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更夫敲锣‘咚’‘咚’两声,亥时二更,言之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寂静的夜就此打破,衙门正屋中,苏宝珠坐在案后,两手撑着脸,昏沉却不肯入睡。    阿香依旧用自己毫无起伏的声音,念读话本子。好在,这是皇后娘娘新给的一本。至少不乏趣味。    苏宝珠两眼看着门外,故事没听进多少,人却不停叹气。她开口问向一旁的翁小古,“小古,李怀玉一直这样吗?夜里总是得忙活到很晚。”    翁小古求助的看向阿香,阿香停下读书声,解释道:“奴婢听说吴府尹请驸马爷小坐,兴许是淮安有事交代,耽搁了吧。”    苏宝珠谅解的点了点头,复又接着叹气,“我还有事要与他商量,今日不说,明日一早兴许又见不着人。可我好困了。”苏宝珠的声音,仿佛都是疲倦的,又慢又轻声。苏宝珠忽而灵光一闪,提了点精神,“小古,你去看看吧。不打扰他二人,偷偷瞧一眼。”    “这……”不是翁小古不去,而是吴贤宁身边的马方,实在太不讲人情。翁小古真是不想跟他打交代。去了,怕也要被赶走,徒劳无功。    只是这是苏宝珠的命令,翁小古见苏宝珠眸子里皆是期待,又不忍心明说,“是。”    翁小古应下,提着剑满脸苦恼的离开。苏宝珠继续沉着眼皮听阿香念书,脑袋渐渐往书案上磕。    翁小古提着昏暗的小灯笼,整理说服马方的措辞,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偏屋。    定陵城衙门十分简朴,左右就那几间屋子,吴贤宁既要住下,便只能给他腾地方。好在先前李怀玉已经搬走,也不需要怎么收拾。翁小古本以为这里会是重重戒备,谁知里外不见人影。他正是疑惑,见偏屋亮着烛火,也就轻声上前。    偏屋之中,吴贤宁挪了正案,摆起棋具,自己跟自己下棋。棋局之上,黑白子交错,杀伐狠绝。棋局之外,吴贤宁端正跪坐,步步谨慎,全神贯注没有一丝偏倚。    李怀玉坐在侧案,独自品茶,眸子却意外的沉着幽深。    而翁小古戒备的马方,此时正站在角落护卫。他忽而察觉到什么,将右手佩剑,不动声色的移到左手。    吴贤宁把玩手中黑子,几度试图落下,半响没拿住主意。他不急不缓的朝李怀玉开口,“刺杀长公主的幕后真凶,驸马爷可有猜测?。”    李怀玉松开手中茶杯,缓慢摇头。    “定陵官道,自是找李府麻烦。都说借刀杀人,驸马爷就不怕,本官顺水推舟?”    李怀玉不卑不亢,反问吴贤宁,“吴府尹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两人交锋,一个面容冷峻,一个沉稳施压,李怀玉终究落了下乘。    李怀玉再怎么厉害,和手握大权的吴贤宁相比,还是有所差距。吴贤宁七岁便是东宫文侍,拜师睨管钟灵先生门下,彼时已和不少老臣打交道,为官二十几年,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若说首辅李英,吴贤宁倒是敬重,至于李怀玉,吴贤宁还从未看入眼。    只是李怀玉心性孤傲,远超常人沉稳,明明都已被遣定陵城,六品府尹,寻常人早便一蹶不振。唯独他,还有心思正儿八经琢磨办案的事。李怀玉很麻烦,这点上,吴贤宁还是承认的。    “所以,驸马爷知道本官会来?”    李怀玉听到此处微微蹙眉,他扭头看向屋门,意有所指,“吴府尹此举何意?”    “驸马爷不必紧张。”吴贤宁见李怀玉看破,非但不掩饰,反倒故意朝马方示意,“请外头的人进来。”    “是。”马方听言,开门去迎翁小古。    翁小古本想逃跑,却惧于吴贤宁不敢挪动。他笑得牵强,表情十分尴尬。    “翁护卫,请。”马方朝翁小古示意。    翁小古举步跨过门栏,放下灯笼,拘谨的向吴贤宁握剑行礼。翁小古装傻充愣的本事不小,尤其是在面对吴贤宁的时候。    翁小古对吴贤宁的戒备,并非没有缘由。吴贤宁拜师睨管钟灵先生门下,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哪是他这小人物能抗衡的。    翁小古对朝事并不敏感,但胜在有个修撰史事、谏言起折的直史官老爹。史馆当职的人,都有颗通透的心,和和稀泥的嘴。翁小古曾多次被嘱咐,朝堂之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吴贤宁。    举个例子来说,德昭十八年,尚书谢远、司职府府尹许高一同起折,准备参吴贤宁一本。结果德昭十九年,西关县府黄羊一起奏折,牵扯谢远百万盐案,最后还是由许高亲自查访证实的。    谢远被流放后,也就是德昭二十年,许高便被吴贤宁以司职府监管不利为由,拉下马辞官还乡。许高走前,还递折举荐吴贤宁,把司职府的府尹之位,拱手相让。    吴贤宁的报复之心,令人战栗。朝堂上下,有目众睹。    当然,除此之外,翁小古还受过点拨,谢尚书和许府尹,此前和谁走得最近?    若不是自己爹说道,翁小古怎么也料不到,许高会和首辅有私交。当年首辅当上监察府府尹,可是抢了许高的两府大人之位。这两人,本应是水火不相容的。    翁小古自觉能力不够,玩不来这些心思。就像现在,驸马爷和吴府尹两人相处和气,谁又知打的什么算盘。    淮安一事,萧甘曾是许高门客,忽然被检举受贿,驸马爷又莫名其妙赴宴一场,里头说没有事,翁小古可不信。    于这二人而言,他便是颗不显眼的棋子。吴府尹显然是猜到长公主会有动静,特意撤离外头护卫,让人偷听。马方武艺高强,耳朵尤其灵敏,他曾在一次狩猎大宴上,表演过蒙眼射箭,一箭闻名。而驸马爷应该已经顿悟,故而及时叫停对话,刻意回避。    任谁变成棋子,夹在两个棋手之间,都不会想在此多待。    翁小古向吴贤宁说明来意,吴贤宁听说苏宝珠派翁小古打听情况,并未为难,一如既往的好说话。若不是此前李怀玉故意点破叫停,翁小古都要怀疑自己,真把吴贤宁当个儒雅正直的君子。    李怀玉起身告辞,便由翁小古护送回去。    回往正屋的路上,翁小古打了几次腹稿,终于咬牙和李怀玉说道:“驸马爷,您忽然改变态度,是因为知晓吴府尹会到定陵城吗?”    要不怎么说翁小古是俗人,明知是挑拨离间的说辞,还是没忍住开口。翁小古自是希望,是自己先前一番言论,改变李怀玉想法。可吴贤宁一提,翁小古又不确定起来。    驸马爷心里,究竟有没有长公主?    翁小古出乎意料的在意。    翁小古本以为李怀玉会解释,谁知李怀玉停下脚步,负手蹙紧眉头,“翁护卫,你逾矩了。”    翁小古顿时有种被人过河拆桥的感觉,李怀玉拒不作答?难道是心虚不成?翁小古握剑的手微微收紧。    李怀玉是习武之人,他既能注意到马方的换剑动作,自然也能注意到翁小古的情绪变化。李怀玉垂眸看着,抬眼时眼底一片冷漠,“长公主遇刺,薛家村护卫失职,翁护卫应当知晓,等你回了淮安,司职府严审,必定难逃其咎。”    “驸马爷这是在威胁我吗?”    “这是警示。”    李怀玉话罢便不再多言,独自往前去了。翁小古提着灯笼,便是心中百般不满,却还得跟上。他明白李怀玉的意思,不过就是逼他站同一条船上。长公主失忆,对朝局之事并不了解,未必能再像过往一样护着他。    他爹虽是碌碌无为,但毕竟担着直史官之名,多少人都等着他爹表态站位。到时候背地里使阴招对付……说不定吴府尹便是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人。    近些年来,吴府尹权倾朝野之心越发不遮掩,朝堂之上,几乎只剩下一个风势。吴府尹和首辅水火不容,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朝局便就是这样,你起的时候,门庭若市;败的时候,墙倒众人推。    吴府尹说得对,定陵城官道刺杀长公主,自是冲李府去的。只是幕后人或许也想不到,他想借刀杀人,让吴府尹对李府动手,反倒弄巧成拙,将被驸马爷借吴府尹之刀除去。李府就此便少了个暗中敌人,作为威慑,朝堂之上,必将再起。    吴府尹本可不顺驸马爷之意,说到底,还是心疼长公主吧。    翁小古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当年没考科举,是个正确的决定。他还是喜欢像现在这般,只要护好长公主便成。    翁小古护送李怀玉回到正屋,他看着李怀玉踏进屋子,思绪忽而有些凌乱。    李怀玉是习武之人,曾也只是个侍卫。他究竟怎么想的,参加科举,还考了个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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