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

今天，是楚天毅假期的倒数第二天。两人进行着和平时一样的日常散步，殊不知就在今天，一切都变了。　　　　九月已过，十月初的大地已被一片金黄交叠掩盖。树叶正陆陆续续脱离大树的怀抱，重新融入泥土，将它们这一轮生命进行最后一步诠释。　　　　楚天毅踩着厚实柔软的重重落叶，心情有些微妙。乔曦晴来纽约第一天时，他便是带她走这一条路去往他家。那时，两侧的行道树还是满目苍绿。　　　　如今……时间真快。　　　　也不知何故，明明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总像揣了心事一样——与其说他自己揣了心事，不如说是未知的心事主动压在他身上。　　　　可能，是他察觉到乔曦晴打算在他休假结束之后就回中国吧。这几天，他偶尔会看到她打开手机查询机票……但她从未提过要离开的事，他担心自己若是问了反倒会催动她想离开的心思，便也没有发问。　　　　他微挪视线瞥向身旁的人，她似乎真的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出门后一直垂头耷脑地不说话，步子也有些不安稳。　　　　他想了想，还是打破沉默：　　　　“低头走路不怕撞到人？”　　　　乔曦晴依然没抬头，只是嘟哝着：“先生不是在看着吗……落叶越来越厚了，踩不到地面的感觉都有点不踏实。”　　　　语罢像较劲一般，轻轻踢了一下脚前的落叶。两片叶子被她的动作带得离地些许，须臾又堕了下去。一旦离开枝桠，便再也回不去，如此普普通通的生命轮回，又何尝不惨淡？　　　　“那……去别的地方走走？”　　　　听楚天毅这么一问，乔曦晴却蓦然停下了。她抬首望着前方漫长的林间小道。今天的云层很厚，阳光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出来，衬得眼前黄灿灿的景致，竟一副清冷色调，不免有些萧索。　　　　不知不觉已经来纽约一个月，她这几天时不时就会想自己该不该离开。起初来纽约的目的早已冰消云散，她现在留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就是发自心底的喜欢。　　　　她第一次感受到能够忘却所有忧虑的幸福感，真的舍不得放弃这种感觉，非常舍不得。但她又很明了，该面对的必须面对，躲在这里装傻逃避，所谓的幸福终归会化作镜花水月。　　　　在楚天毅的帮助下，她确实想开了许多。而她无法向他敞开的那片禁地，还有太多太多她自己都没有勇气再读取的事……　　　　她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倘若不彻底解决掉那些如顽石般沉沉压在她心上的事情，总有一天会爆炸，到时除了毁掉自己，也会伤害与她最亲近的人……　　　　而今的她，不想再继续装着这颗炸｜弹，冒着随时会撕心裂肺的危险度过余生。　　　　可是……离开了，还会有机会再回来吗？　　　　一股莫名压迫感抵在她胸口。　　　　“我想回家了……”　　　　如果真的要走，她还是希望最后的时间能留在她最依赖的地方。　　　　楚天毅将乔曦晴脸上透露的失落一览无遗。他点点头，准备带她回家。　　　　可就在转身那一刹，他猛地愣在原地。　　　　数据不足——无法加载。　　　　燃料不足——无法推进。　　　　身前不到十米的距离，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　　　　易圣泽、苏芷涵　　　　他尘封在记忆中的两个人，此时跨越十二年的时光隧道又出现在他面前。即使这两张面孔已被他刻意遗忘十二年，即使彼此已不复当年稚颜，他还是能将他们一眼认出。　　　　近在眼前的十米距离，仿佛相隔一片茫茫无际的太平洋。他们的轮廓模糊又清晰，让他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这两个人，早在十二年前——　　　　已经去世。　　　　三个月前得知易圣泽还活着，已然让楚天毅惊愕不已，如今苏芷涵亦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完全无法消化这一事实。　　　　此刻的氛围诡异又凝重，丝毫不见重逢该有的喜悦。三十年的时间，他们三个人之间，实在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语的事。　　　　楚天毅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等待来人先开口。　　　　名为易圣泽的男子虽然也在努力隐忍，眸中的愤恨依然灼热了周遭空气。　　　　而名为苏芷涵的女子，则是完全控制不住，在楚天毅转身那一刻，她瞬间泪如泉涌，开心、激动、震惊、委屈等多种情绪聚集在她脸上。特意为今日见面所打扮的精美妆容，已可惜地花掉大半。　　　　“谈谈吧。”易圣泽用眼神指了下路旁的咖啡厅。　　　　楚天毅知道易圣泽在对自己说话，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调整心情对乔曦晴说：　　　　“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乔曦晴听话地点点头，原本黯然的眼眸勾勒起安慰的笑意。她已然猜到，前方这两个人，就是楚天毅的“故事”。　　　　一阵东南风骤然袭来，落叶张狂地坠落，势要将此刻的氛围再沉几分。　　　　而这一秒还在面对乔曦晴的楚天毅，只像往常一样揉揉乔曦晴的头顶，向她示意自己没事，顺而很自然地将她随风扬起的发抚了下来。　　　　不远处的苏芷涵见到楚天毅对乔曦晴这般爱护的举动，脸上一时之间又是新一轮情绪更迭——敌意、不甘、难过、怨恨等等，好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所有颜色全部混在一起。　　　　若不是被易圣泽紧紧拉住，她必然会冲上去问个明白。　　　　……　　　　三个人看似冷静地进入咖啡厅包间。关上门，楚天毅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随意靠在墙上，可落在易圣泽脸上的目光，则是与站姿不符的锐利。　　　　三个月前，楚天毅接到一条匿名短信，内容称他十二年前已故的儿时挚友易圣泽还活着，在上海。　　　　易圣泽与苏芷涵这两个人，在他三十年的生命中一直占有最重要的分量。　　　　收到这条不知真假的信息，他立刻放下所有事情，马不停蹄赶到上海。他根本没有去想，倘若易圣泽当真活着，为何十二年都不曾联系他？　　　　按照常理来看，那条信息的内容百分之一万是假的，然——有些事，注定不能以常理而论。　　　　抵达上海以后，他如愿见到易圣泽，可惜易圣泽只给他一个绝情的背影，对他说：　　　　“早在十二年前你将芷涵害死的时候，我已经随芷涵一同离开这个世界。就算过去十二年，我还是恨你入骨，是你害死了芷涵，也是你毁了我们三个人的人生！除非你能让芷涵复活，不然我宁愿当一个死人，永远不会原谅你！”　　　　楚天毅承认，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所以他什么也没问，也问不出口。十二年的时间太长，把好多事都改变了，也许从那个雨夜开始，他们就注定回不去了。　　　　他以为他害死了易圣泽与苏芷涵，这件事像包袱一样压在他心里十二年。　　　　可此刻，他们好好的，站在他眼前。他应该震惊，也应该开心，可他脑中的机关零件似乎已经错乱得火星四溅，让他一点情绪也组织不出。　　　　在包间门锁上的刹那，苏芷涵便想扑到楚天毅身上，可易圣泽牢牢锢住她，将她一切行动阻止。她只能以近乎发疯的状态大吼着：　　　　“天毅！你居然真的活着！我……我不想骗你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一直活着！”　　　　什么叫他居然真的活着？楚天毅稍稍蹙眉，更加一头雾水。　　　　“圣泽你快跟天毅解释，快跟他解释啊！我求求你……你跟他解释，你告诉他真相！你快告诉他真相……”苏芷涵一边哭喊一边捶打易圣泽，喊到后面，她已抽噎得站不稳。　　　　易圣泽的眸光软了下来，将苏芷涵扶到椅子上坐好，“我这就跟他解释，我告诉他真相。你不要激动，坐在这里休息一下。”　　　　眼前这一幕，不禁让楚天毅回到十二年前。能让桀骜不羁的易圣泽如此依从的，从来只有苏芷涵一人。　　　　“楚天毅。”　　　　一声凛冽的呼唤，如同严寒中冰封十二年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顿时拽回他的心神。　　　　易圣泽停在楚天毅前方一米的位置，眼神再次冰冷如铁，强迫自己镇定地开口：　　　　“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真是造化弄人……既然我答应芷涵会告诉你真相，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十二年前那个晚上，我和芷涵的伤根本不严重。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抢救中。是我买通医院，让他们告诉你，我和芷涵抢救无效身亡。”　　　　“之后，我对芷涵谎称你已经死了，便将她带走，藏了她十二年。直到三个月前，芷涵意外得知你活着，疯了一般求我带她来找你。我不想你出现，不想你破坏我和芷涵已经维持十二年的生活，于是自导自演了那一出戏，想让你离开。”　　　　听完这些，楚天毅的神情波动几不可见，可心情却是更加无法形容。让他负罪十二年的事，几乎摧毁掉他的事，最后的真相竟然是这般荒唐的三言两语。他的确难以置信，可他又很庆幸，庆幸他们还活着。　　　　他们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然而他心中的包袱，并未减轻，反倒愈加沉重。　　　　他想不通为何易圣泽会做出这种荒谬之事，可尽管易圣泽有如此所作所为，尽管易圣泽已与当年热血洒脱的模样判若两人，他也还是在乎这个人的。　　　　“那么，三个月前那场车祸是你一手策划的？”　　　　易圣泽冷哼一声，咬牙切齿：“是啊。没想到，你可真幸运啊……”　　　　楚天毅闭上眼，淡淡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易圣泽忽而冷笑一声。　　　　“我们三个从小青梅竹马，你各方面都那么优秀，作为兄弟，就算我一直活在你的背影里，我还是很崇拜你，视你为榜样。在小孩子的年纪，喜欢上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事情，你对所有事都不屑一顾的态度更是招惹小女孩青睐。可我不能容忍的是，为什么偏偏连芷涵也喜欢你！”　　　　“我本以为，只要我陪在芷涵身边，总有一天她会发现我的心意，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谁对她才是真心。直到那个晚上，她居然把我支开，对你告白……”　　　　十二年前那场雨夜的星点回忆闯进脑海。楚天毅记得，苏芷涵夺门而出时，易圣泽正茫然地站在门口，说自己是回来取雨伞的。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易圣泽一直在门口听着……　　　　楚天毅及时终结妄图继续回放的记忆，终结了后面即将发生的噩梦。他们现在都还活着，那场噩梦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足为惧。　　　　他理了下思路，问易圣泽：　　　　“所以，三个月前那场车祸的目的？”　　　　易圣泽又是一声冷笑，“我只是想阻止芷涵见到你。不过就算你真的死在那场车祸里，我也不会后悔。为了得到芷涵，我可以丧心病狂不择手段。”　　　　楚天毅摇摇头，以最快的速度将头绪理清。他满腔疑虑只得吞回去，因为这场名为“过去”的棋局，分明盘根错节，显然不止易圣泽所说那些而已，纠结也是徒然。　　　　易圣泽变了，他自己也一样。世间所有事都如同白云苍狗，他们之间早已回不去。　　　　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得玻璃窗晃晃作响，吸引了楚天毅注意。　　　　外面风这么大，她会冷吧？　　　　他感觉自己已经不想再呆在这里，或者，他想逃离这里。　　　　可苏芷涵几乎乞求的声音又一次呼唤他：“天毅……”　　　　“圣泽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前几天才知道的。知道以后就立刻求他带我来找你了……”　　　　心爱的女人这番话，无异于在宣告自己对她所付出的感情被弃如敝履，然而易圣泽并没有多么哀痛，只是自嘲地叹口气，道：　　　　“她之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怪她。”　　　　缄默许久，楚天毅才问：“今天把所谓的事实都告诉我，你之前的一切不都白做了？”　　　　易圣泽将视线定在苏芷涵被泪水覆盖的脸上，无力地笑了一声。　　　　“你明白的，我没办法拒绝她，从小时候开始，一直都是……无论，什么事……呵，我本想欺骗她一辈子，可还是让她知道了……十二年了，即使她以为你死了，可她的心里还是始终只有你。”　　　　无论，什么事——易圣泽在说这句话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楚天毅看到了，也听出了他浮光掠影般的话里有话。　　　　“圣泽……对不起……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苏芷涵像急于转移话题般匆忙道歉，继而站起身走到楚天毅面前，问道：　　　　“外面那个女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朋友。”楚天毅如实回答，的确是朋友。　　　　苏芷涵并没因为这个回答而有一丝窃喜与放松。　　　　“可你喜欢她，对吗？”　　　　“……”楚天毅故作漫不经心挑了挑眉，避而不答：“十二年了，还惦记这些儿女情长？”　　　　记忆中迷恋又熟悉的语气与神态，十二年后依然有迹可循。苏芷涵的眼泪又流下来，可她却笑了，像对什么事情有了把握一样。　　　　“真的没想到还能再一次见到你。天毅，其实你还是没变。这么多年过去，这中间我错过了太多，也许你们都觉得我该放下执念了，可我做不到。我问你那些真的不是逼你，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结果。”　　　　“不过这个结果，并没有说服我。”　　　　苏芷涵的态度看起来愈发胸有成竹。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让我们都冷静一下。天毅，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还能和小时候一样。”　　　　“圣泽……我们走吧。”　　　　苏芷涵话音一落，他们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慢慢离开楚天毅的视野，正如他们莫名其妙地出现。　　　　楚天毅用余光看着他们离开，未置片语。　　　　他能察觉到，事情真相远不止这般而已，也不会这样简单就结束。　　　　易圣泽与苏芷涵两人今日种种表现，实在太不正常。　　　　他不知道这荒诞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他心中的包袱，这辈子也无法卸下了。　　　　过去归零，根本是痴心妄想。