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们就在这门口玩。”方俊的普通话里夹有较重的乡音,但要听懂也不是难事。  我满目茫然地盯着门外边这一全是沙土的空地,这,这是要玩堆泥沙城堡?  小方俊松开我的手,炭黑色的小瘦脸上洋溢着童真,“我去捡些好看的石子回来,姐姐你在这等我。”话一说完他就跑开了。  玩石子,这就是农村孩子的小乐子吗?嗯,听起来好像不错。  我捡了处看起来没太多尘沙的矮石墩坐下,朝不远处捧着小石子向我走来的小方俊挥了挥手。就在这时,屋内那细声低语的谈话,隔着这堵不可能有隔音效果的红砖墙,全数被我这敏感超人的耳朵照单全收。  自认有点小演技的我立刻把各种即将跃出的或震惊或不解的表情打入冷宫,因为此刻小方俊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得意地向我摊开他那把满载小石子的手心,“姐姐,你看我捡的石子好看吗?”  “很好看,”小孩子是不会在意大人们聊些什么的,所以我只要故作没事和小方俊玩就行了。我从他手心里挑了两颗乳白色的小石子,微俯下身笑容璀璨地问他,“小方俊,我们要怎么玩呢?”  “先蹲下。”小方俊拉着我在原地蹲下,用小手指把附近地面上的沙土全部扫到一边,露出了一小块平整的土地。  “像这样,先把一个石子往上抛,用同一只手马上从地上拣颗石子,还要很快地在抛出去的石子没掉下前接住它。”小方俊边解说边认真地给我做示范。他的反应很快,每一颗抛到半空的石子都在他敏捷地往地上捞多了颗石子后,准确无误地落入到了他的手心。我看得有些入神,为他的精彩表演鼓掌,当然,这耳朵可不能入神。  小方俊不亦乐乎地抛了两轮后,把一颗小石子放入我手心,“姐姐,该你玩了。”  “行,我来试试。”和小孩子玩游戏我最拿手了,我照葫芦画瓢地玩起来,不一会儿就掌握了要领,看得小方俊那明亮得若夜明珠的瞳孔里满满的都是崇拜。  等我们都玩得有些累了,小方俊拉着我到矮石墩坐着休息。我把小方俊抱到自己的腿上,细心地替他把沾着沙粒的小手轻拍干净,问道“小方俊,告诉姐姐你几岁了?”  “快八岁了。”小方俊低下头玩着自己稍长的指甲。  “快八岁了?妈妈有说要送你上学吗?”明知道答案是什么,我还是想听听小方俊会怎么回答。  “妈妈说了,我还小,还不能上学,我们村里没有学校,上学要到走到镇上去,要走一个小时,可远了。”小方俊认真地回答我,话腔里有掩盖不住的憧憬,“不过我妈妈答应我的,等我大些,再大些,能够保护自己了,她就会让我去上学的。”  我顿觉鼻头有些酸酸的。如他这般年华,我早已坐在宽敞通明的教室里接受知识的洗礼。而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种期望。  等小方俊大些,再大些,这种期望,会不会摇身成为奢望?  我想他一定在渴望着。渴望着有一天能走出这村落,去呼吸城市那浑浊得让肺些微难受的空气,感受城市那午夜的歌舞升平,在高楼曼立的街道中挨着人潮拥挤地穿行。  可谁又能预测,即便这一天真的来临了,等待他的不会是电视里渲染的城市里那些浮华的醉生梦死,而是被牢牢捆绑在生活重担下艰难吐气的钢筋水泥、流水作业?  突而我脑海里闪过了方才他跑着去捡石子的掠影。在暖阳的笼罩下,那一刻他奔跑的小身影随距离逐渐缩成了一个小黑点,砂土路上留下了他深浅不一的脚丫印。在这样一个几欲和与现代脱节的小村落里长大,倘若真的没有机会走出这里为未来拼一拼,将来是否他也会踏上其他村民的锄禾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未到暮年就已思不起曾经自己也拥有自由奔跑的快感?  我知道这村里,乃至全中国为人知不为人知的小村庄里,还有如繁星般数不清的像他这样的孩子,从出生那刻起,未来,似乎就已经清晰在眼前。  命运,就是如此现实,如此冷面,如此残忍。  我们喊着口号要挑战,而真正有力改变的事又有几多。  这多可怕。  可怕过一绝的恐怖片。  什么是所谓的天命,我给不出答案。  打开随身携带的小书包,我拿出了两天前爸爸同事送我的钢笔和一本装帧华丽、刚写了几页的日记本。  小方俊显然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精美的东西,小脸上流露出的尽是惊喜和羡慕,“姐姐,真好看,真好看。”  我翻开日记本把写了的几页撕下塞回书包里,而后把钢笔和日记本放在方俊黑乎乎的小手上:“拿好了,这是姐姐送给你的小礼物。”  “给我的?”小方俊不敢相信我的话。  “对啊,”我摸摸他那剪得短短的小平头,“有了这笔和本子,以后我们的方俊上学就有东西用了。”  “真好!我有本子和笔了!太好了!”小方俊兴奋地抱着笔和本子在原地转着圈。在这张还未褪去童真和稚嫩的黝黑小脸庞上,满面皆是一个应入学儿童对学堂的无限向往。他小心翼翼地摸着本子和笔,又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后,对我说,“姐姐,我先进去把书和本子放好,不能弄脏了。”  我点点头,没有跟着他一块进屋。  和小方俊待着的这约莫一个钟里,我并没有让耳朵闲着。当里边没了声儿时,那两位交谈了许久的大人也该出来了。  果然,一分钟内,爸爸和周阿姨开门一同走出,后面还跟了个小方俊。  我估摸着这俩都是影帝影后级的料,在经历了刚才那么激情澎湃的“论战”后,居然还可以淡定得如刚见面一般。  小方俊趁着爸爸和周阿姨还要客套几句分别话之时溜到我身边,往我怀里塞了一个掌心大的小木盒,圆滚滚的小眼睛里满载着期待:“打开看看,姐姐,送给你的。”  “好。”我应他的意打开盖子,入目的是满盒子形状不一、颜色各异的精致小石子。  一种莫名的感动瞬间把我的心房包围得严严实实。我把小方俊搂入怀里,扮演起小大人的角色叮嘱道,“谢谢你,我太喜欢了。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以后认真读书,知道吗?”  “知道了。”小方俊边回答边用力点头以表决心。  我看着他认真而严肃的摸样,终究还是语塞了。  亲爱的小方俊,姐姐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祝福了。  我只能祝福你,能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还有运气,去挣脱命运这沉重的枷锁。  “我们就先走了。”爸爸向周阿姨道了最后的别,丢给我一记眼神。  我很识相地道了声“周阿姨再见”,乖乖地站到爸爸旁边,同时还不忘向小方俊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好。”周阿姨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交给爸爸,“这个号码,你留着。开车一路小心。”  “谢谢你。”爸爸把纸捏在手心,波澜不起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感激的痕迹。然后他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在离开天窰村的沙路上。  再见了,天窰村。  上车后,我和爸爸许久谁也没有开声。  驾驶座上的爸爸,永远都这么沉着淡然,一副威严的警官样。  威严的警官,又怎么可能容忍得了背叛呢。  所以十年前,这个威严的警官用他专业缜密的破案思路,坚定地认定他的妻子出轨了。  就算是审判庭上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的被告,被告人最后陈述也是一项不可剥夺的权利。  而这个警官,却直接在侦查阶段就剥夺了他妻子辩解的权利。  直接宣判了死刑。  结果就是,被宣告为出轨的妻子自觉无颜面再留在这个家里,在那年的七月八号带着自己双胞胎中的大女儿离开了。  自此断了音讯。一断,就是整整五年。  都说,冤假错案终是有一天会被翻案、沉冤昭雪的。  五年前,这位威严的警官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朋友给了他一个地址,地址正是他那被他判了“死刑”的妻子的住址。  威严的警官或许早就后悔自己当年固执己见的判决了,可是就在他决定出发去找这个地址重审旧案的前一晚,他的宝贝小女儿却大病了一场。  这场病,来得是多么巧合。  因为接着女儿的这场病后,威严的警官又接到了上级指派的一个重要任务——带队追捕一个在逃多年的跨国贩毒集团。  这在逃多年的跨国贩毒集团真不是小样啊,一追捕就是挥霍了三年的日月。  而那张抄着地址的纸条,逐渐被越积越多的文件和档案,压到了最底层。  这一压,纸张泛黄了,人也离散了。  独自在天窰村等了这个威严的警官整整一年的妻子,最后落得伤心独燕飞离。  待威严的警官再次找到这个地址时,纸张已沉积了五年的历史。  最后带走的,只有一个号码。  威严的警官,亲爱的爸爸,此刻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你,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你可知道,无论是知道真相前的陶慈,还是知道真相后的陶慈,都认定她爸爸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人。  最威严的警官。最坚定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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