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满室花香,使女提着水桶进出。浴桶中的小人儿紧紧抓住桶沿,将脸没入水中,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儿,丫头左右架住她,唤道:“小姐再忍一忍,你脸上的东西很快就洗掉了。”    丫头搓红了她的脸,指甲剥刮下一层薄而透的皮肉。    欢颜从外间走进来,“还没好?”    小姑娘听见人声,推开使女的手就往水里钻。    欢颜赶紧道:“小姐,公子说你不必害怕,咱们府里是最安全的,没有人伤害你,等你洗完澡,他便带你玩儿······”    蜷缩的身体打开,她缓缓抬起头,趴在桶边看着欢颜,缓缓点头。    不一会儿,秦氏亲自进来了,她站在桶边仔仔细细将小花瞧了一遍,赞道:“长得多好的孩子,粉琢玉器的,长大定是个美人儿。”    欢颜接过使女从小花脸上剥下来之物,随秦氏一同出了浴室。    明致远,明尤,明沅坐在院中,欢颜将盘子放在桌上。    秦氏对明致远点头道:“我看过了,确是画像上的孩子。可怜,怎么受这么多苦呢?”    明致远松了一口气。    尚书省亲披的榜文,各路府州县都在找的威云兮,竟被藏在一个杂耍团中。    “可惜让那家伙跑了。”明尤叹道。    他指的是栓子。    明尤救下小花后,栓子便不见踪影,随行的那三名黑衣人见秦家增援到来,恶斗一番不敌,纷纷服毒自缢。    明致远以为不然。据明尤所得的讯息,那些歹人是真契族人,若威云兮被他们拐带出关,日后作为两军阵前要挟,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他指着桌上盘中之物,道:“黄师爷说,你们将此女从百戏团救回来后就验看过她的容貌,那时候无人发现她的身份,竟是因为这个东西······”    明沅捏了捏盘中的物什,道:“我在书上看过,这是南疆的易容术,以牛心、肝、胆油与猪皮共熬,再加上它们特有的药水,煮成一种特殊的膏体,晒成面具,粘性极好。”    秦氏往女儿腮帮子一戳,“平日里只看你舞刀弄箭,何时见你看正经书,这会子又什么都知道?”这些事情,她自更相信儿子的见解,“明尤,你怎么看?”    明尤脸皮儿已比几日前厚实多了,附和:“明沅看的那本书就是从我这里借的,她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既然她是威云兮······”秦氏对明致远道,“夫君判那扈娘流放边塞,是不是轻了些?”    威云兮是什么人?威家世代封侯,三代单传,出了威云启这样的将才,威云兮是他唯一的妹妹。夏朝崇文抑武多年,屡受外族欺凌,好不容易除了威云启这么个人物,圣眷甚隆。秦氏担心夫君对扈娘等人处罚轻了,会受到那位大将军的责怪。    扈娘原先犯的是‘拐卖人口’的勾当,现在可以称得上是在‘通敌叛国’。    明致远道:“我会再作提审,若她是无辜的,我自会秉公处理。威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国法,就算他威云启战功赫赫,也不能草菅人命。”    “父亲说的是。”明沅道,“我听说威将军治军严明,兵马攻下真契达丹部时,无一人伤害老幼妇孺,声名远播,与前代那些屠城暴军大不相同。父亲依律处置扈娘,想必威将军也能公允相待。”    明致远捋捋胡子,点头称是,他匆匆回书房写折子,预备连夜将威云兮在安阳县的消息上报。    秦氏倒是谢天又谢地,指着欢颜嗔骂:“幸好没听你个小蹄子乱说,真要让这位威小姐在我们家做了下人,那咱们家日后就难了······”    欢颜诚惶诚恐,偷觑了明尤一眼,“那······是否要给威小姐单独安排一间厢房?”    “我竟忘了这一茬,当然要的。”秦氏忙点了两个丫头,亲自替威云兮收拾厢房去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明尤叫唤:“你不知道,那几个人挺厉害,我好不容易追上他们,累死了······” 纵使换了个身子,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带着撒娇的意思,手肘放在桌上,托腮寻夸奖。    明沅挥手赶走欢颜琼兰等人。“我有话问你。”她从怀里抽出一本书,“我在你房里发现了这个。”    明尤一见那书,忙抢到手中护在怀里,嬉皮笑脸地,“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啊。”说罢又觉得这话不对,他们俩现在不分彼此,况且哥哥住她的屋,这些秘密早晚都会被发现的。便好言哄道:“这书可不能叫母亲、外公瞧见。”    明沅见他将书护得紧,不由道:“委屈你了。”    这本书上画的是秦家灵玫飞刀的刀谱。三招之内,他已滚瓜烂熟,三招之外,只得爬到树上偷看表哥们练习,将招式挨个儿画下来。    “画得很好,与外公给我看过的刀谱相比,七八成都是对的,错误的地方我重新替你修改了一遍,你按照图谱练习,与跟外公学习没有差别。”    明尤心花怒放,恨不得将明沅一把抱起转个圈儿,捧着刀谱跟一件圣物似的,“得空我研究它,秦家的绝学我就全会了!”    前几日他捧着经书典籍,每夜看得头晕脑胀,现在对着这本图谱,觉得今儿的苦累得都值了。    明尤回房简单拾掇自己,点上油灯后偏倒在榻上如饥似渴地读书,不知不觉竟到了深夜,外头更锣声起他才如梦初醒,摸摸自己的手脚,早已冰冷得没什么知觉。    他翻身而起,盘坐到书案前,将哥哥批示的几句口诀抄录下来,越读越妙,竟无半点儿睡意。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儿。    小花摸进来,四下寻他,看见他在书案前坐着,欢喜跑来。    身份不同,得到的待遇也不同。明尤一眼就认出小花身上穿得是自己早年的旧衣,上好的织锦缎,是京都的祖母寄来的。因自己那两年个子窜得快些,很快便弃之不用,压了箱底,被母亲翻出来给小花儿。    这孩子偷偷跑来,谁也没惊动。他原以为她手脚轻,走路跟猫儿似的没声儿,待她站得近了,才发现她连鞋子都没穿。    巴掌大的脚,玲珑小巧,足背白净如玉。    小花见他看着自己的脚,便有些不安,几个脚趾头蜷了起来,两只脚掌交互搓了搓。她的脚掌刚刚在地上跑,哪儿能不脏?一下便把雪白的脚背抹花了。    她面颊微粉,双手拉扯裙子,想让裙底挡住自己脏了的脚,明尤轻笑,一点儿也不嫌弃,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道:“小花,这么晚来找我,定是想我对不对?来,哥哥告诉你件高兴的事,父亲已派人往京都报信,不日你便可以回家了······”    小花抱着他的脖子,冰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肩膀上轻敲,听到最后一句话,埋首到他颈窝里,并没有多高兴的样子。    “小花儿,哦,不对,我叫错了·······”他说到一半想起来,道,“小花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小花儿瘪嘴,幽幽看着他,蓦地指了指他的笔。    他见她愿意写字,大方地把自己的笔递给她。“给。”    小花接过笔,两腿跪在他腿上,半个身子趴到桌上,随手抓住他的刀谱。明尤顿了顿想说什么,一时也未张口,任她写去。    一笔一划,她在封面上落款——    明小花。    ······    朝日将起,起伏的山峦镶了一层白边。欢颜照例,梳洗一番后唤公子起床,她点灯走到屋内,撩开那薄薄的纱帐。    从前公子准时晨起,不需要她来唤,这两日她揭开纱帐,公子都蒙头盖被。这睡懒觉的习惯被老爷知道了,定要挨顿骂。    她掀开薄被,轻声呼唤:“公子,该起······小花!”    躺在被窝里的小姑娘身子蜷缩,怀里抱着一个软枕,听见欢颜的惊叫声,缓缓抬眼,懒懒看她,伸手捏住欢颜手中的被子,拉回去给自己盖上。    被窝里舒服暖和,她又闭上了眼。    ······    一日之计在于晨,明尤为练刀起了个大早。他原先趴在树上偷看表哥们练刀,见哥哥们朝人偶穴位上打,他便跟着学。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他的刀法竟比秦霞高明一层。    按照哥哥的说法,飞刀所打的穴道顺序有致,先后有序,才是精髓所在。若他勤加练习,日后三五刀齐发,一招毙敌,不再话下······    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    练武后一身儿通畅,他心情极好,见时辰差不多了,与父母共用早膳去。    小花早已端坐在饭桌前。    明尤看了看秦氏,没发现有何异常,摸了摸鼻子,落座。今早他起的时候原本要将小花儿送回房,小姑娘卷住他的被子打了几个滚儿,包成粽子只露双眼睛看他。    他念着她年纪小,说不定过几日便离开安阳县,此后再无相见之机,便随她高兴去。只要母亲不说他,他就懒得管旁人的看法,练武去也。    饭桌上,秦氏不时往小花碗里夹菜,“威小姑娘受苦了,多吃些。”    明沅用好了饭,净手漱口坐在一旁喝茶,暗暗观察他们的举动。    小花有样学样,接连给明尤夹了几筷。明尤来者不拒,统统收入碗里。他今早练武,体力消耗大,两碗粥下肚还饿,喝完时不由自主砸吧了几下嘴,小花离他最近,伸手就要接碗帮他添粥。    欢颜眼疾手快,“这种事怎么好劳动小姐······”    秦氏夸赞:“威小姑娘可爱得紧,在家里定是懂事,我越看越是欢喜。”    小花被人抢了差事,筷子往稀粥里戳了戳,见明尤的嘴闲下来,麻溜儿给他递一块水仙饼儿。    明尤很快被她喂饱了。    他向父母告退,出门上学,没走两步,身后母亲惊呼:    “威姑娘,明尤去上学,你跟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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