子,冷漠却也做尽好事,诡谲却不惹人厌,巧捷万端,不可端倪,仿佛每丝笑都藏着绮丽的深意。她灵动而冷淡,不讨巧不倨傲,永远走不近,却也没有强烈的距离之感。其实她才更像一只狐狸,狡黠、冷血、善笑,以为养得熟,却总不知道那瓣玲珑心里转着什么邪性。  “白龄绥,我想到一个蠢问题。”  “多蠢?”  “你可有心爱之人?”  那上弯的唇角彻底笑成了一道细长的圆弧,她被这问题的荒谬逗得笑逐颜开,碎玉落晶的笑声经久不散。风撼树摇,掀起的沙沙声叠叠荡荡如涨潮拍岸,和着她冷脆的笑声,这妖孽横生之处竟平凡温暖如人间茶坊。  她的笑意先于风声而止,眼波清冷一剜,收放自如。归根结底,他这荒谬来自对她的一无所知,若他知道她过的是怎样的人生,只怕他会羞于拿这样无意义的问题与她戏谑。  四两拨千斤,她痛快地答了两个字,“没有。”  陈拂归却从那段发自肺腑的嘲笑里听出了真正的答案,不是“没有”,而是“竟还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面容不由浮起窘迫的笑,搔头低声道:“或有一日,你也会遇到值得托付一生的人,相看渐生欢喜,不见满心悲戚。”  “那日便是我的死期。”她眼波飘来荡去,如月下云影漂浮不定,冷嗖嗖地一笑,“也是那人的死期。我们可以做一对死相凄惨的怨侣,不过估计他会恨毒了我。”  他心疼用词这样狠辣的白龄绥,他知她背景复杂,却不知“复杂”二字用作形容是否过于简单。  谈霏玉屑间一夜幽幽流过,他们却丝毫不觉口干舌燥。因知来日无多而不忍终结,聊了彻夜,却还是要迎来注定会亮起来的天色。  陈拂归将此生都概述完毕了,白龄绥却依旧只字未提她的故事,那仿佛是种天然的规避,成了融入骨血的本能。  “白龄绥,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微微挑眉,示意他说来。  “青围山下西行二十里之内有一小村名为让雪,今年冬至我与友人在屋前约好相见,可惜我只能做违背约定的小人了,还要麻烦你将几句话带给她。她也叫让雪,是个雪妖,白发乌瞳,小姑娘的模样,很好辨认。”  她静静含笑,终于到了这个环节——交待后事。  天光正酝酿映亮一方碧空,云烟滚滚而过,急不可耐地要流到天尽头去。  “好。”  两日之后,他将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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