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明,因霍家祖坟和宗祠都在明州老家,主子们都分不开身,便只早早派了霍二管家带了人回去祭拜。不过霍府也有祠堂,便领着皓哥儿去祭拜了一回。顾维驹也按着府中惯例,给金陵周边为霍家先人点长明灯的大庙,都添了香油钱。太夫人也在自己崇信的栖霞寺、鸡鸣寺和长芦寺各刻印了五百本《往生咒》。 清明本应出去踏青,可霍阆风说金陵此时出城之人太多,路上往来络绎不绝,车马难以通行,因此便都没有出门。众人吃过青团,就在园子里看着霍阆风射柳,又架了秋千起来,皆以秋千为戏。 午饭后又有沈府小厮来请,道是沈三邀霍阆风去蹴鞠,顾维驹从前世就不大喜欢运动,因此只让霍阆风带着皓哥儿自去了,她自带着姨娘淑女们在府中饮茶闲谈打发时间。一直到晚间他们才回来,那时皓哥儿都已倦极睡了。 大梁寒食加清明只放两日假,因此节后第二日,霍家就恢复了日常作息。霍阆风摸黑早起上朝,顾维驹伺候过他,见了姨娘,便带着子女去给太夫人请安。上午照常视事完毕,就带着孩子们一块儿吃饭。 今日太夫人留了饭,想必是前两天她都在南山院不曾出来,此时有些想念孩子们。一桌子摆了满满当当十几碟:糟鹅掌、糟鸭胗、糟鲥鱼、糟河虾,又有一盘烧鸭、一盘水晶蹄膀、一条蒸活鱼、一方火熏肉,另有炒春笋、炒韭黄、拌椿芽、拌王瓜几个菜蔬,喝的是韭菜酸笋螺蛳汤和黄芪当归鸽雏汤,又有鸭肉包子、桃花烧麦、粳米饭和红枣粥,并白糖雪花糕和玫瑰松瓤卷,饭后还每人上了一盏消食的山楂金桔福仁 玫瑰泼卤茶。 吃过饭,顾维驹正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散步,互见下人来报,说顾家老太太领着顾家大爷上门来了,如今正在西角门的门房候着。顾维驹一听,头大如斗,这一家如烂泥,既扶不上墙,也难以甩脱。她对他们可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碍着封建礼法,不敢落人口实,才几次送东西去,谁料他们竟真的赖上了。 大姐儿见顾维驹皱了眉头,情知她有难言之隐,便道:“太太,不如我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园子里逛逛?” 顾维驹正欲答应,想了想却又道:“无妨,你们照旧午睡就是了。” 说完就带着珍珠、琥珀出了院子,并让来通禀的人将顾母、顾大二人带到内仪门旁的厢房里去。 这厢房甚少用到,顾维驹也没用心布置过,不过是照着一般的陈设,摆了案几、香几、座椅、花瓶诸如此类的东西。因顾维驹临时说要去,洒扫的婆子赶忙着又打扫了一遍,玛瑙快跑着去,提前把顾维驹用惯的香熏上了。待顾维驹慢慢走到那里,房间已是清洁异常,案几上摆了青瓷玉壶春瓶,里面插了几枝霞粉杏花,衬出一片春意芳菲。另有个黄翡雕的佛手,可供把玩。沉香、檀香、结香、藿香、零陵香、甘松、茅香、丁香、甲香、麝香和冰片制成的春香氤氲弥散,因顾维驹嫌香味有些浓腻,玛瑙还尝试着调了些薄荷进去,这春香方就变得清冽了许多。 顾母和顾大一进厢房,就看见衣冠打扮的顾维驹坐在案几旁的交椅上,姿态端庄,神情沉静。顾母就想往顾维驹对面的椅子上去坐,被琥珀、玛瑙连拉带扶的,安置在了顾维驹下首。顾大一进屋就东张西望,脸上却流露出失望的神情,见顾母入座,自己也就跟着坐下了。两人连招呼都没跟顾维驹打一个。 还是顾维驹先开了口:“今天您和维骐来,可是要说维骃换先生的事?这却不必着急,先生还要过几日才家来,我会着人去通知你们的。” 顾维驹先发制人,顾母和顾维骐就被打断了思路,本想开口就要钱的顾母,似乎又有点说不出口。 顾大却没受这影响,他本是个混人,开口就道:“娘,你分明说姐夫家中富贵,怎地我看也甚是寻常。” 顾母却知道顾维驹是故意把他们安排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心下气恼,便道:“大囡,你怎地如此慢待你弟弟?还不快将他领去你屋里瞧瞧。他惦记着来看你,可有好几日了。” 顾维驹心中冷笑,惦记着来看我,怕是惦记霍家的钱吧。因此冷道:“娘说的什么话,我大梁虽说男女大防不甚严苛,男女十岁才不同席。可也没个把已成人的娘家弟弟往自个儿院里领的道理。且不说今日他姐夫不在,我院里还住着孩子呢。” 顾母一时反驳不出,倒是顾大此时反应甚快:“可大姐你却让三弟进去了!” 顾维驹忙瞎编道:“胡说,那是因要带三弟去拜会太夫人,得了许可的。再说也没进我院子,不过去了太夫人那里。” 顾大对当时的情景也不全知,因而只得气哼哼地道:“我知道大姐你偏心。” 顾母也道:“我们原是下等人,不配进人家的院子。” 顾维驹听着二人越说越不像,也板了脸道:“你们今日来难道就是为了进我院子走一圈?若非要如此,我这边让人去禀了太夫人,只瞧她老人家怎么说吧。” 顾母却深知若真想从顾维驹手里抠出钱来,霍府太夫人就是头一个不能得罪的,因此反勉强赔了笑道:“大囡就是急脾气,我们几时非要进你院子了,你弟弟不过心直口快,你还跟他计较什么。我们今日来乃是有正事的。” 顾维驹还不及问他们有何“正事”,顾大就嚷嚷着:“便是不进院子,茶水糕团总该有一口吧。娘和弟弟来了,都说大姐你这里吃食甚好,怎地我来了,却连杯凉水都无!” 顾维驹这才反应过来,因她不喜顾家人上门,底下人都精得很,看出来了,便刻意怠慢这两母子。这时她才朝玛瑙点点头,让她去安排些点心茶水上来。一时玛瑙带着小丫头们端着东西回来了,也不过是午间他们吃的玫瑰松瓤卷,加了一个果仁馅饼,又把那核桃仁、扁桃仁、瓜子仁、蜜饯金桔、蜜枣、柿饼和芝麻酥糖装了一攒盘。琥珀又去泡了两盏芝麻盐笋青豆茶端来。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顾维驹冷眼看着大吃大喝的母子俩道,“如今该说了吧,今日你们到底所为何来?” “还不就是想跟大姐你拿些钱花销。”顾大塞了一大口果仁馅饼,大大咧咧地说。 “大囡啊,你看,”顾母觍颜笑道,“家中最近实在是艰难了些,你日子这样好过,松松手,也算帮你亲娘和亲弟弟们一把。” “对啊,大姐姐,”顾大也道,“娘亲我们商量过了,你也不用给太多,就在金陵给我们买所大宅子就好,不用像姐夫家这么大的。再在城外给我们买两个庄子、买些地,最好能再买些铺子。这样我们在家收收租就能生活了,在金陵也算是有了着落。” 顾维驹冷笑:“不知你们说的宅子要多大,庄子田地要几亩?铺面又想要几个?” “不用多大,”顾母以为有门儿,赶忙堆笑道,“三进三出的宅子就够住了,最好能有三四个铺面,你弟弟们一人一个,我也留一个。田庄嘛,有个几十亩地的小庄子也就够了,雇些佃农去种,每季出产也能给你送些。” 一所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四个铺面,两个庄子几十亩地的田庄,还要花钱雇佃农,还要买宅子里伺候的下人,这些加起来,只怕三五千两还不够!顾维驹恼怒极了,这家子还真敢狮子大开口! “不知你们可曾算过,买下这些,在金陵城中,得要多少银子?”顾维驹忍气问。 “不曾算过,”顾大说,“我们哪里知道那些田庄铺子要几多银子。”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如此狮子大张口?”顾维驹怒道,“一所三进三出的大宅,就算在玄武区,只怕也要七、八百两银子;西天市垣一个背巷里的小铺面,也要五百两上下;金陵城外地少,田庄田亩都贵,一个二十亩地的田庄,就要上千两。更别提还有雇佃农、买下人、置家具等等花销!一开口就要上五千两银子,你们还真是敢要!” “五、五千两?要这么多?大囡你不是不想给,所以吓唬我们吧。”顾母将信将疑。 “我是不是吓唬你们,你们自己有腿有嘴,出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顾维驹道。 “就算是五千两,难道姐夫家里就没有吗?”顾大犟道。 “就算有,”顾维驹怒极反笑,“难道就该拿出来给你们吗?” “怎地不能,”顾大道,“大姐夫这样有钱,姐姐你给我们一点,让我们过好一点,又有何难?难不成家里就只有你过得好日子,我们便过不得?” “就是啊,大囡,就算一时凑不齐这五千两,那就先买宅子,至于铺面和田庄,日后慢慢再买也成啊。”顾母也道。 “先买宅子,日后再买其他?”顾维驹冷冷问道,“你们莫不是在同我玩笑吧?” “几时与你玩笑了,一大早起来就赶来,可不就是为了同你商量正经事嘛。”顾母也有些埋怨。 “正经事?我听不出这是何正经事。我直当一大早起来听了个故事。你们若无事就回去吧。”顾维驹都懒得再同他们啰唣。 “大囡,你这是何意?”顾母气道。 “我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三个字,不可能!我孑然一身,嫁进霍家,身无长物,连嫁妆都是我家老爷所赠。如今却要拿夫家的钱,给娘家买房买地,不是五两,不是五十两,开口就是五千两!这世上可有这样的道理?别说我没有五千两,就是有,我也不会给你们这些伸手要钱,吸别人血,想不劳而获的人!我告诉你们,这钱我一分也不会出,日后你们也少上门!我已嫁了人,如今是霍家人了,事多繁杂,不便整日招待你们。” “你、你、你……你这是不孝!你把自己娘老子关在门外!你大不孝!看我不上应天府衙门告你!”顾母又祭出上衙门告状这一招。 顾维驹冷笑:“便是告上府衙我也不怕。我倒想问问,从夫家拿五千两给娘家,这合不合乎大梁律。” “大姐姐,你现在怎地这样小气,这样凶,对娘也这么讲话,全无礼数。这难道是姐夫教你的不成?” “别拖你姐夫下水,”顾维驹道,“我有这样的母亲兄弟,哪里还敢让他知道。若是他知道我你们开口就敢要五千两,只怕立时就能休掉我。”顾维驹虽说夸张了些,但也不全是危言耸听,谁愿意摊上这么一家子。 “那更好,”顾大喜道,“大姐姐若跟姐夫合离,按制能带走全部嫁妆。那些金银首饰、布匹衣裳,怎么也值个几千两。到时候咱们回乡下去买些田地,照样做财主,过得不知道多好,胜过现在金陵苦哈哈地挨。” “合离、嫁妆……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顾维驹气极,“从未听说闺女刚出门子,家人就盼她带着嫁妆合离大归的。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她看着顾母、顾大,心中涌起深深的厌恶,竟一句话也不想同他们多说,霍然起身就走再也没多看他们一眼。珍珠忙追了出去,扶着她些,生怕她气急之下有个磕磕盼盼。琥珀、玛瑙则留在厅里,想把赖着不肯走的顾家两母子送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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