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老侯爷疼着她,可是这背后多半是因为董太后的关系。上次吴玉萱收了陈孟昭的那块羊脂玉,那老侯爷炖了羊蹄子,连口汤都没送过来。    那晚,吴玉萱抱膝坐在软榻上闷闷不乐。老侯爷差人将那羊蹄汤端到她跟前,将汤匙塞到她的小肉手中,“中午这羊蹄子炖的不烂,怕伤了县主的肠胃,便没送过来,如今炖好了,快趁热吃。”    吴玉萱喝了一口汤,用汤匙戳着碗里的炖羊肉,转身朝老侯爷道:“大公子的玉倒是暖玉,我寻思着将这玉给您打个簪子……您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无际之谈吧?”    老侯爷睨了一眼那玉,手捋了捋鼻子,沉沉道:“不是无稽之谈,他一出生便带来了火灾,还专门找了看命郎,初初老夫也是不信的,可是后面发生的事……”    吴玉萱微微蹙眉,“引来了更大的祸患不成?”    老侯爷捋了捋鼻子,沉吟了半晌。    “那年他母亲去了,老夫本想将他过继在仇氏名下,仇氏是嫡妻,他便是嫡长子。仇氏心气儿高,原本跟他生母有些过节,便刻薄了些。老夫还专门给他俩人办了宴,谁知那宴会还未开始,仇氏便失足跌进了荷花池。九五寒冬的,仇氏畏冷,冬日很少出门,更不会去那荷花池处,可偏偏那日去了,去的蹊跷啊!”    “染伤寒足足昏迷了三个时辰,老夫问他,是否去过?”    吴玉萱细细的嚼着羊肉,听老侯爷继续道:“他说未曾出去过,还坚持说他自己是不祥人。可是老夫却在他房里搜出了沾了冰水的鞋。老夫不是怕他不祥,老夫是怕他那心思。这等人,必会负尽天下人,老夫不能陷北周于不义。”    吴玉萱觉得那汤卡在了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的。陈孟昭能当上北周的丞相,靠的便是这股子负尽天下人的薄情。    她看着铜盆里的镜面水,感觉那盆底都是陈孟昭那张阴沉的脸。    到了半晌午,三房应氏那俩淘气的儿子便火急火燎的跑到吴玉萱这里来,吵着要看看她们女孩家习礼的丑样子。    那来教习礼仪的是个嬷嬷,教习礼乐的倒是个清秀的女子。这女子曾是南燕皇帝的贵妃,因和一位宫女情深,被人诟病是断袖,后被南燕皇帝强迫在庙里出家,南燕动乱后,两人便来了北周,成了宫里教习礼乐的乐师。董太后听说玉萱要学习古琴后,便将她差到了费亭侯府做教习乐师。    吴玉萱本来是盼着另外一个乐师,这个乐师虽说性子稳重沉静,可是天生恃才傲物,而且放在琴艺上又向来是目中无人的。吴玉萱虽说身份贵重,可是在音律上却是个十足的睁眼瞎,当年还弄坏了这位心爱的琴,这梁子应该从她弄坏她的琴就结下了。说实话,目中无人的女人,多半又是记仇的,每次学古琴,哪怕是犯一点小错,都会被她挑刺挑成滔天大错。    吴玉萱曾想将古琴扔在那乐师脸上,可是喘了几口气后,又觉得着实惹不起,这乐师是董太后钦点的,又是当过贵妃的,天生一副端庄威严,就连老侯爷都敬着她。她若是冲撞了她,这古琴就甭学了。    今儿个,又到学古琴的时辰,吴玉萱喝了几口蛤蜊汤,便被院子里的婆子们小心的领过去了。    路过一座结冰的水榭,绕过陈家的祖祠,往后走几十步便是府里的姐们习礼的雅舍。    雅舍内部空间极为宽敞,漆红的廊柱,两旁点着一人高的八角宫灯。吴玉萱坐在正中,陈孟仁和陈孟纯在一旁跟她胡闹,陈琼媚进门后,直接坐在了右侧第一张桌几旁。  陈琼珍被他母亲带着去了归德侯府攀亲事去了,便差了个丫鬟过来传了个口信。    那丫鬟刚说完,就见那女乐师穿着一身樱桃红暗花牡丹毛绒春衫,从东首的角门进来,眉目如画,眼神蕴着一股淡淡的情绪,让人看不清是悲伤还是沉静。    玩闹的也停住了手,一双双眼睛盯着台上的乐师。    张乐师从台阶上走下来,开始指导她们琴的摆放,吴玉萱虽然是个音痴可是在摆放琴时却是十分独到。上辈子除了摆琴就没干别的事儿。    可是她还是听从张乐师的指点,一板一眼的将护轸与轸置入案头开孔之内,琴首在右,琴尾在左。摆完后就安安静静的看着张乐师。    身旁的陈孟纯和陈孟仁却不住的朝她挤眉弄眼,“萱县主,别练什么音律了,枯燥的要命,放个琴还这么多规矩,烦都烦死了。咱们出去玩儿吧。”    “对啊,县主,我知道城西有个有趣的地方,别练了,我们一起去玩儿啊。”陈孟纯在一边附和着。    吴玉萱抿了抿唇角,伸手朝他俩示意闭嘴。这手指刚伸出来,就见那张乐师一双眼睛扫了过来,朝她道:“县主,您不摆琴,在这边挤眉弄眼的作甚?”    吴玉萱放下手,直起身子朝她道:“他俩想出去玩,我叫他们闭嘴。”    张乐师拢了拢袖子,端正的坐在古琴旁,眉目低低的瞟过她的脸,低低道:“我向来不挑人是非,只是您是县主,太后多番要我严格指点您的琴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您虽是县主,可是终究是我的门生,尊师重道您可懂?我知道您不想我的音律课,可是您千方百计的找来府里的公子来扰乱我教课,未免过了些!”    吴玉萱觉得真的天上飞来一个巨大的屎盆子,又准又狠的扣在了她的头上。这俩哥们真的不是她千方百计找来的,她真的是想要好好学习琴艺的。    陈孟纯和陈孟仁怕这宫廷乐师将这件事告诉老侯爷,便伸手捂住了嘴,讪讪的也跟着摆了摆琴。    吴玉萱咬住下嘴唇,原本弄坏她的琴,还有些内疚,如今却是再也不内疚了。她垂下眸子,伸手摆弄着琴上的流苏,挺直了脊背,听张乐师讲坐姿。陈孟仁和陈孟纯看到她黑了脸,也焉答答的没再闹腾。    张乐师睨了一眼吴玉萱,便继续讲坐姿的标准,确切来讲,若非董太后指名道姓的让她过来教习礼乐,她是坚决不会来教吴玉萱的,至于那俩胡闹的公子,她更觉得烦。倒是陈琼媚,她多多少少的都会照料些。    陈琼媚先前就学过琴,可还是照着张乐师讲的,坐姿笔直笔直的。她是长房嫡女,可是却多才多艺,又画的一手好兰花,在她眼里,比玉萱的县主还要端庄上几分。    日头西斜,金色的夕阳从雕花窗中流泻下来,张乐师将琴收起,下首的学生朝她微微躬身拜别。    张乐师一走,陈孟纯和陈孟仁又凑了过来,围在吴玉萱的跟前,说要带她去城西玩儿。    踩在雪上,吴玉萱一直没有说话,可是看到那俩哥们毫无悔改之意,便停住脚步,转身朝陈孟纯和陈孟仁道:“你俩莫要在琴艺课上扰我,你俩也看到了张乐师可是严苛的很。”    陈孟纯揉了揉眼睛,懒散道:“她啊,就是对你严苛。”    朱京华将白狐皮裘小心的围在吴玉萱的肩上,严肃道:“县主,您身份贵重,莫要整日胡闹,要好好的学习礼乐才是。再者,太后膝下就您一个外孙女,对您的期望极大,所以才挑了张乐师过来教您。”    陈孟仁撇了撇嘴,陈孟纯却扯着吴玉萱的袖子,低低道:“我告诉你啊,这张乐师以前是南燕皇帝的贵妃,后来因为断袖之僻被弄到庙里做了尼姑,南燕被灭后,就辗转来做了咱们北周的乐师,听说在宫里经常被公主们捉弄。她虽敬着太后,可是却相当的讨厌皇家的子孙,你看看,今儿个她何曾对你温和过?”    陈孟纯说的起劲儿,陈孟仁正要过来调油加醋,就听到管家喊他们去私塾进学,便急匆匆的跑了。    玉萱深吸了一口气,这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如今也是能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不惹事便是了。到了第三次学琴时,张乐师没有挑她的毛病,但是学完第一式指法后,张乐师却将她叫到了台上。    “县主,我看了您的弹琴的指法。”张乐师睨了她一眼,冷清道:“指法太重,音浊难听,掌心绷得太紧,手肘撤的太慢,要认真才是。”    玉萱静静的听着,点了点头。    张乐师抬起头,朝她道:“指法第一式的错误太多了,我瞧着还是要找些会弹琴的小姐们相互指点,不过外面那些野琴倒是不可学,城北光禄大夫家的小姐弹的就不错,私下里倒可以让她指点一二。”    “嗯。”吴玉萱双手交叉,柔和的应了一声,尽量谦恭一些,待她全部讲完,这才出了雅舍。    正要去老侯爷那里,就迎头逢上了二房的公子陈孟贤,陈孟贤坐在赏雪亭中和一个身着墨色绸缎长袍的人下棋,那人面色端正,倒像是朝臣。    吴玉萱看了看亭中的人,便迈着步子往老侯爷那里走。朱京华弓着高瘦的身子跟了上去,眉毛微微一皱。前些日子她和二房的一儿一女倒是挺亲厚的,如今怎么……    玉萱微微侧头,伸手抚平朱京华的眉,笑道:“莫要再皱了,本来脸就生的阴沉,这一皱就更吓人了。陈孟贤是二房的公子,又常年在吴郡,如今回来了自然要跟府内外的熟人叙叙旧,我啊,还惦记着老侯爷那里的爆肚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赏雪亭,吴玉萱正要进水榭,就迎头撞见了陈孟昭。    陈孟昭立在水榭的一端,看到她过来,那入鬓的长眉便微微的皱着,本就冷淡的眉目,看着就益发的冷冽了些。    她不想跟二房的人打招呼,这下可好,人家未来丞相也是对她极不待见啊。    看到她站在水榭那头,对自己上下打量,陈孟昭微微抿了抿嘴唇,朝一侧的小兵低低道:“你先去吧,我一会就到。”    风又起,卷起了地上的厚雪,陈孟昭忙抬袖遮住了太阳穴。    玉萱小步跑过去,将身上的狐裘直接罩在了他的头上,喷嚏连天问道:“大公子,可莫要被风吹了,这头疾最忌讳冬风呢。”    陈孟昭将头上的狐裘取下来,垂首看了看手里的狐裘,又抬眸睨了一眼喷嚏连天的吴玉萱,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吴玉萱见他眉头微皱,又看到他发髻被自己的狐裘弄得凌乱,不由的低下了头,拍个马屁还拍在了马蹄子上。    陈孟昭抬手理了一下乱发,冷着脸将狐裘按到了她手里,冷冷道:“风大,穿上。”    玉萱将狐裘围在身上,抿唇偷偷的打量他一眼,身材高大,眼神冷冽的像一把宽.刀,她像是个快要被切的糯米团子一般。他半天不说一句话,她咽了咽口水,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    玉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身朝他搭话道:“方才,我路过赏雪亭,看到陈孟贤跟一人下棋,若是没猜错,那人就是城北的光禄大夫顾明哲呢。”    陈孟昭眼睛盯着前方,淡淡道:“嗯。”    玉萱抿住嘴唇,今天的点儿真背,怎么就真的就是顾明哲呢?!气氛比刚才还要尴尬。    玉萱抬头看了看他高大的身子,想起弹琴指法的问题,便快步走到他跟前,伸出小肉胳膊拦住他,明朗笑道:“大公子……恩……今儿个张乐师说让我去找城北的光禄大夫练琴,可是我跟他又不熟,我想问你会不会弹琴,可否指点一下我的指法?我保证会认认真真学习,绝对不走神。”    陈孟昭垂首盯着她,眉头微微皱在一起,半晌,伸手指了指后面的赏雪亭,冷淡道:“县主,您方才还直呼光禄大夫为顾明哲,又怎会不熟?!若论不熟,应当是与我不熟,告辞!”    玉萱觉得风刮的脸,有点儿疼。    上辈子在费亭侯府,她便与他不亲厚,甚至搓弄府里的姐们欺负他,在他心底,或者她就是居心不良。    玉萱呶着嘴,眼睛讪讪的上瞟,可怜巴巴道:“是张乐师说城北的光禄大夫叫顾明哲,我是胡乱一猜,没想竟真的是那光禄大夫……”顿了顿又道:“我是听婆子们说你琴弹的好听,才想着让你指点一下……”    陈孟昭垂首打量她半晌,叹了一口气,却依旧皱眉道:“罢了,待下了私塾,你过来便是了。”    玉萱走到半路时,微微转头,看到他一身暗青色锦衣,立在茫茫白雪中,眉目冷冽,气质卓绝。脑中突然浮现出老侯爷说的事情,在众人眼里他既不详又薄情,可是她却感觉到了他骨子里的孤寂与无助。    细碎的雪被风吹下来,落到她的衣领子里,冰凉冰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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