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与往事

九璃死的那日，琉音阁的长命钟连响了九九八十一下，连续八天，一日无缺。她本只是一届小妖，虽有些道行，却怎么也不可能与天族牵扯关系，更不可能被厚葬在无鸣岛。此中的前因后果，本也就说来话长。　　后来她仔细想过，也许，从一开始，她便错了。　　该是有三千年了，自那一日的芾水之战算起，是该有三千年了，可是她并不愿苏醒。　　接连着七日无鸣岛风雨不断，雷电交加，起初两日众神并未觉有何异样，到了第五日时，才方觉端倪。无鸣岛从来只安葬高品阶的神仙，向来无风无雨，而近日的雷电风雨实为不常。对此，四海龙王也深感无奈，他可未布任何风雨。　　到了第八日，无鸣岛的雨倒是终于停止，但却并未急着脱离众神的视线。因为当第八日的太阳升起之时，忽然之间灵禽齐鸣，震动天际，早起的神仙们忙攀上了云头，跟随响声前去，欲一探究竟，一时间，也是热闹非凡。　　无鸣岛的妖烬开的正旺，火红的花瓣散发着异样的光彩，花海之中，白衣少女静静躺在其中，三千青丝随意披散着，眉眼清冷，淡若秋水。　　九璃的意识恢复的时候，只觉周身被一阵强光笼罩，身体却不受控制，她努力睁开眼睛，体内的一股强大的力量似急着喷薄而出。但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感觉身体不是原来的身体，在巨大变化着，而后她猛地升到了空中。而当她睁开眼的时候，终于看得真切。　　众神到的时候，只见到强光之中一条白龙直越而出，腾于万里苍穹之中，各类灵禽围绕着白龙，鹤唳莺啼，燕语凤鸣。白龙周身，由于强大的气浪，带起了一大片妖烬。烈日灼灼，白龙当空，正好飞升至光来的方向，一时间，众神只觉天地骤暗。不一会儿，像是完成了一场筋疲力尽的演出，白龙又直直的降在了原来的地方，又惊起了周遭一大片的花瓣骤至空中。花瓣落下，只隐隐约约看见一白衣女子跪坐在其中，头低垂着，双手撑地。　　众神之间喧哗声一波接着一波，当白龙最终幻化成女子跪坐其中，又引起了一阵喧嚣。　　“她是何人，怎么现身在无鸣岛中？”　　“幻身白龙，许是龙王的哪个女儿吧。”　　“龙王的女儿？倒是没有见过，面生的很。”　　“是啊，我也未曾见过呢”　　“无论如何，无鸣岛乃是遗灵聚集之地，且这些遗灵生前品阶皆是不低，龙女这样闹，恐怕要负不小的责任，”众神点头赞同，叹息着，似是为龙女担忧着，可是他们却忘记了，三千年前破例葬在这岛上的那无名女子。　　那个一席红衣，眼流血泪最后沉寂在这岛上的女子。　　空中又有人过来，待众神看清时，又着实吃了一惊。领头的竟是北珣战神和北海龙王。　　北珣战神极少出世，少则都有个百千把年未见，上次见面，也怕是那场让闻之变色的芾水之战了，今日竟也是引得他前来，看来的确惊动了不少人。　　众神正欲开口寒暄，只见北海龙王跌跌撞撞地下了云斗，奔着白衣女子而去。　　九璃敛了敛意识，抬起头，看了看她的手，手还是她的手。可是她确确实实的知道，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她了。　　前尘往事随着她的苏醒一幕幕在她心头闪过，记得的，不记得的，在那一刻全部在脑海中爆发重演，她想起同族出言辱骂，将她包围，一起欺负她，她想起长逸一步步向她逼近，施法伤了她，毁了她的赤诚之心，。　　九璃深陷痛苦中不能自拔，只觉脑中有千丝万绪，自己怎么理也理不清。　　除了那些她再也不愿意想起的，另外一部分沉积在她心头的、从未被打开过的记忆也被释放了出来。　　“小九，这孩子就叫九璃吧，九是个好字，九好，九好啊。”　　“我有妹妹啦，小九，是小九吗？”　　“我们家小九长大一定是个俏丽姑娘，到时候母后一定不愿意把她嫁人啦。”　　......　　九璃的脑袋混沌起来，九璃、九璃，我是九璃？她的头痛的不行，正好听见来人呼唤着她，与她说话。　　“小九，是你，真的是你？”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九璃浑身一震，有些东西遗失了千年，没想到千年以后醒来，却是终于重回到她的脑海之中。　　她想起了一切，她并非是玄山的蛇妖，她是北海的九璃，是北海龙王的女儿，是龙宫的后人。　　那久的不能再久的记忆，那被封印在岁月之中的往事，随着这次的苏醒终于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而此刻的千里之外，众神光明正大地偷听着谈话，小九？莫非是九殿下？　　众神皆知，千年之前龙王幼女失踪，派了大量人马寻找，一无所获，并为此使得北荒三年无雨，惊动得天君也出手帮助寻找。　　可惜最后还是音讯全无，当时九殿下还不满五百岁，那之后，王妃郁郁离世，没再见过九璃公主一面，没想到，千年复千年，今日众神却是亲眼见证了这重逢的一幕，只是九殿下又怎么会出现在无鸣岛上。　　“三千年前被葬在无鸣岛的人便是九璃殿下，”北珣望着花海之中的白色人影，悠悠而道，他的内心此时是什么情感呢？他不知道，但是他说出话来的时候，就和往日一般，疏离又冷漠。　　“便是她，在关键时刻救了当时正在摆法的我一命，挡了那蛇族王子的致命一招，让天兵天将们逃过一劫。”　　众神忽地寂静下来，似是在回忆三千年前的大战，似是怀疑，又似是震惊。只是记忆之中，那个模糊的人影似与如今的九璃不同。　　于是有神仙问道：“既然如此，那么殿下为何如今醒了？”　　北珣愣了一愣，他的内心也是疑惑的，起初将九璃葬在这儿的时候，她的确已经没有任何生活的气息，后来不知怎的，忽然便有了那丝残存的活力。　　“无鸣岛的仙泽浓郁，许是和这有关吧，”北珣顿道，他的目光重回到花海中面色痛苦的少女身上，他抑制住内心的冲动，只是远远地一动不动看着那边。　　他稍微握紧了他的拳头，有些东西啊，也终于回来了，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该记起的终究是要记起了。　　众神本想再探听些什么，正欲问时，才惊觉北珣早已离去。　　而此时，九璃望着眼前藏青色衣袍加身的老人，任凭着脑袋里的记忆汹涌流淌，一大股子话闷在喉咙眼里怎么也说不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父王会把她搞丢，为什么让她在外面流浪那么多年？　　九璃用力晃了晃头，再次对上那张已经苍老的面容，那张面容真是熟悉啊，记忆中他经常笑着牵她的手，将她一把抱在怀中，经常假装严厉的呵斥她，却又在母后责骂她时护着她。　　父王，她的父王，此时我日思夜想的亲人出现在她面前，她好想问问他，这几千年他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找她，为什么不带她回家？　　她过得好苦，真的好苦啊，他们嘲笑她没爹没娘，没人疼没人爱。父王啊，她喜欢上一个人，真的打心底的喜欢，可他背弃她伤害她，让她坠入深渊。　　然而九璃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说，任由泪水在她脸上淌下，在她心中汇成一条河流，一片汪洋。　　此时的龙王也是一脸悲戚，他颤抖着双手走到千年未见的骨肉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眼角流出和九璃一样的晶莹的泪。　　这几千年，他没有一天放弃过，他以为这辈子再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小女儿了，每每想到这儿，他何尝不是心痛不能自已，因此当北珣告诉他九璃的消息时，他立马便赶了过来。　　父王抬手轻轻擦拭九璃脸上的泪水，终究是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了一句：“父王带你回家。”　　就那一句话，让她心头所有的怨恨烟消云散，那一刻九璃的心欢喜十分，再不计较所有的原因，只是哽咽着应了声：“好”。　　她摇摇晃晃地一起与龙王爬上云斗，这才注意到方圆以外聚拢着的那么多的仙家。她慢慢平复着心中的情绪，小心的躲在龙王身后，父王龙王立在云斗之上，隔着数里，笑对众神说：“来日一定宴请各位仙家贺小女归来。”　　龙王的气色很好，神采奕奕，众仙家也是笑容满面，欣然应允着。九璃往人群中瞥了一眼，正是那一眼，她却见到了她永生永世都不愿再见到的那个人。　　“长逸啊长逸，你没想到吧，我在这里出现了。这个地方，也是你日后最想要的皈依之处吧，你欠我的，若是有可能，我会让你偿还。”　　长逸的眼神并不动，只是一直痴痴的看着龙王身后的九璃，九璃被看的心里发毛，匆匆转身，急忙拉龙王离开，龙王没有多问，便携着她回家去。　　人群渐渐散去，无鸣岛恢复如常，只有天边留下了一片紫色的云彩，还有随风飘着的未落下的灼灼妖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