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  中考结束,初中落幕。  要告别的东西甚少,要告别的人儿,却最难舍。  或许在很多年后,我都不能忘记填报志愿那天下午的太阳是如何绚烂得刺痛了我的双眼。我们仨娘们和一爷们手心贴手背,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要一起进本市最好的高中,一起统治江湖,续写我们铁人四侠的传说。  我们都在笑着,阳光映衬出我们笑容里的坚定。我也很坚定。  对不起,请原谅陶慈在明知不可能兑现的情况下,还和你们许下承诺。  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你们失望。  我一直相信,是的,距离不会磨灭掉最真挚的情谊,因为这些情谊已经散落在身体的血液中行走,每一次从心房出来,都愈亦醇厚。  所以,时间也没资格。    我出生在传说中能在地板上煎荷包蛋的盛夏。鉴于奇怪的出生情结,从小到大我对夏天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偏爱。这种偏爱具体表现为,就算曾因大夏天的在外面撒脚丫乱跑而中暑进过三次医院,仍然固执地对它情有独钟。  我的姐姐,她也会是一样吗?  七月二十八日,是我们俩的生日。  每每到这一天,爸爸总会为我筹备一个不大不小的party,兴致来时他还会邀请些警局的朋友一起来凑个热闹。别看他平时一脸严酷,其实内心是个浪漫而柔软的居家好男人。只是在这一片看似除了喜悦理应容不下其他感情色彩的氛围下,我依然能敏锐地捕捉到爷爷奶奶那恍若不经意的叹息、爸爸那停驻在我脸上时微带苦涩的目光,还有我自己那日益膨胀的想念。  但我知道今年一定会有所不同。  因为爸爸承诺要带我去一个我渴望许久的地方。  当我把这话告诉左筱光他们时,这三人秉着“不错过认识后彼此的每一个生日”的桃园结义原则,一致决定要提前一天给我庆生。  当我再把他仨的话告诉家人时,家中仨长老也一致决定让筱光他们到家里来给我庆生。热情好客的奶奶立即兴致勃勃地跑进厨房忙乎开,她说要准备一桌星级的菜肴,把我们四个小家伙都喂得饱饱的。自知待在厨房里一定会被奶奶赶出来,我便回到客厅陪爷爷下棋,然后眼珠一转看到爸爸穿着警服又准备去上班了。  “爸,今晚早些回来吃饭,我同学他们会在。”  “不了,我去局里饭厅吃。你和你同学开心些玩。”话音刚落,关门声随之响起。  我懂,爸爸的内心独白一定是“我在的话你们几个敢放开玩得尽兴吗”。是的这就是我的爸爸,他还很善解人意。别羡慕我这个当女儿的。  我回过神,继续和爷爷下棋,爷爷适时抓住时机将了我一军。  “慈慈,服不服?”爷爷那被岁月无情刻下印记的脸上堆着笑意,声音依旧如壮年般雄浑有力。  我作势双手抱拳,起身给爷爷鞠了一躬,“爷爷果然是宝刀未老啊!慈慈佩服,佩服!”  “哈哈,你这丫头。”一句话听得爷爷心花开得旺盛,眼角的皱纹陷得更深了。但这笑声,别提有多爽朗。  我多么希望能一直这样陪伴在爷爷奶奶身边。还好这只是暂时的,很快我们就能一家团聚,这一家里有我和爸爸,妈妈姐姐,爷爷奶奶。  对,我是这么相信的。  透过落地玻璃窗洒入客厅的遍地瑰红色夕阳余晖,渐渐被傍晚的昏黑所驱逐,奶奶的拿手菜也一碟碟热腾腾地端上了桌面。  “慈慈,赶紧给你同学打电话,菜很快凉的。”奶奶一边催促我一边回她和爷爷的房里。  我答应了一声,拿起手机挨个给他们打电话。等我通知完毕,二老已经换好衣服走到了门边。我赶忙冲到门口,还未动嘴奶奶就先发制人了:“慈慈啊,奶奶和你爷爷也好长时间没出去吃过饭了,今晚你就和同学吃饱些,玩好些,我们呀出去吃。”  “这怎么行?奶奶我…”  “听话。”爷爷截住我的话,摸摸我的头佯装严肃道,“我想和你奶奶吃个二人晚餐,你也不许?”  二人晚餐。好吧,这话都放出来了我还敢说啥呢。于是我只好目送这笑呵呵的二老手挽手出门,这幅他们微微佝偻着腰、相互搀扶着走远的画面,仿佛在无声诉说一个相爱扶持着走过了大半辈子的爱情故事。  那时的我还不懂,不是每一对都能这样相爱扶持抒写出简单平凡走到老的爱情故事。  比如说,我的爸爸妈妈。  没过多久,三位小客人屁颠屁颠地上门来按门铃。萧婉颜一袭粉色的雪纺裙,配合一头顺滑顺滑的典型广告直发,颇有小公主的范儿;卓敬如平常周末牛仔裤搭衬衫,没什么特别的亮点;我狠狠地受了惊吓的是,一向对裙子有厌恶症的左筱光,今天竟然穿起了灰色系列的连衣裙。这太震撼了,我按捺不住地把手伸向左筱光的额头,问道:“没事吧筱光,今儿这身打扮是要吓唬谁呢?”  “去你的。”左筱光不快地打掉我的手,整个背靠到沙发上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你的面子问题,要在你家人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嘛,不能失礼了你这个小寿星啊。”  “那我真谢谢你了,不过呢,”我故意拉长音,凑到左筱光跟前大声宣布,“不好意思,我家人都出去了,这家留给了我们四个。”  “哈哈,还学婉颜装淑女,左筱光你真是时运不济啊!”卓敬捂着肚子大笑。  萧婉颜端起杯喝水,以遮掩已溢到了嘴边的笑意。   “得了你们就笑吧,笑抽筋了可没人负责急救,”左筱光很鄙夷地看看我们,后向我发疑问,“等等,你家人都出去了我们吃什么?一个蛋糕能担当得起正餐的重任吗?而且你要知道,我们这仨娘们,都是出得了厅堂烧得了厨房的。”  “谢谢抬举,别扯上我这小户人家出身的,我可是打小传承了我奶奶的好手艺。”我不客气地跳离了左筱光的战线,“不过今天我奶奶都煮好了,还特地备了你最爱的盐焗虾,满意吧?”  “我说左筱光啊,你真得去挂个号查查你的嗅觉,这么大阵饭菜香怎么能硬是闻不到?”卓敬贬完左筱光,作诗瘾又犯了,“菜香横溢,未尝其味已知其美,定为美食佳肴,人间难得几回尝…”  “很好,麻烦卓大少爷用您的烂尾诗喂饱自己吧。姐妹们,走,我们去吃饭!”左筱光连翻了数个白眼,拉着我和萧婉颜往饭厅走去,还“一不小心”地从卓敬的脚丫上经过。  “啊!左筱光你就一小人!”  卓敬吃痛叫骂的声音响彻整个客厅,我们仨放肆地笑开了。  这对冤家,这对活宝。  晚饭在我们仨娘们轮流抨击卓敬的嬉闹中结束。最后卓敬这一爷们惨痛地得出一个先祖流传下来的不二教训---宁惹小人,不惹女人。  没办法,谁叫他孤家寡人呢。  饭后一顿国事家事天下事的胡扯漫聊,左筱光估摸着时间和肚子消化速度都差不多了,从冰箱里拿出了他仨带来的蛋糕。我正欲帮忙插个蜡烛什么的,被卓敬一把伸手拦下,“寿星,请坐好别添乱,这些交给我们小的。”  我很乖地点点头坐好,享受生日这天才享有的高级待遇。  蜡烛一点好,卓敬立即关了灯。他打了一个响指, “Music,go!”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悦耳的歌声携着幸福把我团团包围。柔黄烛光中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和祝福,皆是那么真诚。感谢天感谢地,我陶慈上辈子一定是在佛堂里天天烧香拜佛今世才修得和他们仨成至交的福分。  歌声停后,我在他们热切的注视下合拢十指许下心愿,“第一个愿望,希望我的家人都身体倍儿棒,心情倍儿好。第二个愿望,希望我们四个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像现在一样那么幸福快乐,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卓敬猛点头,“必须的呀。”  萧婉颜和左筱光挽着手,一同朝我用力地点点头。  “第三个愿望,希望…”能够和妈妈姐姐再见。  “希望什么?”见我忽然没了声,卓敬心急地发问了。  左筱光见我不语,揽住我的肩膀对卓敬说:“第三个愿望当然要留给自己,怎么能说呢?小慈,别理那没见识的,快吹蜡烛。”  “好。”我投给左筱光一记感激的目光,一鼓作气地把蜡烛全吹熄。瞬间客厅又是一片通亮。在仨吃货的眼光催促下,我迅速切了蛋糕分到他们手上。  左筱光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奶油,才从口袋里拿出响声的手机。她看了看,面露喜色地转向我们大呼,“姐妹们,可以查录取了!”  “这么快呀。”卓敬赶紧放下蛋糕也掏出手机,声音稍稍有些紧张,“快,趁现在人齐,大家一起查,也好确定是不是都上同一所高中了。”  一起查。  看来今晚是非得说破不可了。暂时想不到怎么开口比较好,我配合地拿出了手机发出查询的短信。  四部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几乎是在同一秒作响。  左筱光看完后立即激动地咬着叉子跳了起来:“亲爱的,我们挨个报出来吧。我,左筱光,真的被齐一中学录取了!”  “漫天乌云皆散去,你能考上我们就都安心了。”卓敬半是打趣半是惊喜,“我也是齐中。婉颜和小慈你们两个成绩好,不用问,一定也是。”  我和萧婉颜交换了个不知何意的眼神,而后一块道出,“齐中。”  “太棒了!皆大欢喜!”左筱光扑过来抱住我和萧婉颜,“我们四个又可以一起闯荡江湖了!”  “筱光,我…”此时不说,我怕日后就更说不出来了。深吸了口气,我咬着牙把这句话挤了出来,“对不起,恐怕我要食言了。”  三人一致愣住。  卓敬最先反应过来,敛容道,“哪有寿星道歉的说法。什么食言,说清楚些。”   我深呼吸,低下头不敢和他们有任何眼神交流,吞吞吐吐地和盘托出,“对不起,我爸爸,他已经帮我联系好凉京市那边的学校了,所以,所以,我不能,不能和你们一起上齐中了。”  他们仨嘴角来不及收起的笑久久僵住。  左筱光和卓敬瞪大的眼眸里满载着不可置信,而萧婉颜,我亲爱的萧公主,那双勾人魂的丹凤眼里,不知为何盛着比我还多的悲伤,似乎,还有一抹和我同款的,歉意。  很快,谜底揭晓了。  萧婉颜也低下了头,晶莹的泪珠不知何时打湿了她卷翘的睫毛,“筱光、卓敬,对不起,我,我也不能和你们一起上齐中了,下个月我们全家,都要搬去上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抓住萧婉颜微凉的手心,一时竟也不知所言。  原以为四人里要孤雁独飞的只有我,可熟料萧婉颜,也有着和我一样的忧伤。  一刻钟前的满屋喜悦,因我和萧婉颜的坦白被驱散殆尽。  这算哪门子的生日宴,分明就是一提前告别宴。  良久,我们谁也没开声。  桌上的蛋糕,在沉默的浓重中开始现出奶油化开的迹象。  “得,你们都走吧,去凉京的去凉京,去上海的去上海,我也很忙的,”左筱光拿起蛋糕,和着胡乱落下的眼泪胡乱地往嘴里塞,“谁有闲工夫理你们这破事。”  “筱光,对不起,对不起。”萧婉颜搂住左筱光的肩膀,不住地道歉。她的手心一直被我紧紧地握着,我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彼此。  一边坐着的卓敬扯出一个比生气还难看的笑,“哭什么,今晚我们是来给陶慈庆生的,你们都在哭什么啊?不知道这样很晦气的吗?都不许哭,快,吃蛋糕!”他把蛋糕塞到我和萧婉颜的手上,自己拿了一块背对着我们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可我明明看得那么清楚,故作没事人的卓敬,正在用手背抹那不易轻弹的男儿泪。  我们各自埋头吃着蛋糕。变了味儿的蛋糕。  尝不出的甜味。入嘴只余咸咸的,夹着苦涩的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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