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顾维驹就让人去把顾维骃接来,二人照旧在小花厅内坐了。    顾维骃打量着姐姐,见她依旧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大姐姐,”顾维骃由衷地说道,“我还怕太夫人和姐夫会给你委屈受。今日见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顾维驹微笑:“太夫人和你姐夫,为何无端端要给我委屈受。”    “娘和大哥……他们……”顾维骃垂着头、红着脸,嘟囔道,对母亲和兄长的行为,似乎有些说不出口。    “既知羞,也就不枉你姐夫待你好了。”顾维驹笑着掏出装房契的匣子,递给顾维骃。    顾维骃疑惑地接过来,开了一看,大吃一惊:“这、这、这如何使得?”    “原是使不得,”顾维驹微微一下,“但如今使不得也要使得了。顾先生已是收拾好了,三日后就进府,那时你必要跟着进学的。顾先生的意思是,他每日辰初一刻到午初三刻,给皓哥儿讲学,可你也要在旁温书自习。而未正至酉初,他给你讲学。这样你算算,竟是整天你都得在这儿了。若还住在危宿坊,路上就得花费多少时辰,少不得还要安排车马接送你,何等麻烦。因此你姐夫与我商量了,凡事以你学业为重,你们搬到斗宿坊去,离得近了,你每日自行往来便是。”    “大姐姐……这、这让我何以为报?”顾维骃深感姐姐、姐夫厚意,一时感动的几欲红了眼眶。    “行啦,你姐夫可不是图你报答他,我也不是。只因你是我顾家光耀门楣唯一的希望。你可要长进些,如今全副希望,可是寄于你一身。”顾维驹刻意施压,有压力才有动力。    “阿姊放心,我定会跟着顾先生好好习学的!”顾维骃对能否高中、做官也没有把握,不敢夸口日后如何,只能先保证自己的学习态度。    顾维驹却很满意他这样踏实、不浮夸的态度,笑着道:“阿姊信你,跟着顾先生好好学,日后定能高中的。”    顾维骃腼腆地笑笑,把房契还给了顾维驹:“阿姊,这房契我看过就算了,却万不能收下,否则娘和大哥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来。房契你收好,姐夫既给了你,日后也就算是你的私产了。”    顾维驹虽然并没有打算把房契给他,但见他不贪财,又处处为自己着想,心中倒也十分满意这个弟弟:人上进,心地好,也不贪婪,还长了一副漂亮模样,若真还是个聪明的,那除开穷些、家人难缠些,倒算得上是十全九美了。    因此笑着让琥珀把房契收了,就道:“这几年你少不得是要头悬梁、锥刺股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过先苦后甜,熬过去,往后日子便好过了。”    “阿姊,我可不怕吃苦,”少年认真地说,“你忘了当初在下乡时,我每日要走十几里山路去学堂,草鞋磨得我脚上皮都破了,冬天又全是冻疮,还是你疼我,绞了自己的帕子,给我做了双袜子。那时才叫苦。但便既如此,我也还是考过了院试,做了廪生。你往日不是还常说,要不是那几年我领得些米粮,只怕珍珠要被饿死呢。”    顾维驹哪里知道这些,可听也明白那些年他们过得不易,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个能吃苦的,也是聪明的。可这在苦日子里吃苦,和在好日子里吃苦,又不一样。”    “阿姊,别担心,”顾维骃道,“我心里清楚,就算如今,咱们也还有许多路要走,我不会真以为可以躺着享福了。”    顾维驹见他是个清醒的,没被霍家的富贵冲昏了头脑,也就不再多说了,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你这就回去吧,趁这两日就赶紧搬过去。斗宿坊的房子,有一户伺候过先太夫人的老家人看着,叫做张大的,张大家的就烧烧火、做做饭,他们儿子媳妇也跟着住在那儿。虽说是家里下人,可毕竟是伺候过先太夫人的,你们去了,尊重着些儿,可别真拿人家当驴做马的使唤。”    顾维骃点点头:“我自是知道,可娘和大哥……”    “不过叫你看着他们些,放心,你姐夫说了,那张大和张大家的,都是明白人。”    “那我就先回去了,阿姊,你若得空,能出府了,便来看我们。”顾维骃告别。    顾维驹使人将他送了出去,照旧给他装了一提盒点心,正巧今日厨下用旧年的藕粉、菱粉蒸了糕,是他爱吃的。又给了一个十两银子的荷包,道是迁屋和打赏下人所用。顾维骃晓得花不了这么些,情知是姐姐变着法儿的贴补自己,心下更是感激。    这边顾维骃回到家中,说了迁屋的事,顾母和顾大喜不自胜,觉得自己果然闹对了,顾维驹对他们妥协了,无论顾维骃怎么解释,是因为他要进霍府上学,他们都置之不理。顾母还道,若不是她去霍府闹了,霍家也未必想得起找个好先生给他。总之,现在有了先生,有了房子,接下来想要田庄铺子,在顾家另外几人看来,也不是难事了。    “便是给她点时间准备准备,纵然霍家富贵,这几千两也不是说拿就拿得出的。但你瞧着,总有一日,都要教她乖乖儿掏出来才是。”顾母得意地说。    “大姐不过就是小气罢了,姐夫家里那么多产业,略松松手,就够我们吃香喝辣了。娘,待屋子迁了,您还是再去一趟,怎么说也得先把田庄要过来。”顾大也道。    “三弟,你别生气了,娘和大哥都是为了我们好。你也不想再过穷日子了不是?要不你怎么一门心思想做官呢。”顾二憨憨地道。    顾维骃既同他们无话可说,也就不再浪费口舌,只嘱咐了母亲好生收拾,自己又翻着黄历看了看,随便选了百事皆宜的一天,然后就自己温书去了。他知道,想要说服母亲兄弟改变,是不可能了,解救大姐的唯一办法便是他鼎立门户、说话算数之时。    下午顾维驹却领着孩子们去了库房,大姐儿的房间布置得太过光素,她一直觉得少女便该是色彩缤纷的,可她几次让大姐儿去挑些玩意儿,都被她含混过去了,倒是二姐儿、三姐儿那儿,她给挑了不少。其实要说起来,大姐儿眼光还是不错,给二姐儿挑的一件紫檀木边座嵌彩绣百蝶穿花的插屏,二姐儿爱不释手。给三姐儿挑的一件错金银铜兔香薰,也颇有意趣。便是皓哥儿,她也挑了一件白玉五子笔架送过去,搁在皓哥儿案头,每日写完大字,皓哥儿总要把玩一会儿。    可偏偏她自个儿屋里,除了顾维驹给她挑好的大件儿,就只让换了一床松花色缠枝四季花绫帐子,配了一对嵌芙蓉石的葫芦型帐钩。其余诸如案头、窗沿之上,竟是连个花瓶都没摆。    因此这日一行人便去了库里。把个老霍妈妈忙得团团转,一会儿怕皓哥儿把东西打了,一会儿怕三姐儿把册子撕了,跟在后面一口一个“小祖宗”地叫着,顾维驹嫌她吵闹,对着琥珀使了个眼色。    琥珀立时过去搀了她,款款笑道:“我的好妈妈,您可就别急了,咱们太太还在这儿呢,况且还有这么多姐妹、妈妈们。且随我去吃杯茶,今日厨下新做的糕团极好,我们太太特特让我给您装了一匣子。”    “哎哟,”霍嬷嬷这才恍悟,“我人老嘴碎,太太可别嫌我啰唣。我倒不是不放心小主子们,只怕这里东西多,倒把几个小祖宗磕了碰了的。”    顾维驹也笑着说:“霍妈妈且去受用,这儿有我看着他们,出不了乱子。我们不过挑拣几样小玩意罢了。”    霍嬷嬷这才随琥珀去了。顾维驹就叫奶娘们把各自主子抱了,若是几个小的看中什么了,就叫身边小丫鬟拿给他们看,不教他们下地乱跑。又亲自牵了大姐儿,一行且看且拿。若是大姐儿多看了什么两眼,她也就极耐心地陪着过去,分说一回。    大姐儿终究是重活一世的人,不似弟弟妹妹们那样兴奋,她乖巧的任顾维驹牵着,让她看什么也仔细看过,顾维驹同她说的话也认真听了,但却有自己的主意。顾维驹连着给她挑的白玉填金福字盖碗、掐丝珐琅嵌宝云鹤纹香炉、斗彩描金鹿鹤同春六方瓶、翡翠喜上眉梢山子 ,都叫她推拒了。最后只选了一个剔红蕉叶纹海棠式花盆,一套天蓝玻璃茶壶茶杯。顾维驹又硬给了她一轴芭蕉狸猫图,一个白玉雕蕉树卧猫小花插。    “太太,好东西哪能一次搬完呢。今儿咱们挑这些尽够了。改日里您得闲了,再领着我们来。”大姐儿浅笑着阻止顾维驹继续挑下去。再往里走,东西就更贵重了。    顾维驹想想也是,什么不讲究个可持续发展呢,也就罢了:“那今日且回吧,我看你弟弟也玩够了。”    大姐儿随着顾维驹的目光看去,伏在奶娘身上的皓哥儿已是昏昏欲睡。淙淙、潺潺跟在后头,捧着他挑中的一柄青玉嵌青金石匕首、一个红木底座水晶葡萄摆件。因见两个庶女都两手空空,便给了二姐儿一轴小猫攀枝图,给了三姐儿一副牡丹双猫图。    “这下错不了了,”顾维驹笑道,“你们姊妹三个,一人屋里挂一副,正好做三只小猫。”    众人闻言也都笑起来,惹得睡眼惺忪的皓哥儿醒来,一看就也嚷着自己也要挂一副。但因他自己屋里已是有了一轴《四松图》,顾维驹只得先答应着,打算改日再去给他寻一幅来。    皓哥儿哪里肯依,当下就哭闹起来:“原是姐姐妹妹们都有,就我没有,有什么趣儿!太太分明是偏心!趁我睡着了,便将好东西都给了姊妹们!”    皓哥儿性子是被养得有些执拗了,顾维驹不欲在人前教子,就让大姐儿先带着妹妹们回去了。就是皓哥儿的奶娘和贴身丫头,都先遣了去。    这才把皓哥儿拉到自己身边,问道:“皓哥儿为何冤枉我?”    皓哥儿哭着道:“我几时冤枉太太了?”    “若不曾冤枉我,为何说我将好东西都给了姊妹们,不曾给你?”    “难道不是?太太分明将三张猫儿的画都给了姐姐妹妹们,偏我没有!”    “那姐妹们可有这青玉匕首,可有这水晶葡萄,还有你屋里的斗彩壁瓶、拔步床,你自个儿还有一间小书房,这些你姊妹们又可曾有了?”    “可太太给了她们猫儿的画,却不曾给我。”皓哥儿强自说道。    “可我也给了皓哥儿许多东西,不曾给你的姊妹们,你见她们个个来跟我闹了不成?更何况皓哥儿是男孩子,将来是要保护你的姊妹们,岂能反倒连一点子东西,都要同她们争抢呢?再说平日里,你姐姐就连做了一块手帕、新绣一个荷包,也要先给你。你二妹妹,最爱吃糖果子,可你若要,她几时不给你了?就是你三妹妹,还那么小,略不懂事,你是哥哥,竟不能让着她些儿?”    皓哥儿这才低头不说话了,看样子也想起了平时姐姐妹妹们待他的好。    顾维驹见状忙接着道:“况且你房里的四松图,是你父亲亲自挑给你的,只盼着你如同青松一般,茁壮坚韧,风吹不断,雪压不弯。平日里你也是极欢喜的,怎地今日见异思迁,又想挂起那猫儿图来了。”    “我、我喜欢四松图,”皓哥儿道,“可我也喜欢猫儿。不止猫儿,狗子我也喜欢。可惜家里只有姐姐妹妹,没有猫儿狗子,连只小鸟也没有。”    顾维驹恍然大悟,原来就和现代许多物质富足,却缺乏陪伴的现代独生子女一样,这个家里虽有四个孩子,可皓哥儿依然是唯一的嫡子,与姐妹们不常能玩到一块去,更别提跟自己这个继母了。许多孩子的天性不知不觉间就被压抑了,直到被一件什么事触及,才会突然爆发出来。    “如果皓哥儿真心喜欢猫儿狗儿,”顾维驹问道,“为何不与我明说?只管闹脾气,岂不教姊妹们和底下人看了笑话?”    皓哥儿嘟着嘴,不满地道:“就是说了,难不成太太便真能许我养只猫儿不成?如今便是一幅画,还不给我呢。”    顾维驹觉得自己都被逗乐了,摸摸他的脑袋,说道:“几时又不给你,既然你已经挂了四松图,好好的也不必去动它,咱们且去问问霍妈妈,可有其他摆件,给你寻一个便是。家里若没有,便使人去买。皓哥儿,你是霍府嫡长子,行事做派都得记着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的,可别学那些小家子气。”    “那……太太,若是我不要那猫儿画了,您可能许我养只猫儿?”    这顾维驹可不敢随意答应,古代没有疫苗,没有驱虫药,医疗技术又落后,动物身上可能会携带的传染病和寄生虫都很危险。    因此只道:“若是我此时答应了,过后却又做不到,你定会怪我,以后也再不肯信我的。所以我也不能说一定就成,但咱们回去跟你父亲商量,再问过你姐姐妹妹们,若大家都同意,咱们就养。”    “要问过父亲我知道,可为什么还要问过姐姐妹妹们?”皓哥儿问道。    顾维驹能够理解他身为嫡长子的优越感,但她却不能枉顾几个庶女的意见,毕竟大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这个世界上害怕小动物的人也不是没有。    所以她耐心地解释道:“咱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是一家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若要做什么决定,当然得大家一块儿商量了,皓哥儿说对不对?”    皓哥儿偏着脑袋想了想,道;“太太非要问过所有人,那便问吧。”一副无奈的口吻。    这样子又把顾维驹看得笑了,牵了他一块儿出了库房,找霍妈妈问了问,霍妈妈毕竟管着库房许久,略一寻思,就想起还有一柄圆形的缂丝狸奴扑蝶纨扇。顾维驹就叫把扇面拆出来,再拿出去配个鸡翅木雕花的底座,改成一个小插屏。    皓哥儿这才高兴起来,乖乖跟着顾维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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