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大排花花绿绿的女性用品货架,楚天毅双手插着裤子口袋在一旁站着,刚认识的少女正在挑选商品,他时不时还要为她担当翻译。    方才答应收留这女孩时,他还为自己某些不见天日的念头感到羞愧,然而一刻钟前发生的事却将他的思维完全颠覆。    “行李都没取就离开机场了?”楚天毅听从少女的请求,陪伴她来领取行李,充当人体导向牌给她带路。    高跟鞋哒哒哒响,少女牢牢跟在他旁边,振振有词:    “机场那些眼花缭乱的英文标牌,在我眼里堪比摩斯密码。能凭直觉走出机场已经不错啦……再说,发现护照丢了之后我差点想横尸街头,哪里还有心思管行李呢……”    “……”说得也是夸张。    其实他什么也听不进去。神志不清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孩,怎么想也不像一个三十岁老男人该做的事,简直违背律师该有的职业素养。    从没什么营养的交谈中得知,女孩名叫乔曦晴,今年二十二岁。    人如其名,像个永远笑不累的晴天娃娃,随时看她,她便随时为你展开一张笑脸。她的笑好像跟情绪无关,而是无需刻意控制的本能。    ——这是楚天毅目前对乔曦晴最大的印象。    按照航班号找到提取对应行李的位置,楚天毅瞧一眼身旁穿着恨天高还比自己矮半头的小女孩,她正探着头寻找自己的行李箱。    稚气未脱的脸搭配如此娇小的身子,言语神态也像不甘长大的孩子,也只有礼仪举止和成熟打扮能透露出成年人的气质。    纵然不至怙恩恃宠,起码也是来自养尊处优家庭的千金小姐吧,父母怎么放心让英语不好的她一个人来纽约这么繁乱的地方?    他是懒得分析这些与他无关之事的,可这小姑娘实在不正常。    没给他深入分析的机会,乔曦晴已寻到目标,向传送带上一个28寸的白色行李箱走去,他便收起思绪跟上去帮忙。    各色各式的行李箱中,一眼便知那个洁白无瑕格格不入的箱子是她的。    两人止步于传送带前,楚天毅见她瘦弱的胳膊正朝行李箱伸去,并无让他帮忙的意思,不禁愣了一下。    否定了自己刚刚对她千金小姐的猜测,打断她的动作:    “我来吧。”    纤柔指尖刚碰到拉杆,被他的声音打断后顿了顿,状似没反应过来,又像是不好意思。乔曦晴有些茫然地犹豫一瞬才收回手,后退一步,把空间为他腾出来。    有点拘束的态度,与之前外向伶俐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懒得再疑惑,利落把分量不轻的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拿下来。这个重量,大概比她这个人还沉几分。    “一个人出国旅游还带这么多东西?”    平薄精美的白色手包夹在乔曦晴左手后三指与掌心之间,空闲的食指抵在拉杆按钮上,轻轻一按,淡雅低调的裸色指甲油在机场灯光反射下闪闪发亮,拇指顺势将拉杆向外提。    “当然!化妆品、衣服、包包一样都不能少的,女孩子就是要时刻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别人你过得很好。”    似有心事,她的动作极其柔缓,直到话说完,拉杆才被完整抽出来,不过神情倒是与动作不符的栩栩熠熠。    这张笑脸虽然见不到什么好心情,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不知怎的,楚天毅突然想起刚才在哈德逊河畔看到她时,她身上那股奇怪的气场。    他装作不经意地清了下嗓子,提议道:    “要不要去超市?”    “嗯?”乔曦晴眨了眨眼,指腹轻轻摩挲拉杆边沿,抬头朝他笑道:“你买单吗?”    “带了一张信用卡。”他默认。    乔曦晴俏皮地晃了晃白色手包,“正好我也带了一张,额度不够刷我的,之后你再还给我就好。”    “……你是要把商场买下来?”    “那又怎样?反正也不是花我的钱。”乔曦晴不客气地把行李箱推到他手上,粲然一笑。    楚天毅顿时有一种被诈骗的感觉。    堂堂知名律师,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给骗了?简直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耻辱。    逛了这么久,推着的购物车也没有想象中夸张,都是一些女生的日用品而已。乔曦晴负责挑好丢进车里,他负责默默摆好腾位置。    结束挑选,乔曦晴盯着购物车里整齐的摆放,她挑的东西都被按大小分类依次摆好,空间得到充分利用。    她愣了愣,问道:    “先生……你有强迫症吗?”    “没有,习惯而已。”    她好像挺意外,一副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男人有这样的好习惯真是少见啊,看来先生不是散漫的人呢。”    楚天毅只是随口应和:“是吗?”    他并不太喜欢这种刻意讨好的话,可他又觉得和她说话的感觉不坏。    “乔小姐为什么会一个人来纽约呢?”    可能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乔曦晴不自觉停下脚步,思考一瞬才说:    “嗯……算是心血来潮的毕业旅行吧,想看看自己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会怎么生活。”    他顺着她的话说道:“为何不选在国内,起码沟通不成问题,况且国外不是很安全。”    “国内多没挑战……其实我也没有仔细计划过,随便抽签就抽中纽约啦,也没怎么考虑就买机票过来了。”    她又推着购物车缓缓向前,忽而淡然道:“如今这个时代,何处安全呢?”    她的话绝不止表面的疑问而已,然而并未给楚天毅反应的时间便继续鼓着脸抱怨:    “可是挑战来得有点快,刚走出机场护照就丢了。看来纽约对我不太友好啊……”须臾又叹了口气,“算啦,还是不要在纽约市民面前发牢骚了。”    “没事。”他也从没感受过纽约对他的友好。    “对了,先生有什么要买的吗?”    抬头,楚天毅见正好走到酒精类货架旁边,遂伸手拿了几罐啤酒。    凭借易拉罐上的图案,乔曦晴猜到这是什么,有点讶然:“你们这个年纪的大叔还会喝啤酒吗?不是威士忌之类的?”    “年轻时候和朋友养成的习惯,这么多年改不掉,也就算了。”    楚天毅轻轻晃了晃手中密封的啤酒罐,罐中的气泡声顷刻喧腾起来。    当往事席卷之时,啤酒气泡发出的滋滋声,大概是时间煎熬旧伤疤的回响吧。    ……    离开超市,楚天毅和乔曦晴并排而走。    乔曦晴显然穿不惯高跟鞋,几乎一步一摇。每走一段路,楚天毅便要停下来等她舒缓。    距离上次停歇还未超过三分钟,楚天毅忽然发觉耳畔的絮絮不休与高跟鞋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眼神扫过前方的寂静空荡,他微微向后转头,以没有命令之意的平和口吻低声道:    “快跟上来。”    没人回应。    他整个人转过身,看到乔曦晴坐在离他不远的长椅上。身子依然坐得端正,面部表情却是满满倦态。    他挑了挑眉,折返走到她旁边:“又累了?”    乔曦晴像正在泄气的气球,泄尽最后一口气吐出一个字——    “嗯……”    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长椅旁边,自己在她隔壁坐下。    由于乔曦晴的慢吞吞,现在已快中午。    眼前这一方巴洛克风格的古典建筑竟以冷色调为主,处处透着呆板遗风。而此刻有了肆意的阳光做烘托,倒也多了几分它们本该有的热情|色彩。    乔曦晴没意识地注视着灰色石板路,任她行云般的长发和微风搅在一起,被吹乱了也不去打理。    清净良久,楚天毅反倒有点不适应,而乔曦晴也开了口,只是声音有点恹恹的,不再有方才活泼灵动的气韵:    “明明是巴洛克的建筑,却一副冷色调。这一路走过来,所有的东西都是死气沉沉的灰色……”    是啊,纽约的建筑一向以冷色调为主,就和纽约这座城市一样——冰冷无比。楚天毅心里如是想,却没剖开这一层面,而是说:    “等晚上霓虹灯亮起来,就是另一副样子了。”尽管都是假象。    “晚上啊……那先生喜欢纽约的氛围吗?”    “不完全喜欢。”    乔曦晴欲言又止地瞄了楚天毅一眼,顺而点了点头,漫不经心。    她的问题和反应,让楚天毅不由得多想。按理说毕业旅行应该在六七月份,她拖到九月份才进行,还是为了考验自己……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乔小姐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问这个?”乔曦晴目视前方,若有所思地缓慢眨了一下眼。    对于她才二十二岁的人生来说,能让她认为惊心动魄的突发事件并不多,那天的事算是一个。可惜故事中能言与楚天毅的,只有一句话:    “有看见你的病历啊,才三个字当然记住了……”    “哦?那刚才拉住我手臂的时候,为什么没记得我左手受过伤?”楚天毅知道她现在心不在焉,随口打趣道。    不出所料,身旁小姑娘给了他一记没恶意的白眼。    “先生——你这是在记仇吗?”    楚天毅轻笑一声,没有反驳。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忖度她应该休息得差不多了,站起身背对着她:“该走了,半小时的路程走了一个世纪。”    其实在看见楚天毅起身时,乔曦晴便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呢,她双手刚撑到身子两侧准备站起来,又被他这一句话给拍了下去。    “纽约的一个世纪有这么短吗……”    楚天毅早已料到她会埋怨,并未理会。自顾自拎起她的行李往前走,任她在后面磨蹭。    见状,她也只能不情愿地起身跟上去。    沿路走了片刻,纵使楚天毅已有意放慢步伐,后面那道施施而行的影子还是越来越慢。    无奈,他只得停下等影子主人出现在与他同一条水平线上。    他没有回头,所以并不知道身后垂眸低落的乔曦晴,在他停下那一刻,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而后展开了今天第一次与情绪有关的笑脸——    那是发自内心的欢乐。    ……    单身男人的房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摆设,一尘不染;面积不小,一个人住显得无比空旷。两个空闲房间大概是专门留作客房用的,像单独小套房一样。    进门后放眼望去——棕色为主的装修,无论地板、沙发、书桌,统统只有棕色;乏味整洁之余,还有些许温馨。    ——终于不是灰色了。    房子呢,是父亲留下的。楚天毅刚来纽约时当然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只好住父亲的房子。    即使父亲已然走了许多年,他也没有搬出去。毕竟这套房子位于哈德逊河附近,环境很好,且离事务所很近,可以让他避开早晚高峰的拥挤;经他简单重装之后,也还过得去。    他为暂住他家的乔曦晴安排了采光好的那间。    下午近三点,他帮乔曦晴完成整理行李的大工程以后,便坐在客厅阳台的藤椅上。    阳光铺满整条哈德逊河,河水击打着岸边岩石,河面随之泛起片片小光晕,竟晃得人眼晕。    今天天气真是久违的好,早上出门时他只是想散散步来着,没成想捡了个女孩回来。    生活果然处处充满意外,谁也猜不到命运女神诺恩斯在下一刻为自己安排了什么剧情。    乔曦晴卸完妆后也来到客厅,卸了妆的唇色有些苍白,面容也一样不见血色。    她站在茶几旁边转着小脑袋四处觅了觅,找到楚天毅之后,便过去坐在他隔壁另一座藤椅上,定睛看着他的侧脸。    楚天毅虽然望着河面,余光也看得到乔曦晴在直直盯着他。他以为她有事找他,见她迟迟不语,他只好回头问道:    “怎么了?”    他仅能看到她一双眼露在外面,因为她将脸撑于掌中,半张脸都被双手遮住。而她瞳中流露出的神色……竟让他感到有些费解。    “先生不是律师吗?为什么不太爱说话呢?”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律师不应该是性格很外向,很善于交际,很喜欢主动说话的?”    看着乔曦晴在心里掰着手指念出这三点的模样,楚天毅只觉得她的思想太片面,要真为她解释起来定然很费事,但见她目光迫切,他还是耐心简说:    “律师也分很多种,性格不是硬性要求,关键的还是专业知识和分析能力。而且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说的那些或许是工作时偶尔需要有的状态,但不需要带进私下生活里。”    听完这番话,乔曦晴似乎有些纠结,兀自嘀咕起来:“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得清也好啊……”而后将双手落于膝上,随意往藤椅上一靠。    楚天毅这才注意到她略微惨白的面色,不觉皱了皱眉,问道:    “脸色这么差,你是不是没休息好?”    闻言,乔曦晴眼帘瞬间睁大1毫米——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细微变化。她像急于逃遁一样匆忙站起身,边回房间边喋喋道:    “哎是啊……一早天没亮就到纽约了。我回去倒时差了,也祝先生有个好梦。”    “……”准备睡到明天吗?    听着渐行渐远的声音,楚天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也好,比工作还麻烦的休假第一天应该可以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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